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又来,这一学期,公共艺术设计课换了一位讲师,这位讲师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将在新学期指导学生们解决各种各样更现实的问题。然而,刚上了几节课,叶小秋就和新讲师争执起来,为的只是一些设计理念问题。叶小秋认为,这个新来的讲师虽然工作经验丰富,但并没有真正用设计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他所教给大家的,只是一些如何用设计掩饰问题,障人耳目,粉饰自己的方法。
讲师不是专业出身,自考的证书,在工程类设计行业里混了很多年,苦过累过,熬下不少经验,也攒了许多人脉,为人相当圆滑。如今三十来岁,身边人都有家有室,自己却因为工作性质原因,需要经常出差,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着落。但他并没有打算一条道走到黑,恰好受人之托来学校讲课,此番机会,是要好好把握的。他见过不少自命不凡的理想主义愣头青被现实几巴掌刷的狗血淋漓,庆幸自己懂得为人,因为谦虚,才得以在这个80%都是自恋狂的行业里混的略有声色。
叶小秋自上他的课起,就总是主动在课堂上对很多问题刨根问底,让讲师很不自在。这也不怪她,这个讲师讲到关键问题时总是一语带过,以课堂时间有限不便详说的理由,大肆宣传自己的课外补习班。下了课也是人去匆匆,同学们都没地儿找去。这个讲师还特别擅于讨好学生,下课时候总是和一群男生们堵在楼梯抽烟聊天,顺带着吸引了一帮爱凑热闹的女生。学生总是很想获得老师的认可,于是这个讲师不费吹灰之力,就笼络了一票儿到哪儿都爱跟着他混的年轻人。
他原以为在高校里,这些天真的学生会乖乖的遵听自己的权威和教诲,没想到遇到个不吃这一套的,真是闹心,要是个男生,责骂几句就算了,女生这么拧巴,骂哭了面子上都过不去。
叶小秋第一次和讲师在课堂上闹矛盾的那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公然以“我觉得这个方案其实并不合适”的话为开头,打断了讲师为了逗乐前排女生正说的笑话。接着,她被自己身体里的一股子戾气撑的站了起来,壮着胆子毫不停歇的陈述着自己的想法,而且越来越大声,像是怕也被别人打断似的。她还是有点害怕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冲动,这一行为更像是被精心组织的逻辑包装着的鄙视与挑衅的公然指责。
当她说完坐下的时候,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了,讲师尴尬的站在讲台上,望向这个有点面红耳赤的女孩儿,似乎还在回想刚才她究竟说了什么。于是,为了第一时间维护师权,他点名让她站起来,并让她一字一句,重说了一遍。
“我认为,您的方案其实并不合适,甚至太形式主义了,如果休闲区内设置这样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雕塑群,那并不能塑造这儿成为一个舒缓人们紧张精神的地方。”
叶小秋并没有因此退缩,她用更直接的表达,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给了讲师难堪。讲师抱起双臂,向左前方迈了一步,斜倚在了讲台上,这个随性的姿势散发着无所畏惧的态度,成了他的第一次回防。他不胜其烦的问叶小秋:
“那你有什么高明之见?”
“我认为这块空地完全可以全部铺上草坪,用三层阶梯与广场相连,让人一走进来就产生坐下或者躺下或者在草坪上玩耍的渴望。人们之间亲切的互动,友善的交流,我觉得这才是美的。”
讲师听完,故作面无表情的抛出一句话,短短四个字,却深深的戳伤了小秋。
“有特色吗?”
“怎么没有特色了,难道和谐相处的人的场景不是最大的特色吗?”
讲师冷冷的转过身去回到讲台上,带着不削的态度,说起自己的话来,他一眼都没有再看叶小秋,也没让她坐下来,就这么晾着她,仿佛忘了她。
“你们系主任之所以请我来带这个学期的课,就是考虑到下个学期,大部分人就要去实习了,所以才找我来给你们掰一掰脑子。没有错,之前大家做设计时候,都强调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抽象的,意识流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个个儿都奔着大师的套路去模仿。结果呢,上学期的作业我看了,大部分人的设计都特别的不接地气,空洞而无趣,文字写的比设计要好看。的确,吹牛逼是本事,我承认你们中也有极少数人有点小情怀。但是,情怀不是点缀设计平庸的法宝,没有特色的设计放进方案里,根本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他说到“情怀”和“平庸”的时候,故意瞟了一眼站着的叶小秋,目光就立刻移开了,接着不以为然的继续说下去。
“我在这行也混了不少年头了,本来工作就蛮忙的,原来真挤不出时间来代课的,因为和你们主任是好朋友,才来帮他这个忙的。我真是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传授给你们了啊,到了社会上,没人有这个耐心能教你们了,这些经验都是钱啊,值钱的很。有些人啊,自作聪明,理想主义的很,以为书本上的东西就够用了,年纪轻轻,一点都不谦虚,咬文嚼字的,以为自己是大师。看清楚命题,商业广场外部的公共空间,商业的,要考虑使用时间短暂的特点,现在大型购物中心与电子商务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们了解吗?”
大家有人摇头,有人点头,唯独叶小秋,攥着满手的汗,心里盯着前头,眼睛却望着别处。
“现在大型购物中心为了吸引人流量,都开始利用闲置空间做文化艺术展览了,如果你们毕业后有机会做到大型购物中心的购物环境设计,就会明白,这只是个非常常规的,预算很有限的,周期性的小型项目,完全可以跨界找专业领域的合作方合作完成,比起动工动土的,要节约很多成本和时间,还能循环利用场地,达到双赢的效果。利益!效率!我现在教给你们的是这两个东西!不要和我谈什么理想主义!”
“就算是商业的,人们的感官在这样的购物中心一直被刺激会很累的!这样设计根本不能打造舒适美好的购物环境!”
“你给我出去!”
两个人的正式对决由叶小秋的反驳挑起,然而,很快就有了结果。这个冲动的姑娘几乎想都没想,就像被点着了的鞭炮一样气鼓鼓的大步流星离开了,走的时候,一胳膊肘晃荡的拐着一大开本的社会心理学,理直气壮的显露出来,仿佛向讲师展示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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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雪白的柳絮自由自在的漂浮在空气里,漫无目的的寻找着爱情与解脱。
21岁的叶小秋,怀抱着一本几乎要被揉烂了的社会心理学,徘徊在计算机中心楼下,久久未曾上去。她时而抬头仰望,时而失落蹲坐,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抱头泪流。大约40分钟后,一个白净纤瘦的女孩儿从一楼跑出来,奔向她,拽住了正打算要走的叶小秋。女孩摁住她的双臂,说了些话,她摇了摇头。女孩儿没有放弃,更加真诚的看着她,又苦口婆心的说了一些话,可是叶小秋还是摇了头。两人在沉默的对峙中耗掉了近10分钟的时间,叶小秋只是死死的抱住她胸前的书,低着头逃避。或许女孩儿焦虑的眼神,就是她躲避的东西。铃声响起,她转身离开,女孩儿也松了手。女孩儿望着她失落离开的背影,无奈的回了大楼里。
那个铃声,最终促成了叶小秋不再去上公共艺术设计这门课的选择,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暗示而已。课不去上了,可是学分依旧得修满,于是她想到了自学。
。。
也许那天,若梁以慧不曾下楼挽留,叶小秋可能会再次灰溜溜的回到那个课堂上。。
“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这不是面子的问题,是尊严。”
“叶小秋,我说些句话你别不爱听,你我都是二十来岁的学生,我能靠两份儿全额奖学金解决学费,你呢,是不是花着你爸妈的钱?我比你懂什么是尊严,尊严就是吃饱了撑着,给自己拉一条逃避问题的黄线!”
梁以慧生生的拽住叶小秋的衣袖,死死不肯放开,她是多么希望这姑娘可以听她一句话回去上课,她甚至不惜触犯了两个人友情之间的红线,想用激将法改变叶小秋的决定。可是叶小秋是个极度自负的人,激将法和那个铃声一样,只是一种默许她坚持自我的提示。梁以慧最终没能说服她留下,叶小秋留在这个课堂上的最后一句话永远都无法改变了。
她在大步走出教室的最后时刻,背对着所有人吼道:
“你的理念根本无法让世界真正变好!”
21岁的叶小秋,和年轻时候的江树林,竟然是那么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