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是对乖巧可爱的龙凤胎。他们是你的孩子…
可是她却从未打算成为他们的「母亲」。她只是日夜哀叹着,诅咒着自身的命运,也诅咒着两个孩子的降生。她甚至没有办法抱抱他们、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只为从最初她就打从心底里,深深痛恨着这两个孩子。
无可奈何之下,当时还是无霜夫人随侍的白夜霰只好将还出生不久的辉与照抱至满月城中,并遗弃在了一户猎户门前。而白夜流霜,这个决意舍弃自己过去与名字的女子,不久后便与当时还是少主的白夜参商相识,并结为连理。
然而极具宿命论般深刻讽刺意味的是,在两人成为夫妻的之后近十年里,无霜夫人始终一无所出。直至,命运的北极星再度将那一对双生子指引到她面前来——
「…当见到辉的第一面时我便明白了,那孩子是传承了一族真正天赋与潜能的人。他到底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屈辱。而你…」此刻妇人望向女孩的眼底,涌出复杂而隐晦的憎惧与嫌恶,「不止是神情、样貌,连我那可悲弟弟的无能在你身上似乎也是一脉相承。」
照无言。如今她终是能够明白过去无霜夫人对她表现出的那些敌意和冷漠。
然而妇人的神情很快便恢复如常。她转脸望向窗外——远方,手举火把、肩扛神舆的长长游行队列正围着满月城蜿蜒绕行,一路吹吹打打将中夜祭的热闹推向最高潮。
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妇人这才慢慢开口道:「世事就如这抬神舆,脚下的路,你不会成为第一个走的,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总有那么些人会成为被抬的神舆,而另一些则成为以一己抬举他人的人。…你瞧那神舆,虽然外表看着光鲜华贵,却永远须得是一尘不染的——只为处在那个位置上,任何污点都无法被原谅。」
顿了顿,她转眸望着面前的女孩,「我说的意思,你可曾明白了…?」
在无霜夫人说着这些话时,再去看一旁霰总管的神情,不知怎的,照的心下竟然有几分恍然:原来现如今的自己,已然成了连为人抬轿子都不配的,仅仅的「污点」了。在这样可悲了悟的同时,不禁也生出几分望断了前路的万念俱寂来。
…原来,长久以来她所固执等待的,也不过是个虚妄而不自知的泡影罢了。
「…夫人的意思是,这族内献祭的人选,便由我去,没错罢?」照静静地道,「辉…我哥他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照善解人意的顺从,第一次,无霜夫人的脸上浮现出欣慰而慈蔼的笑容。也不计较照没有称呼她为「母尊大人」,她以保证的口吻对照道:「我会吩咐下去,宗祠献祭定在明晚,届时也会是辉与淬雪成亲的时候。待拜堂结束,此事便已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
是啊,无论是她,辉,抑或是这整个白夜氏族的命运。一切岂非都已尘埃落定?
一汪略见凄凉的满月,漾动在微澜的泉水中,溅起似对诀别不舍的依依暖烟。
这是满月祭的最后一夜,于白夜族内温泉进行的、献祭前最终的洗礼。再过不久,便会有黑衣黑帽的「送行者」前来,迎接即将启程去宗祠「终生供奉」之人。此时此刻,前院的主宅…想必已经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了罢?族内最受瞩目的年轻少主,与最大分家二小姐的天作之合,不知日后又将成就一段怎样动听的佳话。
她孤独地站在泉水中央。一旁的池岸地面上摆放着只冰裂瓷盏,其中盛着的是先前霰总管为她备好的、献祭前必喝的药酒。四周以玄冰雕砌的巨大神像群,在半明半昏之中低眸垂眉,缄默慈悲地望着她。自天顶空洞和着雪垂落的如瀑月光,仿佛正欲哀怜地为她赤裸微凉的肩头披上一件缟素的锦裳。
无论是籍籍无名,还是广为传唱,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会被写成一个故事。而今夜,属于她人生的、这个悲伤的童话,也将被不为人知地画上句点。对此,她并没有更多感喟或是不舍,没有恐惧,也没有彷徨。只是神啊——
他们曾是那亿万光芒流转的宇宙中最接近的存在。
一同自罪恶的起源中纯洁地诞生,你我却终究无法成为见证彼此末路的星辰。
……她有些恍惚地想着。直至感觉到身后传来风动的声音。
料想应是来接她上孤别峰的人,照回转头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起立着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最初的时候,对方只是静静站在幽暗的方角,并没有动作。然而她却很快觉察出那人身上与任何一个白夜族人…不,应该说与任何一个她所见过的普通人类都截然相异的气息——
来者一袭较子夜还要深沉的玄色披风,袍角的无风自舞间,此间原本蒸蔚的水雾湿气转瞬被涤荡一空。在骤然清晰起来的视野中,两人相向而望——来者正以一种看不出喜恶、却充斥着强烈进攻性的目光端凝着她此刻未着片缕的身躯。然而那双眼眸,却是一种异于凡常的暗金色。
在那对金瞳深处,依稀可见两簇燃烧的黑色火焰,时聚时散,隐伏昂藏,矫若惊龙,穿梭来往。那奇异的瞳火炙热却又冰冷,狰狞而又凛然,让置身于其睥睨之下的人无不产生如临深渊之感。
在此之前,并且一直到很久之后两个人的再会为止,她都再也不曾遇见过有任何他者,能拥有如眼前人这般让人侧目的、绝对不二的存在感。那时迷离的她,不禁有些惘然地脱口相问道:「你…难道是神吗?」
「……神?」她看见来者原本如冰雕神祇般紧闭的薄唇,忽而绽裂一线像是玩味不已,却又带着无限残忍的讽笑——「如果是,那也一定是取你性命的死神罢……」
下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躯体被重重抛飞至身旁的池岸上。
伴随「哐啷」一声响动,来人转眼已欺身压制于上方,似鳞片又似金属的冷硬甲胄突兀地硌着她的皮肤。从被打翻于地面的祭酒上将视线收回,来人低低笑起来:「……害怕?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你们人类都软弱得不堪一击。否则也不会从原本与夜叉为敌的一族,堕落至举族供奉夜叉的地步…不过,你说外面那些白夜氏族的人,若是在见到精心备好的祭品被玷污凌虐、尸体横陈的场面后,那这一场献祭,也不知会变得多精彩…?呵呵…」说着,他以一手扣住她的咽喉不让她发声,另一手则不慌不忙地朝她的下身探去——「且在死前,好好以你脆弱的人类肉身取悦于吾罢。」
可即便是听见这样的打算,女孩依旧不响不动,只是逆来顺受地忍耐着袭来的狂风骤雨。果然不一会儿,男子便渐停止了动作,抬头不无讥嘲地道:「尔等白夜氏当真好大的狗胆!竟然连童女都不是的女子都敢滥竽充数、冒充祭品。」
说这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掌中的这个女孩,由始至终都没有、哪怕只是意图的挣扎或是反抗,不哭喊,也不吵闹,一如随波逐流的枯叶,将自己委身于际遇的流水与尘土。男子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即便是牲畜,至少也有在被屠宰前悲鸣叫唤的几分灵智。这幅模样,哼呵…莫不是在吾动手前就已被吓疯吓傻了么?」
低眼去看时,女孩仍旧安静地仰面而卧。他这时才发现,原来在她的躯干、脸颊上,随处可见尚未完全消褪的斑驳淤伤,就像一片原本纯净无瑕的新雪,却被残忍地践踏出罪恶的污痕。
「……我已经…」他一怔,却见她终是缓缓地将有些涣散的焦点凝回他的身上——那是第一次,当他与人类视线交汇时,没有从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任何的谄媚、畏怖或是哀求。
他听见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这样说道:「我已经…对人类的『存在』本身感到绝望。无论对于我的过去,现在,或是这具躯体,我没有留恋,更没有执着。只为…我已深知『生而为人』这件事的无力。」坦然地望着他,她的脸上却在此时泛出一个安浅的甜笑——
「——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你杀了我,还是不杀我。今夜,我会自这具早已成为枷锁的形骸中解脱、魂归众生的故里……所以,比起悲鸣叫唤,我却更愿感谢你,感谢这仁慈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