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洲,实在不是个很大的地方,可对于一个衣衫褴褛的耄耋老人来说,在这里想找人却非常困难,更何况他养尊处优多年,早忘记用脚行千里赴考的日子了。
白衣男子看了眼手中的画,轻轻将它卷起立在身侧,又看了眼圆桌上看似俯身而睡的玄服男子,不禁摇摇头,为何总在经历许多后,才会发现原来最希望的就是当初自己绝然抛弃的。
“要说多少遍才记得,只有我在时,你才能画梦。”白衣男子虽是叱责,却没有一丝怒气。
“奎,为何我每次画梦后都要进入七彩翡玉笔恢复元气,非要让你来收拾呢!”少女撇嘴不满道。
白衣男子轻声笑了起来,他转过少女的肩,看着她暗紫的眼眸道:“小婳儿真想知道。”
少女急急点头,期盼地看着白衣男子,男子嘴角幅度加深,说道:“小婳儿能赢过我,我便告诉你!”
少女顿时变了脸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一脚,谁知白衣男子却早有预料,退出一步,少女再接一脚,男子还是预先退出一步,时光竟是这样就被兴致勃勃地消磨了。
妇人熟练地绾过自己黑白相间的发髻,配上一支银石榴簪子,在模糊的铜镜前简单打量一番,点过些许胭脂在眼尾,便笑着出了门,她在邑洲住了快三十年,跟着开香粉铺的丈夫起早贪黑挣下一份小家业,屋里儿女孝顺,日子也算得上和美。
这天和往常一样,香粉铺的老板娘带上早饭去给开铺的丈夫,可还没进到店门,她微微侧目,便看到一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妇人大惊,撒了饭食,还来不及收拾便逃似地回了家。
铺子老板夏至看着离开的妻子十分不解,急急追了回去,“他竟然还活着!”看见丈夫追了回来,收禾扑进他怀中哭道。
夏至拧眉,忽然记起什么,才慌张道:“不是眼花了吧!”
“不会错,那双眼睛,我是一辈子记得的。”收禾颤抖道。
“可我明明杀了他!我们还将他……”夏至急忙住口。
咚咚咚,夏至回神,握住轻微颤抖的手,拉开了门,站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前两天到铺子里打听‘处暑’的老人。
“我找处暑!”老人道。
“这里没有你找的人!到别处去打听吧!”说罢,夏至给了他几枚铜钱,便关上了门,老人提了提衣襟,转身坐在门口。
“你好生看着孩子们,我去官府投案!”夏至叹气道。
“不,当年你也是为了我,我去吧!”收禾哭道。
“记住你不是处暑,你是收禾,再说当年是他先见财起意的,而我因这事也时时不得安生。”说罢,夏至便夺门而出,却不曾想有人坐在自己门口,被他一绊,摔在了一边,收禾赶紧出来,和坐在门口的老人猛然对视。
让老人进了门,处暑颓然道:“许小寒,你想怎么样?”
老人捻须一笑,那黄衫画师说得还真没错,只要他带着画,附身之后,便可以感到原主人记忆深刻的片段,那就让处暑去做这件事好了。
“处暑,我只想你做一件事,以前的一切便可一笔勾销。”许小寒眼眸里的冷光只叫处暑打颤,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什么事?”处暑道。
“夏老板还不去开铺么?”老人道,支走夏至,许小寒低声对处暑慢慢言明。
“奎,你为何带我来这儿,张白露怎么会在这里!”少女奇怪道。
男子还是一身白衣,阔袖随风飘起,忽地挡在少女眼前,“是谁燃了曼珠沙华。”少女拉开男子的衣袖问道,可她刚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已身处画中。
惊恐的许小寒,看见再次回来的人们,不禁破涕而笑,可转眼他便看见了处暑和夏至,于是他疯一般地冲过去,白衣男子轻轻一指,许小寒便定住,不能再走半步。
张白露再次被带入画中,不解道:“画梦仙君为何突然出现,将小民带回画中。”
白衣男子阔袖轻动,山间屋舍的门便被打开,那一室的织纱映入众人的眼眸。
“你实际并没有像表现得那么愧疚,你甚至没有好好看过蒋桐为你不眠不休织了三十年的纱,那些织纱早在她离开时就被灰尘所覆盖。”白衣男子冷然道。
“仙君在说什么小民不知!”张白露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这幅画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刚得到的,三十年前你就找到了它!”白衣男子道。
许小寒不解道:“可藏画的地方应该只有我……”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向一旁低着头的处暑冷笑道:“没想到你竟是他的人,我还以为你一直忠于小姐。”
处暑看了看身旁的丈夫夏至道:“别误会,当时我只是收了他的钱而已。”
“奎,到底怎么回事?”少女道。
白衣男子看着暗紫瞳眸的少女道:“我只觉得若有人为我守了三十年,她织的纱,我必定每日抚摸清扫,不会让其布满灰尘。”
少女想了想道:“怪不得你没有按张白露的请求,直接将画交给郝冬儿,而是背着我将它送去了苏府。”
“因为这点不解,我再次进行了调查,发现张白露确有可疑,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愧疚,他曾经有意无意对郝冬儿说起画梦之事,是为了让她到时将画中的自己换出来,借用她的身体,他明白郝冬儿对望雪无法割舍的情谊,她一定愿意舍身一试,否则他何必弄那么多能够往来的红色曼珠沙华,这可耗了他二十年的时间。”白衣男子道。
少女转身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白露轻蔑地笑道:“恨,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开始我也是受害人,因被望雪看中,我改名进入望府教书,而后望老爷发现我是可造之材,便重金栽培,连女儿也许给自己,可这一切的幸运竟是别人排好的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因为我已无法脱离这个泥沼,望府是良城一手遮天的大户,我虽有能力,可升迁依旧要靠望家锦上添花,这便成为我的第一恨,无论如何都低望家人一等。
第二恨便是子嗣,世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望雪几年无所出后疑心四起,后来虽是找郝冬儿代孕,却对名义上的子女无一丝多余的情意,当时的望老爷也因此不待见我的孩子,他们一样抬不起头。
第三恨正是因为蒋桐,阴差阳错下,蒋桐未能见我最后一面,因许小寒和奶娘的羞辱,她气血攻心,让劳累多年的旧疾快速发作,悲惨死去,所以我对蒋桐的愧疚根本都是望府的罪,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我一心只想过安逸的生活而已。”
“你……”少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竟然轻易就被一个凡人给骗了,亏她还流了不少眼泪。
张白露轻笑道:“既然已被揭穿,那就告诉你们我有多讨厌被人看不起,随着我渐渐老去,现实总让仇恨和自卑的我无所适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所以自从有人告诉我画梦人的存在,我就表现得极为忏悔和深情,从而能够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那就是魂魄的状态。
我想通过画梦人借到郝冬儿的身体向望府报复,她是望府小姐的心腹,她的话便十分具有说服力,可以利用那些屈辱的秘密让望雪名誉尽毁,让她也尝尝饱受耻辱的感觉,顺带也让望府受挫,望东来肯定不愿处置郝冬儿,而我张白露却名声得保,可以笑看这一切。”
“那处暑呢?”夏至急道。
“她也只是被利用了,自郝冬儿离开后,奶娘便是望雪的心腹,处暑是她的女儿,自然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为了探听望雪的秘密,不断接近处暑,处暑也算聪明,她知道望雪的脾性,只是向我索要钱财而已,只要有了钱,她出了府也能生存。”张白露道。
“我通过处暑知道许小寒逼死蒋桐,后来我给了处暑大量的钱唆使她让许小寒带自己私奔,其实我只是想要他们暂时消失一段时间,对外我宣称是许小寒强行带走处暑,这样许小寒便遭到奶娘记恨,迫使望雪下令,见者杖毙。”
听到这里,处暑惭愧地看着夏至,夏至却轻轻拉起了她的手,豪门生活并非常人想的那么容易。
“怪不得那时你那么有钱。”许小寒看着处暑鄙夷道。
处暑因为夏至的动作鼓起勇气道:“我知道娘也参与了小姐的事后,不得不答应姑爷的要求,借这次机会,我也可以逃出望府,我害怕自己会变得和娘一样可怕。”
处暑说罢看着紧握住她手的夏至接着道:“事情总是因为人们的贪念而变得复杂,我还是做了可怕的事,当年许小寒看见我带着大量的钱财出走,不禁起了歹念,谁知碰巧被卖香粉的货郎所救,我想告别过去的一切,于是用姑爷给的钱买了个身份,用自己的双手和货郎建立了现在的生活。”
许小寒摸着自己的脸道:“你们当时并未真的杀掉我,我只是暂时昏了过去,你们草草将我埋葬在酸地里,造成现在我这般模样,还真是报应啊,等我醒来康复后,本想回良城去,谁知小姐狠心下了那样的命令,还多年未曾赦免。”
“这是张白露一石三鸟的计策,他因此除掉了望雪放在自己身边的细作,又借此恐吓刺激奶娘,顺便让她服下精神错乱的药,让望雪弃用这颗忠心的棋子,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出口气。”白衣男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