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丈夫郭小川
杜惠
郭小川在延安的一册学习笔记本里，有一页上留下了“《恋歌》梗概”四个字，又有一页上留下了如下几行诗：
八年
八年，青春的季节，
爱情一直在两颗火热的心中激荡，
说不尽的甜蜜的往事，
一辈子咀嚼不完的袭人的味儿，
延河边上的冬天多么冷，
大风飘着，有一双温存的手
为我扣好皮大衣的钮。
在春天，野玫瑰的芳香，
使我们陶醉，不，那是我们并排地
走着，不住地热吻，
“巴尔干”的夜，胸脯对着胸脯。
显然这是一首未写完的诗。
现在，用我笨拙的笔和简朴的文字，将小川和我在延安的生活，记录在下面。
“土八路”
我和小川是在1940年初秋，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相识的。这次相识十分偶然。
延安中国女子大学的同班好友荔已调到杨家岭党中央办公厅工作。这天，我正在荔的办公室玩，听说山下有人从绥德给荔带来一封信。我随荔一同跑下山来，见一个脸色微黑红润、中等身材、厚嘴唇、一身灰军装的青年战士，把一封信交到荔手里。荔看信时，他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表情憨厚地凝望着杨家岭山上那一排排的窑洞，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小川后来告诉我：《毛泽东之歌》正是在这之后开始酝酿的。
我发现他的军装未扣风纪扣，军帽檐耷拉着，像个农民出身的“土八路”。他两眼炯炯有神，双眉间两条很深的立纹，显出很爱思索的模样，只有这点才显出几分英俊之气。
荔看完信向他说：“谢谢，这么远让您带信来，上山坐坐吧！”
他说：“还有些事要办，不能上山了。”
荔忽然向我介绍道：“他是我们边区的一位青年诗人，现在三五九旅工作，叫郭苏，笔名郭小川。”接着，荔转向他介绍着我：“别看她顶秀气的，她可不简单咧！她是带着党的秘密介绍信，独自一个人从四川跑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来的。在女大原是六班政治经济学课代表，现在在高二班学习。”我们相互含笑点头，表示敬意，却彼此未说一句话。
他匆匆告辞而去。
荔和我目送他向延河岸边走去。他步伐轻快矫健，有一种战士的英武气概，只是那八字步的脚，却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够美的印象。从外表看不出他有多深的文化和才华，怎么会是个青年诗人呢？我心中有些奇怪。
次年元旦，小川来延安学习后，由于荔的关系，晚饭后，他经常到延河边与我们一同散步。我们很快形成了一群朋友的集体散步。其中，我们有三个很相好的女大同学和不同单位的三个男同学，一同散步的机会更多一些。我们相互谈一些国内外大事，谈理想和幻想，谈文学和诗，谈友谊，谈爱好。总是集体散步，就从未涉及到爱情，未个别谈过心。
小川和另一个爱写诗的男同学，有时就把他们自己写的诗，朗诵给我们听。小川除朗诵过他过去写的诗作外，还朗诵过他新作的《一个声音》和《草鞋》。另一个我们当作兄长的男同学，家庭较富裕，但他跟所有延安同志一样，全无私有财产观念。每当他收到家中寄来钱，总是买来肥皂、毛巾、牙膏等日用必需品送我们，还常常请我们去吃有名的“三不粘”。这是女大河对岸中山食堂卖的一种香润可口的甜食，它是鸡蛋、白面、白糖调成的糊，用油炒成稠粥状，不粘锅，不粘碗，不粘勺，故名“三不粘”，营养丰富，是延安佳肴之一。我们这种天真、纯洁的集体友谊交往与散步，从1941年初直到9月，一直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可是，到9月以后，平静却无法继续下去了。女大要并入延安大学，女大同学将分散到各机关各学校去，跟女大同学交往的男同学们都着忙起来，准备赶快挑选自己心爱的姑娘。中央办公厅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已把我们的荔夺走。
丘比特的神箭
我们三个女友中的虹，是河南姑娘，随和、热情、淳朴、漂亮，那绯红的脸颊，黑亮的大眼睛，健美的身材，十分迷人，吸引了许多男同志的爱慕。
小川后来告诉我：宣布女大停办后，他和虹相约，单独在延河畔谈了三次心，彼此都很倾慕，几乎快要吐露求爱的心声时，小川却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决心。为什么？他说：“在虹和你之间引起了我内心深深的矛盾。”我知道，我不如虹随和，不如虹会关心帮助人，不如虹漂亮，又太骄傲。小川说：“特别使我动心的，是你有一种‘棱角’。”他和他的友人天心等，反复研究、比较我和虹的特点。他说：“发现你在大家交谈时，很少发言，两眼总是显出专注地倾听的神情，随后却爱表现一点新奇的意见，或补充大家，或引起思考，或批驳别人，在坚定的革命性中，时时闪出一点两点的思想火花。”他爱这个“棱角”，说这常常撼动他的心灵，引发他的思路和诗情。他的友人也极力鼓动他选择这样的“棱角”，再加上某种南方姑娘的“气质”吧，小川终于下定决心，把丘比特的箭，坚定不移地射向了我。
1941年10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收到小川一封长信。信中一开始，描绘出秋阳照耀下延安美丽的山川，述说了延安青年自由幸福的生活。接着回叙了近一年纯真友情和他对我的了解。最后表达了他的心意：希望在今后漫长的革命征途中，不管享有怎样的欢乐与幸福，或者遇到怎样的艰难与困苦，都愿与我永远相伴在一起。还说：他的一颗热烈淳朴的心，时刻等待着我的回应！这是一封散文诗般优美的求爱情书。
我读过信，很高兴，很喜爱，也很感动，但我却不愿轻易接受和付出我的爱。为什么呢？
我分析着我自己：五四运动次年即1920年春，我出生于川东长寿县一个教师世家，幼年便受到妇女自由、独立、解放的思想影响。我八岁时母亲病逝，被寄养到丰都县姨母家。我虽贫却有傲骨，聪慧而又温文好学，瞧不起那些有钱有势、欺压人、学习又不好的表姊妹。她们说私生子才最聪明，就骂我是父亲和姨母的私生子（实情究竟怎样，我至今不知道），这也促使我把自己的感情看得无比高贵，把恋爱婚姻问题看得无比圣洁。初中我受到民族民主革命和抗日反蒋的良好教导，还接受了共产主义的启蒙教育。1936年秋冬，我曾自发带领同学冲出成都华英女中这个教会学校的大门，募捐支援抗战。全民抗战爆发后，便积极投入了党领导的学生救亡运动。1939年春，我参加中国共产党，很快被批准到延安学习。在党组织、民主人士和群众帮助下，我带着地下党员秘密介绍信，化装闯过川陕路，来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后随敬爱的吴（玉章）、林（伯渠）、赵（世南）大姐到延安。不久，党中央办公厅选调四个同志去抄毛主席的文件，我是一个。这样的经历，培育了我高尚的政治坚定性和思想情操以及热情而骄傲的具有强烈的女性独立自主的性格。中学时代，高尔基早年的作品《马加尔周达》对我影响极深，我非常崇拜草原上那位蔑视权贵和金钱的骄傲美丽的少女，当她面临对自由和爱情的选择时，竟舍弃了爱情，选取了她酷爱的自由，这更加强了我绝不做男子附属品的感情。这一切都使我绝不轻易接受和支付我的爱。在小川之前，我已拒绝过四位好同志的求爱表示。我反对介绍爱人，也不爱身居高位者，我要从自己接触和了解中慎重挑选；绝不做男性的附属品，需要的是完全平等的纯真的爱，非常尊重女性的炽热的爱，……小川的求爱信，充满深情，优美动人，诚挚高尚。但我仍然认为：爱情是一条无形的绳索，会拴住我无比自由、纯净、欢畅的心。我拒绝给他回信，也不和他来往，保持着我心灵的自由与宁静。
回报
一周过去了，小川的年轻朋友小张（丙南），忽然来找我。女大结束后，我已到中央党校55班学习。这是枣园党中央社会部和情报部在此暂时附设的一个情报工作学习班。等枣园后沟的窑洞修好后，我们将回到中央开办的正式情报学校西北公学去。
中央党校就在中央研究院右侧山下河对岸。小张过河来找到我，说有重要事告诉我。我们走到延河边，坐到一块石头上。他向我说：“你不给小川回信，你的拒绝的表示，已使小川的心灵受到重大的创伤，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又说：“小川甚至想离开延安，走得远远的，如果真的遭到拒绝，他决心永远不再见到你，小川说他将永远不会对任何女孩子再产生这样深沉的感情，也许一辈子不再恋爱。”小张传来的话，刺痛了我的心，小川的情况出乎我的意料，引起了我的内疚和深深的同情。我两眼偷偷闪着泪花，低下头不让小张看见。小张又说了一些小川对革命怎样忠诚、坚定，为人怎么忠厚、单纯，又怎样勤学、多才等等的话，小张还告诉我：小川已要求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调查组，半个多月后就下乡去了。小川的情况，深深感动了我的心，我灵魂深处高傲王国的基石已为小川心灵上的痛苦所摇荡，内心的宁静被破坏了。可我不愿说任何一句软弱的话，久久地沉默着。小张走了。
这使我不能不冷静下来，认真地来分析一下一年来对小川的了解：他参加过学生救亡运动，又在八路军里受到很好的教育，是个忠诚、坚定、憨厚、淳朴的同志，政治修养、文化素质较高，谈吐高雅，内有才华，感情很深沉，又富有革命朝气。与他交往中，总能受到鼓舞，能丰富自己的思想。他的一些诗，对我这个曾一心想当游击队神枪手、打鬼子，又热爱田野生活的姑娘有着特别的吸引力。细想起来，这一切都使我喜爱、动心。
次日晚饭后，我来到荔的工作室，几位女友正期待我，我给她们看小川的信，她们也为我高兴、欢喜。对我的骄傲，发起了软言细语的劝勉和进攻。她们分析着小川各方面的优点，让我珍惜一年来的了解与友谊。女友们的话温暖着我的心，进一步瓦解着我内心的傲气，激励我勇敢地迈出那艰难的一步。我向女友们宣布：决心牺牲我少女的心灵的自由，向爱情之神屈服！
我伸手从荔的办公桌上取过一张雪白的质地优等的卡片纸，用细尖的蘸水钢笔，写出了几行秀丽的小字：
小川：
我将以最大的热情与忠诚，回报你纯真善良的心！为了我心灵里短暂的平静，请四天后再来会见我！
小杜
1941年10月×日
热心的友人们立即请一位男同志，涉过延河水，快快地将短笺送到了小川手中。
小川后来告诉我：他当晚就向几位挚友传送着这心灵的春天的消息，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他读了许多著名的爱情诗。他完全无法遵守我的规定，匆匆吃过晚饭，迫不及待地奔向中央党校门前。我正和几位同学散步出来，见他眼里闪着无法掩饰的欢乐的光芒，红着脸，邀请我到延河小树林里散步。
醉
我们两人各靠在一棵小树旁，好一会儿，彼此害羞得谁也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心儿好像要从胸腔跳出来。渐渐地，落日的余晖也躲到远山后边去了。那快到黄昏时分的蓝灰蓝灰的天空，那在高原显得特别明亮的最初的几颗星星，那远处窑洞里刚刚点燃的一盏两盏微红的灯光，好像都在偷偷地望着我们，用微笑的眼光想窥探我们的秘密。延河水唱着动听的歌，带点凉意的秋风吻着小树梢头，发出醉人的沙沙声。它们好像都在催促我们快快私语。终于，小川拉起了我的手，把我的身子慢慢拉过去靠近他。他深情地望着我的眼睛，充满激情地说：
“我将永远忠于你，永远爱你！永远属于你！让我们今晚订婚吧！”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发现他的手不仅有力而且柔和，不仅温暖，皮肤还那么细腻，他手上好似有一股强大的电流，流灌了我的全身心。他的语调那么朴实、坚定，声音那么热烈、甜美，使我的心燃烧起来，眼里闪着火样的光亮。我有点羞涩地轻声而坚定地说：
“好，我们现在正式订婚！”
此言一出，我好像立即增长了许多倍的勇气，从心灵上彻底告别了无拘无束的独立自主的完全自由的少女王国，迎来了第一次与异性的心灵上的相互依傍。我稍稍放大声音说：
“让我们向着青春般的小树林，向着永远欢唱的延河水，向着宽广美丽的星空宣告：我们订婚了！”
他同我一同欢叫起来：
“我们订婚了！我们订婚了！”
我说：
“我们一定要像政治上永远忠于党、忠于革命那样，永远忠于我们相互间纯真的圣洁的爱情！”
他也跟着像宣誓似的重复了我的话。
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我未料到的强大力量，一下子把我紧紧拥抱进他的怀里，狂热地亲吻我的黑发，我的额，我的眼睛，我的脸颊，热狂地亲吻我的唇，久久地，一种瘫软无力的感觉，使我完全被征服了，沉醉了，心魄为之飘荡，心灵渐渐融合，好像我已经不存在了，少女的心灵的自由已飞到九霄云外，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小川了。人生的第一杯美酒——深情的甘醇的吻，使我们醉了，醉了！
直到学校传来熄灯的预备号音，我们很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彼此相拥着的双手，我赶紧轻轻推开他，让他快快回到中央研究院去，我也急步走进中央党校大门，悄悄进到集体宿舍，轻轻钻入被窝，全身心还流动着沸腾的热血，觉着今夜的被窝一点也不冷，便立即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次日早上醒来，我才发现：我再也不是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了，从此真真实实地失去了最宝贵最天真而纯净的少女的心灵的自由。现在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跟谁交谈、来往，我的一言一动，一呼一吸，一思一想，都有他的钟情的眼睛，他的憨厚的笑脸，他的亲切的身影，他的忠诚的心，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上闪动、闪动！原来平等地分送给所有朋友的热情、欢笑和无私的友爱，不知不觉地、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全被小川那神秘的一吻夺走了，独占了。我对所有朋友，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疚，又有一种失落这些珍贵友情（主要是异性朋友）的轻微的悲凉感。想着想着，在我走向饭堂的途中，不觉悄悄滴下了两滴酸酸的泪！
而他每天黄昏时分带来的蜜一般的狂热和金子一般的心，又弥补着我失去的纯净的自由和众多的友情，使我时时焕发出一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内心深处的幸福感，浮现出一种无法掩盖的从灵魂深处发出的迷人的微笑。
一根看不见、剪不断的红丝线，真的已经将我们两颗欢跳的心，紧紧地、牢固地、神秘地拴在一起了。
这些日子，他第一次向我单独朗诵他的新作《晨歌》。
星期天，我和他坐在学校的山坡上，晒着太阳，听他朗诵。他是标准的北京口音，音色很好听。他朗诵道：
是秋天，
秋天的早晨老是起得很早，
而且爱在黎明的薄雾里，
去访问延河。
延河，
天天唱着小曲，
呼唤我——
呵，我来了！
我是你的一条小支流呀！
投奔你，
自我从幻丽的梦里带来的：
笑的碎响，
和低吟的
我的歌。
我就想，
我怎么好像更年轻，年轻得多！
——我走在白色的雾层里的山坡上，
像是一个腾云驾雾的小仙童，
到深山的古泉
取圣水。
我走着，蹦跳地走着，
一转眼，
就到了我的蓝色的延河。
延河上，
有一个先我而来的，
年轻的女同志。
她正蹲在一块突出水面的石头上，
洗她那冻得发红的脸，
她那黑色的长发垂落在水面，
她不能看见我，
但听见，
我唱歌。
她问：
——你唱的是什么？
我笑了笑，
就猛然扬起我的手臂，
朝着孕育着太阳的东方的天空，
新鲜的天空，
挺开胸脯而深呼吸……
那山，
——太阳的屏风，
现在是更高而且大了；
那青色的宝塔，
和那塔下的半圈城墙，
好像被火亮的火焰，
炼成古代的青铜的巨人铸像；
那收割的田野，
那草坡，
那河岸，
都像是着了火了，着了火了……
呵，我的马呢？
马呢，让我骑上如飞地远去……
我的枪呢？
枪呢，砰地一声，
叫我的仇敌迎声倒地……
而什么时候，
我的农夫型的粗壮的影子，
跌进河里，
去了，
呵，
早安！
世界恩赐给你
少有的健康的样子呵！
今天，你，
你还忧郁吗？
病吗？
悲哀吗？
呵，
你是多么像一个英劲的骑士！
骄傲吧，年轻的你！
天不早了，
随便洗了几下脸，
我就怀着对于世界的深沉的感谢
和爱恋，
又唱起，
我的歌，
走回来——
那个女同志又踱步在大路上，
边走边读着书。
我没有惊扰她，悄悄走过……
河的对岸，
一个农夫赶着一条黄牛来了，
往来的人群也把大路的尘土扬起；
我的同志，
都动起来了，
小鬼们忙着收拾农具去生产……
而我，
真的是延河的一条小支流，
不能呈献给，
秋天的早晨，
歌唱以上的东西吗？
我嘉奖这首诗，它是一幅延安清晨的素描画，清新、淡雅、朴实、亲切。我很专注地听他朗诵，微笑地望着他。朗诵完，我就依偎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亲吻。他从我对他诗的喜爱中得到鼓舞，得到幸福。以后的几十年里，只要有机会，他总是力争把我作为他诗章的第一个读者，很喜欢为我朗诵。我也特别喜欢听他朗诵。可惜，这种机会实在太少了。
我还特别喜欢他写作《晨歌》前几个月创作的《草鞋》。当时他向我们这一群朋友朗诵时，就受到过我的赞赏。这些日子，我又让他单独为我朗诵过两次。
今天，我好像又听见他在为我朗诵：
预备号刚刚落音，
我就换上我的草鞋
跑步，钻进我的同志之群去了。
班长说：
“你的草鞋真漂亮……”
我涨红了脸，低下头……
而出发的号音正响起来，
我就淹没在一条草绿色的，
无数的人群的河流里，
冲走了。
……而我发现，
我的同志们都穿的是草鞋，
我是多么的快活呀，
他们的好像比我的更美丽。
呵，那不像是草鞋，
那是鲜艳的小野花群，
草鞋排成行列，
行过绿色的草原，
有如野花漂游在蓝澄的溪水面上，
不，那好像又不是野花，
那是一列彩色的小鸟，
一个小鸟追逐着一个小鸟，
以它英雄的姿影，
炫耀给世界。
草鞋的尖顶，
结着骄傲的彩球：
圆圆的，
毛茸茸的，
摇着头而泛着光丝的……
草鞋的羽翼，
呈着反叛的色调：
像旗帜那么殷红的，
像野葡萄那么紫得大胆的，
像小草那么绿得年轻的……
草鞋的上面，
有阳光，
有小风，
抚以温情的热吻；
草鞋的底下，
有大地，
有浅草，
唱着沉洪的壮歌。
可是，这美丽的草鞋，
却忠实地卫护着我的同志的脚，
像旱地里的船只，
载着这光荣的旅客。
草鞋是负着我的同志的光荣，
正如土地，以负着草鞋的光荣，
而引为骄傲呢。
我的同志个个都是年轻力又大，
我的同志的脸都亮着黑红，
我的同志的眼睛都闪着深沉的骄傲，
我的同志的心都跳着勇敢，
我的同志的喉咙都含着无声的战歌，
我的同志的枪光闪烁，
我的同志的步武轩昂，
我的同志的草鞋呀，
是无限奋激地向前奔行。
而我发现，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呀！
我是如此快活——
快活得好像已不是穿着草鞋走路，
像是骑着小鸟，
飞驰在祖国的神圣的天空上了。
《草鞋》虽是一首小诗，却从一个小的侧面，表现了人民军队的集体主义英雄气概，从诗中，我看到了小川的心灵美和诗中的形象美、语言美。这首诗在我心中始终是一朵永不凋谢的闪光的小花。
仔细想来，我在初中时期就很喜欢诗词。学校让我们读过《女神》，还让同学演出过《棠棣之花》，但那时知识水平很低，对郭老的这首伟大作品理解很差，不大懂，留下的印象不深。对杜甫的三吏（《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对白居易的《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印象更深。南唐后主李煜的那些吐露亡国悲声的词，也留下很深的印象。这种偏爱与当时的历史背景和自己的心情是分不开的。当时中国人民面临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我自己的境遇也有一些经济上和精神上的苦痛，自然生长着对贫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即令亡国之群的悲苦也会打动心灵（这与诗词的美的动人力量也是分不开的）。
到了延安，我这时已成长为革命战士，过着物质上艰苦而思想、精神很幸福自由的生活，人民奋起抗战，尤其我们党领导的抗日游击战争不断取得胜利。我们历史条件和我们的生活、心情需要歌唱新生活的诗歌。小川当时也为我朗诵过普希金的爱情诗。单纯的爱情诗却并不能怎样打动我的心灵。而他的这些淳朴的描绘新生活的小诗，却引起我深深的喜爱。细细想来，小川对我的深情真挚的爱和他性格中的乐观向上的蓬勃朝气以及他诗歌里那种革命新生活的灼热气息，是使我爱恋他的重要因素，而且这些对我一生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我在日后所走过的许多艰苦、曲折的冤屈生活中，始终保持了坚强、自信、乐观、积极的精神，都与小川的性格、品质和他诗歌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不久，小川下乡调查的出发期到了：11月14日。原先他是在对爱情失望的痛苦心情中申请下乡的，现在他是欢乐的，虽然有点舍不得离去，他却非常珍惜这次调查的机会。他始终是个以工作、以革命任务为第一生命的人，这跟我的人生观也是完全一致的，这是我们亲密结合的最根本基础。他非常愉快地按期出发了。为了不引起感情上的太大波动，他没有让我去送他。
小川在调查工作中的情况，小川的友人张惊秋同志在《思想的浪花——在延安中央研究院》一文中说：“我记得除了参加病房调查之外，郭小川同志以极大的兴趣搜集陕北民歌，他不仅采录歌词，还学会唱腔，每次开碰头会，小川总要给我唱几首新采集的民歌，共同欣赏评论。他早年这种专注的努力，给后来形成他的诗歌风格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代情书
小川下乡时要求我，除写信给他，还用日记写下我的生活和我的心。我忠实地实践他的约请，断续地写过10天日记，后来学习和自习实在太忙，未能继续写下去。小川对这几页日记，视为珍宝，从延安到热河，从安定的环境到敌后打游击战，到天津解放、武汉解放，“十年浩劫”直至他告别人生历程时，都完好地保存着。
现在，让我将这些实际上是代表情书的日记，提供在下面，作为历史的真迹保留下来吧。
1941年11月14日
早上去餐场后，我就匆忙地找高力日记里提到的同志，都是小川或我的友人，或我们共同的友人。希望他能同我饭后一道去送你。当我在人群找到他，他告我天刚亮就去看你了，你说，我不用再去。我微笑地往回走，我不知道是安然还是感到失望！但，在你友人面前，初次的感情的轻微的羞涩，却使我感到两颊的红热。
饭后，回到寝室，茫然的微微的寂寞与悲哀开始袭击我，好像一个人在深谷里失去了他的回声！……我意识着你去了，也许年假，也许直到四个月以后，我们才再相聚！当一刻以前，我曾怎样自信我的理智与安静呵！
自习中，我自己注意力很不集中，当然是不应该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15号
在河里清好衣服，同超伦玩了一些时候，有些无聊而且烦乱，回来了。
到寝室打开你的布包一块粗土白布，包着几本书、一个小笔记本、几页旧诗稿、一个装着两封信的小铁盒，这就是小川的财产。他下乡时请我保存，并从中了解他。……好像是寻找你的痕迹，而又似乎为了寄托我的心，然后放到我的箱里。
在灯下开始阅读你的旧稿与信箱中的信，后者我是全读了。
看了给××的信，我觉得你的字，今天是有了很多进步。
我想，这时你该在给我写信吧，于是浮现了我内心的隐秘的微笑，她们却好奇地看着我，说：“小杜，那些东西的所有者，恐怕是你的——爱人吧！”
“我还没有过爱人呢！”我带着喜悦和严肃这样地回说了。
你将怎样说呢？
16号星期日
为了回答同志们的关心，决定12点以后再出去。一直看报纸，成绩也很不坏。
中午荔和超伦来了，超伦到了钱，但未取到，大家在河边平静地散步，但未碰到英弟。最后我同荔在统战部×那儿吃的饭。看见那种平淡的婚后生活，叫人真难受！……
同何、王、阿胖，我们五人来回地散步，且同王吹了一些关于友谊……直到天黑，他们送我回到了学校。
你，也许正是最寂寞的时候吧。
晚上已无自习了，在灯下写了几句话给你，回头看一次，我想，也许会引起你狂热的不安，但，我不能完全把热情压制在心里，终是写了。
中夜醒来，记得我们坐在一起……梦。
我便放肆地不断地回忆与幻想……夜间的思想，我觉得是特别丰富而美丽的！
“以后这些都不是那样神秘与新奇了！”——你说，当那夜晚（12号），最后我们要分别的时候。“为什么？不要吧！”是我的回答。
我奇怪，到现在这句话还在心灵里引起一些悲哀。我想：难道我们……难道真的男孩子们是很快不满足于恋爱吗？……
我很难过，我真想哭！
爱情，她将还给人们辛酸的而又甜蜜的不断波动呵！
真的，一想到结婚，我便迅速地拉回我的思想，多可怕呀，尤其在这样的条件下。以后不要谈起它吧，亲爱的同志。
最后，当我想到我们心里的春天，和那我们再见时的春天，……便重新入眠了。
17号
早上起得更早些，呀，真冷！
开始整天的自习，中午乏得要命……
抽出了一点时间给校长写了一封信当时我学的是情报专业，对我们的恋爱婚姻有严格的规定。因此，我写信给校长刘芝明同志询问此事。校长不久答复说：郭小川经过锻炼和考验，是好同志，你们可以相爱。我说：
“……由于一年来深切的友谊、互助，各方面的共同点，使我们自然而严肃地走上了恋爱的道路。……他是坚强、朴实、勇敢、充满青春的活力与自信的年轻的诗人、忠实的同志。”
……
“我不知道，在我目前的学习情况下，是不是能够同他恋爱呢？”
“而我又是怎样热情与忠实于目前的学习呵！……”
晚饭后，全校集合看本校同志自己演出的京剧，我正迟疑，考虑座位我患浅度近视眼，看演出要考虑座位。、时间，而且我的心是不安定的。
接到楠的信，她是那样不安地渴望我的信笺。而且为她的病，我的心被咬痛着；我决定了星期日同荔、虹去看她，而且立时回来给她们写信。
写完八封信，直到晚会都完才睡。
18号
因为心情不集中，自习是上得勉强的。于是又放肆地写了九封信。所谓交际……不了解我，她们当然是说闲话的，我也不理。
晚上又是咱们看晚会，《新木马计》。
我想，厂长将由谁来扮演呢？……
我不愿再去看，而且天气很坏。
散步在青年食堂前，碰到超伦，断续的沉默中，他破天荒第一次谈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感情，感情的波动，关于虹，其次谈到朋友们，谈到英弟对我的友谊，……引起我一种人们在某种情况下常有的歉意的苦恼与感情上的扰乱。我很烦，而且表示愿意结束谈话。天早黑了，但超伦却坚持再多些时间的散步。为了他第一次的述说自己，我不得不付出我的忍耐性。
九点钟以后，当寒风开始狂暴地吹袭时，我才逃脱了黑暗的夜，回到寝室。
中夜醒来时，我想……想到最近的生活，兴奋与愉快，也感到平静的友情的少女生活的被突破的轻微的惋惜。女孩子的心情是微妙的！
我又想到英弟，他的温存与微笑！而每一片思想都联想到你，于是，对于你，想得很多很多！
20号
昨天没写一个字，完全生活在忙乱里，昨天早餐时，高力交给我小张带回的你的信，当时我愉快得没勇气拆开！
××××是小川在绥德时彼此表示过好感的女同志。但她很快又向小川的另一位友人表示好感甚至求爱，不久，又被这位友人抛弃。小川下乡后与她相遇，她希望与小川重修旧好。小川断然拒绝了，并告诉她，已与我订婚，唯有我值得他终身爱恋。小川信中告诉我，她不愿正面打听我的情况。一提到她，我便觉得抱歉而且有些难过，我不憎恨她，也不爱她，因为我不了解她；但却为她感到痛苦。我同情她。
如果我们接近，我们会发生友谊，我对她会很好，我相信。
我想，她不愿问到我，我不气的。她是愿意甚至好奇地从间接了解我的。难道不对吗？你说。
昨天下午，没有一块地没镀上白雪，所以我当然不能去找小张的。
今天呢，整天是迷蒙的太阳，天空里好像还停滞着一层雪片，地上反映灰白的光，一小部的雪以最缓的速度开始在融化。
人们的心里显得重压与……
正午，我正提笔继续给你写信，但发炭了。……
晚饭后，我想是不会有我的信的，于是便停在大礼堂，等待开追悼两位病死者的会。但不久，小余却远远叫着有我的信。我意外地高兴。小余走得很慢，细心地看着寄我的信封，而却不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地方寄来的？”
当她给我信时，她说：“好像你的字呵，——我疑心你们互相学着的。”
我微笑着不理她，很快打开你的信。还有一封是黄钢寄来的。
天黑了，刚读完你的，就开会；会后，我第一个回到寝室，在灯下重读了两次那漂亮的黄色信纸上的小字。
多冷的雪夜呀！使我简直不能安眠。
梦中总见到你，但是那样模糊……
22号
整天自习，或者整天旁的功课。譬如说吧，昨天整天讨论会，而今天整天报告。简直没办法继续我的日记。夜里连上床也没有灯。
我想，每天记是非常非常之困难了。
原谅我，我的朋友！
昨天下午同小张玩，谈了还不少。他还要礼拜一才走，约好了明天早上把信交给他，去他们那儿吃早饭。今天下午同英弟、超伦、荔玩了一会，很烦，我便急急地回来写信了。
23号礼拜日
清早没喝豆浆，就往文化俱乐部去。真冷，眉和睫毛上的气都结成小小的冰了，像老年者。
他们还在睡觉。叫了一声“张丙南”，很一会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回答我。当我走到他们房间门口，通通都还睡着。有的当然给我的声音叫醒了，于是我认识了金紫光。他告我，小张昨天同他弟弟去南门外了，……我只好把信请他转交小张。
离开他们，我便决定到立琳那儿吃早饭去。这时我才发现冬日早晨的美丽，……
太早呵，立琳他们刚起床呢。我的到来，给她意外的愉快，友人的狂热的接待，使我微笑而外，很久没有言语。
饭后匆匆地奔向荔处，为的下午去学疗指延安学生疗养院。而在途中有人告我，楠出来了，而且正找我。可是我未找到她。二哥在荔那儿。因为以为虹要出来，超伦便没有去超伦向虹求爱失败，就不愿再相见。真的，有些事情是想不到的呵！
晓彬的身体又很不好，那种倦与烦的感觉，完全同我过去一样，多难受呀！
等待英弟很久，却不来，便下山来了。
我们谈了很多，我和荔。
25号
这两天又是整天的报告。忙，使我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思索时间。这礼拜就连晚上，每天都定好了座谈，我担心我将不能按照我的诺言寄出这信给你。
晚上接到你的信……
30号礼拜日
这几天来，精神很不好，心情并不感到快乐，生活很散漫，……原因是很多的，不仅是由于例假。
除去请假睡觉的时间外，都是在忙乱中，没有一天晚上是空闲的。
这些天的月亮，多美丽呵！我计算着日子，四个礼拜后，你该回来了。可能的话，一号前就回来吧，但是，如果困难，我们是应该牺牲我们自己的，那是为了工作；虽然会很难过！但我相信，你是会回来的，……
昨天，同荔去了立琳那儿，她们为我们快乐，而且等你回来，年假一道去玩咧！
……
今天差不多没出去，做事情很少。下午，超伦和荔来了，玩到九点钟才回。他给我们买了一些东西，……
……此处纸页破损，一行字看不见。
你，又会想到超伦的，是吗？
好，我想，就这样寄给你吧！
惠
于延安中共中央党校55校
“巴尔干”的美丽月夜
我说的，不是欧洲的巴尔干半岛，是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艺理论研究室一排窑洞下从山头伸向延河畔的一片漫坡地。大家为什么叫它“巴尔干半岛”，谁最早给它取的这个美名儿，我不知道。我想，也许因为欧洲的巴尔干半岛凭临爱琴海，哪位多情的同志发生了联想，从“爱琴”联想到同音汉字“爱情”，就给这片革命情侣们喜欢依偎的漫坡地，取了这个可爱的名儿。
我们的“巴尔干半岛”，一年四季里，都有她自己的风韵。
春天到来时，金色的小伞似的苦菜花，遍开在山坡上。紫得大胆的泼辣的马兰花，在茂密的剑一样的绿叶丛中伸出头来。红艳娇羞的野百合花，像热情似火的少女，亭亭玉立在岩畔上，只可惜，这样珍奇的花儿太少了。酸枣树的繁殖力特别强，满山遍野都有它们的家庭，它那与绿树一色的小花朵，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总在尖刺的保护下，躲在小叶后面，偷偷地望着你，还给你送来一股淡雅的甜香。野艾草的清香，也使你愉快。
夏天到来时，这里和延安所有山岭一样，仍是绿阴丛中的净土，很少有虫子，更没有蚊蝇，那是空气干燥，人烟较少，同志们没有什么零食、又很讲卫生的缘故。夏日的“巴尔干”，早晚也比较凉爽，是读书和休息的好去处。
金秋时节，延安的天特别高，特别蓝，阳光分外灿烂，“巴尔干”的野花仍迎着太阳在欢笑，野草已被阳光染成淡黄色，酸枣花做母亲了，孩子正在鼓鼓的肚里走向成熟，它的脸儿有些红润了，从绿叶丛中仰起头来，腼腆地望着人们。大地处处散发着特有的太阳的香气，给人以欢畅。
寒风送来冬日的消息时，野草野花已悄悄睡去了。酸枣的家族却分外喜兴，挂出了许许多多的小灯笼，好像庆祝延安同志们一年来工作、学习、生产的大丰收，庆祝前方的新胜利，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和春节。当我们用手指尖小心地避开枣刺，摘下一颗酸枣放入口中，甜酸甜酸的，真好吃。要是下过霜露，飞过雪花，酸枣里水分多了，味道更美了。
而“巴尔干”的月夜，才是最美的，无论什么时候的月夜，天空是清澈明净的，像辽阔无垠的大海，月光洒向大地，笼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又像大地上镀着一层极薄的白银，也像洒下了一层洁白的雪花。四处山上窑洞里的灯光，像错落有序的串串星星，荡漾在月光中，也好像不断地眨着眼睛。延安的夜宁静极了，同志们的心却很热，无论是在工作、学习、开会或和恋人私语，心中都充满了激情。同志们在那高山窑洞里，全像是住在人间天堂里一般，月夜中给人的这种感觉最鲜明。“巴尔干”上的情侣，尽情享受着这月夜的特有的美！
1942年初夏，枣园西北的窑洞修好了，中央党校55班整个迁回了枣园。小川总是星期六下午从老远的中央研究院跑到枣园门前来接我，星期日下午又送我回来。星期六晚上，我们总是在“巴尔干”半岛上，玩到很晚，他回他的集体宿舍，我借住在女友叶群宿舍里。星期日，有时我们一同读一点文学作品，多半是一同去看望吴老、林老和朋友们。我们也曾到延安的远山上去游玩，发现了清香扑鼻的黄色野玫瑰，大丛大丛地生长在山野，十分诱人。这大概是延安唯一的香花，使我怀念起南方的腊梅、蕙兰和金桂等许多名贵的香花来。我告诉小川，我原来有三个名字：邓蕙君、邓若兰、邓世慧，前两个都是从蕙兰而来的，因为爸爸太爱蕙兰，也太爱我了。……我们有时海阔天空地谈一些儿时的趣事，尽情地呼吸着山野里的清新空气。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沉醉在浓情蜜意里。有的星期日我们又一同到延河里洗衣、打水玩。一次我们穿着夏衣，到枣园外河水拐弯的深水处玩，小川准备教我学会蛙式游泳，不料被一位不远处站岗的年轻战士走来制止了。不知他是怕我们出事故，还是以为违反了纪律。
边区人民，没有日寇占领区那种亡国的万般惨痛，也没有国民党统治区那种受压迫受剥削的痛苦呻吟，没有那种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的不合理现象。有的是路不拾遗，出不闭户，人人安居乐业，个个学文化的和平生活。
延安青年摆脱了国统区爱国有罪的不自由，摆脱了经济方面的种种穷苦与困难，陕北高原温煦阳光抚爱着我们，清凉山的山风润泽着我们，甘甜的延河水浇灌着我们，人民的小米养育着我们，亲爱的党用伟大的真理武装着我们，同志们的关怀和友爱鼓舞着我们。我们生活在无比自豪、欢乐、民主、自由的幸福生活里。延安也出现过不能反映延安幸福生活本质的思想和言论，它却不能引起小川和我的任何兴趣。“巴尔干”美丽的四季景色和迷人的月夜，更加充实了延安幸福生活的美，给我们留下了甜蜜的永远难忘的记忆。
吴老慈父般的关怀
不久，我的好些位女友陆陆续续结婚了，小川也不止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经我再三推迟，决定1943年春节结婚。
慈祥的吴老非常关怀和爱护我们，多次向我讲过，他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摸索过几十年，走过许多曲折的路，直到找到了马列主义和中国共产党，才算找到了唯一正确的革命道路和真正能实现伟大真理的可靠组织。吴老还曾经一段一段地给我讲述他寻找真理的曲折历史，可惜我当时水平有限，不能完全理解和认真记下来。
新年假期，我和小川一同去看望吴老，向他老人家报告我们于春节结婚的喜讯。他非常欢喜，为我们祝福，祝愿我们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爱情，互相鼓励，携手前进。他又问我们有什么困难。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困难。过了好一会儿，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困难，只准备向组织上申请一床被子。”他沉思一下说：“现在蒋介石、胡宗南封锁边区，我们物资上处处都有困难，我来替你们想想办法吧！我看：棉花可向学校领几斤，被里被面就由我来解决。”这时，吴老用干瘦有力的手指着半壁窑洞上挂的那张白细布的旧世界大地图，微笑地向我们说：“这足够你们做一床很大的被子啦！”我问：“吴老，那你每天看报用什么地图呢？”吴老说：“地图自然是我一天也离不开的。组织上早就要给我换一张新的大地图，我想为公家节省下来，再用两年旧的，迟迟未换。现在好了，你们把我这旧的，洗净了做成新被子，我又换上了新地图，不是两全其美吗？”我们点着头一起向吴老笑起来。吴老一边查看地图周围的图钉，一边用手从地图下角取去一颗图钉，试试布的质量，说：“还很结实的，够你们用几年的，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垮了，进了城，就可以换新被了！”他迈着坚实和稍缓慢的步子，走出窑洞，到隔壁叫来一个带着高脚凳的小鬼通讯员，让他把地图取下来。小川上前帮着一边取一边折叠起来。我请他们尽量轻一些，以免尘土掉在吴老床上和桌上。收好地图，吴老又带着慈爱说：“盖着世界大地图结婚，是很有意义的，可以让你们永远不忘记，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同种族、不同民族的劳苦大众，在受剥削，受压迫，为了声援他们的解放斗争，我们要把中国的革命事业和抗日战争干得更好！你们每天的工作和学习，都要想到世界上受苦的兄弟姐妹们！”吴老的肺腑之言，说得我们心情激动，他对我们两个普通共产党员的新婚，付与了崇高的美！我又不由得联想到，吴老曾多次非常耐心地教我学世界语拼音字母，还到女大去教过世界语，我常常看见他拿着报纸或杂志、对着世界地图，仔细研究着世界革命形势。吴老的胸怀多么广阔，他的爱多么深远！他一刻也没忘记过世界上受苦的人民！
我们非常高兴地准备向吴老告别时，他又叫住了我们说：“过两个星期，你们再来一趟，我还要送你们一副新婚对联呵！”我欢乐地点着头，小川抱着地图，一同离开了他。
小川随后到他学校伙房，借到大盆，要了火碱，洗去大地图的尘土，又领来棉花，做成了一床又大又软的新被子，比许多新婚同学的被子都新奇、漂亮。
半月后的星期日，我们又一同去看吴老，从他手里接过了又一件更珍贵的礼物：一副祝福我们新婚的喜联：上联是“杜林深植慧”，下联是“小水汇为川”。这是吴老用慈父般的关怀和爱，饱蘸清香浓墨，用斗方正楷写在上好宣纸上的，它庄重、苍劲、凝练而富神韵。这喜联使我们非常喜爱。吴老把它展示给我们看后，又轻轻卷起，外面又用一张微黄的毛边纸再卷上，还用一根细麻绳捆好，递到我手上。我和小川深深向他鞠了一躬，又说声“谢谢吴老”。吴老又说了些祝福的话，我们才告辞了。
甜香的红枣绿豆粥
春节前，小川在他的窑洞里，用黄泥土堆了一对并排的单人沙发，并用铁片把它抹得十分光滑，铺上两张老羊皮，坐着很舒服的。在沙发上方墙上，工工整整地贴着吴老送的喜联，室内顿时大大增色增辉。谁来到这里，都对吴老的喜联赞不绝口。小川同屋的同志，已搬到别处去。小川把屋子打扫净了，床上也干净整洁了，放上那床世界大地图做成的被子，还十分引人注意。沙发对面墙上小长方形的洞里，放着漱口杯、牙刷、肥皂盒和两双碗筷，旁边是挂着的两条不大的毛巾，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全部日用必需品。小川的书桌里放着他几本书和笔记。小川又借来几张书桌，拼成一个大大的长方桌，还借来长板凳，可坐不少人。
我们是在1943年春节的2月3日举行婚礼的。头天晚上，小川把我从枣园接出来，到他住室，让我仔细看了看新房的布置，我便住到了女友处。3日早，陆陆续续有同志来道喜，下午举行婚礼。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欧阳山同志是主婚人，党支部书记刘白羽同志是证婚人。他们讲了些鼓励的话，又让小川讲了讲恋爱经过。要我讲话时，我认真又天真地说：“在整风中，我一定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做一个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弄得大家都笑起来。许多同志你一句、我一句地开了些玩笑，热热闹闹说了半天。伙房的同志来了好几位，有两人抬来一大桶红枣绿豆粥，另两位各人抱一大摞碗，还有勺子。还有同志提来一桶清水。他们上这高山真不易。当年我在大家面前很不爱说话，也不大懂事。好像“谢谢”的话，都不好意思说，现在想来真抱歉。小川给每个同志送一大碗红枣绿豆粥，最后我们自己也每人一碗。大家边吃边说笑着。我尝尝这粥，又清香又甜润，煮得很烂很稠，好吃极了，好像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一拨同志吃了，洗净碗筷，又招待下一拨。那一大桶粥足足到夜间，也没全吃完，因为伙房同志煮的特别多，红枣绿豆都各放了好些斤，大家吃了一碗又一碗，都很高兴。
同志们慢慢散去了，我们进入了令人有些害怕的甜蜜而幸福的新婚之夜。前一夜，一对已婚的好友分别向我们传授了一些知识，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据说延安青年同志中，结婚之夜，有闹出一些笑话的）。
第二天，伙房同志又来祝贺和慰问我们，送来好几只新鲜的猪蹄。小川在门外收下礼物，道了谢，半开玩笑地向窑内说：“该新娘子下厨房了，请你来收拾猪蹄吧！”我心想，这有什么难的！洗一洗，放在锅里一煮，不就成了吗！在窑洞门前平地上，靠前边山坡不远处，小川早在前些天，用土坯垒了一个小灶，又借有一个煮水的壶和一个煮饭的铁盆，还备有一桶干净水，又有许多可烧的干树枝柴火。我很自信地走出来准备洗猪蹄。可当我拿起一只猪蹄一看，真把我吓了一跳，上面满是黑毛，还把我的手有点儿扎疼了。原来猪蹄是这样的，我过去可从未见过，也从未吃过。一边说：“看这样的猪蹄一定不能吃！”一边把手里这只猪蹄就扔到了山下去。小川似乎听出点什么风声，走出来，我正拿起第二只准备扔呢。他问：“怎么少了一只？”我说：“早扔到山下了！”他赶快拿过我手中这只说：“放下吧！干吗扔呀？真是个傻媳妇！猪蹄也没吃过，又不会做！等我教给你吧！做出来可好吃了！”他立即放下手头的，急急忙忙跑下山去，在草丛里把猪蹄捡回来。他点燃柴火，拿两支大木棍夹着猪蹄，在火上烧起来，黑毛发出一种刺鼻的难闻的气味，我赶快躲得远远地看着。他一个一个翻来覆去烧过了，又用铁片一个一个地使劲刮去一层焦煳的东西，再泡在水里，边刮边洗好几次，竟成了一只只白粉粉的干净东西，使我好生奇怪。最后他竟煮出了带香气的胖鼓鼓的大猪蹄来。他尝着说：“真好吃呵！你们四川话‘打牙祭罗’！快来吧！”我从小不敢吃肥腻的肉，又想到它原先那种可怕样子，一点儿也没敢尝。小川却像馋猫似的尽情享受个够。
组织上给了我们十天的新婚假期。随后我又回到了西北公学去学习。延安的夫妻同志在不同机关工作或学习的，都是过星期六制。每星期六他就到枣园门前把我接回他那儿，星期日晚饭后再送我回去。我们婚前的思想和感情基础十分深厚，婚后的生活，也就饱含着无限美妙的情趣。
金真不怕烈火炼
甜美的新婚生活刚刚一个月，不料延安的整风学习，转入了审干运动，各机关、学校一律断绝来往。小川和我不能相见了。
不久，审干运动又进入抢救阶段，即普遍开展“抢救跌入国民党特务泥坑的青年”。小川历史、家庭比较简单，没受到多少冲击。我在西北公学，因认为学校整风总结空洞无物，要求重新总结，被康生宣布为“七人反党集团”成员之一，后又被怀疑为“特务”。又因我拒不坦白，坚持实事求是，很快被投入了中央社会部的监狱，我以为是有真特务乱咬了我而被冤枉，再三要求到毛主席跟前对质。对追查我的组织和同志，我的态度是敌视和对抗的，从未示弱，也无一星半点泪花。新婚的幸福等等，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连回想一分一秒的工夫也没有了。
在监狱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去听报告，后来知道是徐特立老人作的报告。他语重心长地讲了审干是为革命，号召不要与党对立，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改造世界观，帮助党弄清自己的问题。
我被徐老的报告深深感动，敌视和对抗的情绪消失了。我沉思：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为什么党对自己一时的误解，就如此对抗呢？我以刘志丹在接受党的审查时的行为作榜样，分析和扬弃了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一天一夜写出了万言检讨书。从此，感到一身轻松，自我思想大解放，把党的监狱看成了锤炼自己的课堂。我又开始早晚冷水擦身，增强了体质。我参加了纺织劳动，后又参加了七大文件的学习。日本投降前两天，我得到党中央的正确结论：“无政治历史问题，恢复党籍，分配工作。”不久走上了新解放区的工作岗位。
整整两年又五个月之后，我才和小川再见面。令他奇怪的是：怎么我毫无消极情绪和怨言，思想如此健康，性格更加热情，爱情更加炽烈，体质也更壮实了。
1945年8月15日，日寇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抗战胜利了。
8月13日，小川听了毛主席的《抗战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的报告后，作为第一批赴新区工作的一员，16日告别延安。
小川出发时，我在中央组织部门前的延水之滨送别他。难分难舍的依恋之情，使我眼里噙着泪花，但迎接革命新胜利新任务的喜悦之情，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与我握别时说：“我在新区等着你！”便头也不回地坚毅而豪迈地大步朝南走去了！他这种青年战士的英武形象，永远活跃在我的心坎上。
小川离延前一天，我们在延安照相馆拍下了在延安的唯一的一张合照。
小川离延后不久，我也被分配到热河，在小川家乡与他一同工作。在解放战争时期，我们也有过长达一年又七个月的分离。全国解放后，我们也常常各奔东西。为党为革命为人民工作，始终是我们生活的第一需要，是我们爱情幸福的基础。我们婚后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始终感到有倾吐不尽的知心话，有不断增长的热情，有日益丰富的充实的生活情趣，也是基于我们这样一种思想志趣的坚固基础。即使闹闹小别扭，也是幸福的。“十年浩劫”破坏了我们的幸福家庭，但我们的爱情是永存的。我们保留的近600封信、约60多万字的情书，处处闪耀着我们的纯洁、炽热爱情生活的美丽光泽。
我们的爱，属于伟大的祖国，伟大的人民，伟大的党，是这些伟大集体中伟大的爱的一个分子、一个细胞，我为此而自豪，而珍惜！
圣洁的爱，将与世长存！
我以这首恋歌，献给世人，也献给我那远去的永恒的心上人——郭小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