苗桂芳
这几天总是在梦里梦见父亲。梦里的父亲与在世时是一个样子的,依旧是阴着一张让人恐惧的脸,依旧还带一点阳光。每次从梦中醒来,心头都会有种酸涩的感觉。每次想起来,最先浮现在眼前的都是他阴沉的脸。年少时,对那张脸是恐惧多于怨恨,而年长后,对那张脸则是怨恨多于恐惧。父亲这一辈子没有温暖过别人,自然也不会得到什么人的温暖。母亲虽然对父亲毕恭毕敬了一辈子,但那不是出于爱。母亲其实一直都在寻找可以翻身的机会。当母亲终于能够在父亲面前颐指气使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会是父亲最后的时光。
每次想起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时,就无法忘记父亲在得知自己生病后望向我们时那个期期艾艾的眼神。那个眼神分明是在等待我们的判决。正是因为那个眼神才使我意识到了父亲其实也不过是个弱者。而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应该是个强者的。父亲的那个眼神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懦弱。
那年冬天,母亲拍来电报,说父亲病重,让我们火速赶回去,当我拖家带口的奔回了我们的那个小城,风尘仆仆地走进我那个依然简陋不堪的家时,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竟然是家中第一个迎接我们进门的人。当我看见父亲步履蹒跚地站起来迎接我们的归来时,我瞪大眼睛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他竟然病得蹒跚了脚步,要知道父亲年轻时曾经是个很专业的篮球运动员,当年的他最喜欢穿的是6号球衣。望着眼前的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那曾经结实的像座铁塔一样的父亲。
望着蹒跚着身躯的父亲,我感到有种酸涩的苦痛缓缓的袭上心头。难道说眼前这个蹒跚着脚步的父亲就是当年在篮球场上我那生龙活虎的父亲吗?我望着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始终不敢相信我看见的是真实的父亲。母亲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惊讶,说:“这病趁早治还是有希望的。我听出了母亲话里隐含的内容,我轻轻的问:“要治好,需要多少钱?”
母亲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回头扫了下呆坐在旁边的父亲,好半天才说:“最少得万八千块钱。”
“万八千块钱,还是最少。”天哪,我在心里呻吟了一声,要知道当时的我在城市才刚刚站稳脚根,我还有一个小家需要维持,我那美好而富裕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呢。可是现在却忽然之间有这样的一笔巨款在等着我支出,突然间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屋子里静的出奇,唯一能听见的,便是每个人的喘息声,我偏头看了看一直呆坐在那里没有出声的父亲,父亲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抬起了头,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可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我,我迎着父亲那期期艾艾的目光,心里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痛,我慌慌地把头转了过来哑着嗓子问母亲:“难道就没有再便宜些的治疗方案了吗?”
说完我不敢再看向任何人,我像个犯罪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等着母亲的回答,我的话让母亲愣了一下,半晌她才缓缓地说:“也有。”
“那好,这是我给父亲治病的钱。”说完,我把一个上面有三千元钱的存折塞到了母亲手里。
我似乎就是在等着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接着我又说我只能呆一天,第二在我就要赶回去了。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声自我身后传了过来,我不敢去想父亲这声叹息意味着什么,我更不敢去想父亲那个期期艾艾的眼神,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这一天能快些过去,我只希望我可以快些逃回到我的城市。我实在是不愿再面对这样一对愁苦的老人,似乎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心里只想着快些的逃离,逃离他们带给我的重压。
我依计划在第二天早上就匆匆地赶回了自己的城市。回来之后,每个星期我几乎都会收到小妹的来信,小妹在信中说,自我走后父亲便经常唉声叹气,她还说父亲本来话就很少,自得病以后话更是屈指可数,可是自我们那次回家以后几乎是终日都听不见父亲说一句话了。而我成天为生计奔忙着,对小妹信里流露出的对父亲的那缕哀伤根本就无暇在意。父亲在他得病半年之后就撒手西去了,当我接到母亲发电报说父亲去世时,有一瞬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父亲他竟然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半年前父亲投向我的那个期期艾艾的眼神,恍惚之间我好像明白了父亲投向我那个眼神的含义,原来在那一刻父亲是希望得到我的拯救,而我不仅放弃了对父亲的拯救也放弃了对我灵魂的拯救,在那决定父亲命运的一刻,我的心里只有我,我记起的只是父亲在我们童年生活里的自私和暴虐。然而我呢,在决定父亲命运的那一刻我又何尝不是自私的,那一刻可以说对父亲的病情我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我想的就只是我的经济承受能力。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父亲的那个眼神,只是我一直不想去面对。因为我总觉得父亲他做为一个男人是失败的,他不会承担责任,他只会逃避,只会自私,只会暴虐。他让我失望,让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失望。而我幼稚的认为正是因为父亲没有给过我一个快乐的童年,所以我也有权利选择对父亲情感的付出或拒绝。但是当我同样疲惫的为生存而四处奔波时,为让自己及家人生活的好一些而苦苦的支撑着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曾经想过要轻轻的放下肩上所有的担子。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懂得了父亲。
在生活中父亲也与我一样是有过同样的疲累,只是我选择了承受,而父亲选择了放弃。父亲的放弃伤害了我们,而多年以后我对他生命的放弃也同样适当地伤害了父亲。父亲没有教会我对生活的承担,但是他用他的离去净化了我的灵魂,让我明白了不管面对什么都要勇敢的承担,而不是逃避。我想,如果父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决不会再用我的狭隘和自私来对待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