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普
父亲生在一户殷实人家,一直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结婚。
父亲十二岁就结婚,妻子是比他大四岁的秀,结婚那天,父亲穿着大红的褂子,懵里懵懂的和秀一起站在人群前面,看着热闹的人们向父母祝贺,隐约地觉得跟与自己有关,这时火炮噼叭一阵响,他丢下新娘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用细白的手指在残碴里抓刨,挑出几颗没被点着的小炮,在红褂子上擦了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柴,喳一声点燃,抛掷人群中,砰地一声响了,人群四散,父亲开心地大笑,在他的稚嫩的笑声里,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结婚了。
有了媳妇的父亲依然每天到家门前的河边摸鱼,直到媳妇来喊他吃饭。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就跟别人学习地方戏曲,因为他的嗓音不好,又因为他一双细长匀称的手,便学习乐器--鼓师,懂得戏剧的人都知道,鼓师是戏剧的灵魂。父亲极其聪明,后来他成为巴蜀第一鼓师。
成年后的父亲长的清瘦白皙,充满文人气质。走坐站立都很有讲究,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艺术家的味道。而母亲则老实木讷,父亲一点也不爱母亲,但因为有一纸婚约却不得不跟母亲在一起。有一次母亲的妹妹来看母亲,被父亲看见,心里一下便觉得很是喜欢,便偷偷地看,偷偷地想,但最终只是父亲一个人在折腾,小姑子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父母有了第一儿子,也就是我大哥,但很快夭折,几年后又生了我姐姐,我姐姐园园脸,长得像我母亲,人老实就爱叔叔伯伯的叫人,所以大家都喜欢,父亲随着剧团四处演出,所以大姐实际上只是我母亲一个人带,五八年过粮食关,姐姐饿得历害,小园脸已经被拉得瘦长。有一天饿急了,便捡了别人掉在地上的东西来吃,被父亲看见了。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看见吃脏东西的姐姐,便一把拉过来一阵好打,姐姐瘦黄着脸哇哇大哭,母亲心疼,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说什么,于是跟着嘤嘤地哭泣。姐姐是得肺炎死的,在医院没熬几天就不行了,那年她才七岁,母亲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腿上,无声息的哭,跟姐姐同一个病房的病友用一块手绢盖住姐姐的小脸,父亲的学生来抱走了大姐,把大姐埋了,至始至终,父亲都没有露面。
后来父亲当了剧团团长,越来越忙,依然带着剧团居无定所的到处跑,风餐露宿,每走一处,便安营扎寨,团员睡觉只用蚊帐相隔,连呼吸都能听得见,终于有一天,父亲和一帐之隔的漂亮女演员走到了一起,直到他们有了个儿子,母亲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老实巴交地一个人过日子,可女演员的丈夫却不依不饶地把父亲告上了法庭。法院判了父亲一年有期徒刑,把儿子小明判给了父亲,可父亲在监狱里,女演员只得把小明抱给了母亲。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是最可怜的妻子,她小心地带着小明,有时候抱着小明出去,会听到别人议论说看啊看啊这孩子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母亲不说什么,回家时只是抱着小明默默地哭。
一年后父亲刑满出狱了。因为无法忍受母亲的眼泪,于是和女演员商量把小明抱了回去。年近四十的父亲,有了我,一反他不爱孩子的禀性,他很爱我。
从小我就很调皮,特别是在父亲的面前。父亲从来没打过我,气急了也只是高高地扬起手,手还没落下,我早已嘎嘎笑着跑远了。母亲有了我之后身体便很差,父亲演出的时候我就坐在父亲腿上,父亲打鼓,戏曲和鼓声一天天浸入我的骨髓,我对戏剧对音乐对一切和艺术有关的东西的挚爱,就是从我坐在父亲的双膝上开始的。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便走了,父亲一个人带我,朋友给父亲介绍对象,父亲看不上,可是我喜欢,还跳着蹦着和那女的去了乡下,父亲无奈,为了我,和她结了婚。可我很快便对我的新妈失去兴趣,并闹出了很多的矛盾。在一个大雨天,我冒雨走了七十里山路,离开了乡下,离开了开始讨厌我的新妈。父亲就在一年后和她离婚。
父亲又要结婚了,他对我说,那个人是个菩萨心肠,肯定会对你好,爸的工作需要到处跑,我必须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
但我和这个后母又因为个性不合而无法相处,最终,和这个新妈的打打闹闹使父亲心力憔悴。
在我十八岁那年才知道有小明的存在,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哥哥,才知道父亲还有个亲生的儿子。我不去管哥哥出生的来由,也不管这个故事背后的心酸,非常自私地找到了已经成了大小伙子的明明,长得像极了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女演员的用心,明明也是一个剧团的鼓师。
我们一直都是背着父亲进行的,但父亲最终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说,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我和明明的来往。直到很久以后他有意无意的问我:明明好不好,听说他爱打牌,你多劝劝他。我结婚以后就把父亲接过来住。虽然我和哥关系很好,但他跟父亲却形同路人。有一天哥来看我,父亲看见哥并不吃惊,他们俩就像普通熟人那样客气地说话,我看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天我下班到家,看见父亲满脸的泪,便笑他,我说爸那是电视剧,都是假的,你看你。父亲说,好苦啊,比我们还苦。我说是什么电视啊,值得你这样,他说是《常香玉》。我知道常香玉是河南豫剧知名演员。
我记得那一年是大年初四,我和先生女儿去踏雪,突然来电话,是父亲单位打的,说父亲不行了,我急急赶到医院,焦急地在医院楼上楼下的到处跑,怀里抱满了各种药品,拿齐了药,跑到父亲病房门口,先生告诉我说,父亲已经不行了,我抱着的药散落一地。
我第一时间把父亲去逝的消息通知了哥哥,他在另一个城市过年,等哥哥赶到,父亲已经装在骨灰盒里,哥哥抱过骨灰盒,用他白皙细长的手指仔细地用红丝巾扎好,我看着他,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但我看不出任何有关的内容。
过去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想,对于父亲,我了解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