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事情上顾易宸非常支持我的突发奇想,比如说给我们简约低调的家换一套鲜艳的装潢,比如说给门前大片的空白墙画上常人不太能够欣赏的涂鸦,终归他不太在意邻居偶尔路过我们门前时对墙面上的抽象树指指点点,所以他放任我去胡闹。
但他也不是完全对我放纵,比如说在养狗的这件事上。我眨着眼睛,忽闪出一抹湿意:“顾易宸,你答应我的呀你忘了么?”彼时他的鼻子上正架了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整个人文艺到不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某些专业到不能更专业的名词,头也不抬地说:“是答应过,但是并没有确定具体的时间。”
……这不是敷衍是什么?
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一半,原来身边有了不同的人,连素年觉得最漫长、单调的冬天都可以变得美妙起来,如同一场盛大的、褪去了一切浮华色彩的、干净无暇的梦。我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场梦里,只盼着冬天永不会过去才好。
顾易宸说:“又说傻话。春天不好么?”
倒也不是不好。没有人不喜欢明媚温暖的春天,但似乎在那样美好的季节里,我们理所应该地认为会发生许多美好的事;但冬天不是,当万物萧索,你的一点点幸福就能温暖整个冬季。我喜欢幸福被放大的感觉。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想入非非”放了年假。芸芸众生们多是外地的孩子,急急忙忙收拾了行李去机场、火车站等场所为我们国家日益繁盛的春运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个人力量。
吕晨一最起码往我的办公室瞄了十次,我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乐呵呵地捧着一杯浓茶看大家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偶尔提点一句:“收拾之前是什么模样,收拾之后就是什么模样,别弄得跟打家劫舍似的,谁保持不了自个儿的整洁就提前回来打扫卫生哈。”
于是孩子们更加卖力,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有发号施令、袖手旁观的潜质。
吕晨一终于鼓起勇气蹭到我的工作间:“可可,跟你打听一事儿呗。”
我被他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可可”恶心得茶水在喉咙里泛酸,我说:“你是本地人吧吕晨一?不赶紧谢主隆恩回家过年,也不需要收拾东西,你在这儿转来转去做什么?”
他挠了挠后脑勺,说:“可可,你跟夏岚是发小吧?你知道她年在哪儿过么?”
我盯着吕晨一看了三秒,目睹了他的脸由白变粉再变得通红,他说:“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淡定地道:“我没有看你,我在看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估计他差不多要随手掂一本书砸我了,我赶紧笑眯眯地安抚这位少年:“夏岚是个乖巧孝顺的好孩子,过年的时候是一定会回家陪爸爸妈妈的。以后进了你们家门,她一定会把婆媳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放心吧。”
他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赶紧摇头否认:“你说什么呢?我和夏岚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我说:“好吧好吧知道了。不过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喜酒?一开春好像有几个好日子都挺不错的。夏岚不喜欢钻石宝石,她喜欢玫瑰金的项链和人鱼婚纱。”
吕晨一夺门而逃。
这一刻我忽然开始赞同顾易宸的话,春天要来了,春天真好,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幸福或者正要得到幸福……然后,然后我就及时地终止了抒情。
我曾经答应了顾易宸的妈妈要与顾易宸一同回N市过年,这次同样是由顾易宸开车,短短一个多月,我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至少我不会再装模作样地抱着顾妈妈的诗集,一边躲避和顾易宸独处时候的尴尬,一边在心里算计在顾妈妈面前该怎样表现。因为我觉得顾易宸妈妈似乎还挺喜欢我的,他爸爸对我即使谈不上喜欢,应该也没有讨厌。
顾易宸抽空瞥了我一眼,道:“傻乐什么呢?”
我笑眯眯地说:“我在想为什么我就这么可人疼呢?”
他挑了挑眉,我说:“你看,你爸你妈,还有你表妹,一个个都还挺喜欢我是吧?”
“哦,”他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觉得这应该和你没什么关系,可能是我的家人比较容易相处。”这时候我觉得有一本诗集在手里是多么的重要,比如说我就可以直接把书撇他一脸。
但他说“家人”,他用了这个词。原本很寻常的一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我觉得受了震撼一般,我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是你的家人啊,照这么说那我也很容易相处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取悦了他,总之当我扭头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笑容在我面前慢慢打开,像是电影里特殊处理的慢镜头一样,但是却笑得那么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说:“对。”
我心里忽然开始感动。
他手里握着方向盘,偶尔看一眼后视镜,开车的姿势优雅而迷人。他突然开口:“对了,你往后备箱里塞的两个盒子是什么?我似乎没有见过。”
我正看着窗外,国道外的田野里工工整整地排列着一片水塘,因是寒冬,池面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看起来有些灰落寂寥,前方远处有三四个穿得红红火火、裹成汤圆的孩童在冰面上欢闹嬉戏。着实是十分危险的行为,即便是冰厚达三尺也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我皱了皱眉。
这时听到顾易宸的问话,我随口答道:“哦,那是送给爸爸妈妈的礼物呀。”
他漫不经心道:“是什么?”
这下我来了兴致,侧过身跟他介绍:“其实是我为爸妈织的毛线,妈妈的一件开衫,爸爸的一件羊毛背心。是不是觉得娶了我简直赚到了?是不是没有想到我还这么贤惠能干?”
他有些惊讶,说:“没有见过你动针线,你是什么时候织的?”
我有些得意:“是在工作室里,趁着午休的时间做的。”
他的眉眼间攒出暖意来,偏头看向我,说:“宁可,谢谢你。”
我被他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佯装看风景的样子,其实天寒地冻的户外能有什么风景可看?方才在冰面上嬉闹的小孩仍在互相推搡,或弓着腰滑行,忽然一个穿着红色棉服的孩子像是被什么绊倒一样栽倒在冰面上,其他小孩子要上去扶,却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
我急切地看向顾易宸:“快停车!”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缓缓将车停在一处停车带。我正要往车下跑,就被他伸手捉住,他说:“怎么了?”
我说:“外面,外面好像有小孩子卡在冰上了,我不确定。”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与我一同下车。从车上看起来距离很近,其实池塘所在之处离国道还有挺远的距离,我和顾易宸翻过护栏,踩在硬邦邦的冻土上往结冰的池塘移动。对于穿着皮鞋仍能在凹凸不平的田地里健步如飞的顾易宸我表示佩服不已,这样想着我忽然听到一丝细微的“咔嚓”声,然而却不是透过空气传到耳朵里的。初中物理书上说声音传播的三种介质固体、液体、气体,部分失聪的人甚至可以通过固体例如骨头的传递听到声音,此时我听到的“咔嚓”声便是通过骨头传递过来的。
声音来自脚踝,穿着高跟小牛皮靴子的我的脚……崴了。
田野里除了风声和远处小孩的哭闹声以外安静得不像话,顾易宸似乎是听到了我的抽气声,蓦地回过头来。他的步伐有些慌乱,三两步跨过来扶住我:“你怎么了?”
我龇牙咧嘴地说:“我脚好像崴了。没事儿,你快先过去,别让其他小孩把冰踩碎了。快去。”
顾易宸迟疑了一下,抚了抚我的头发,说:“你别急,会没事的。在这儿等我。”
顾易宸的声音、语气,不,是他整个人都让人有种难得的信服感,似乎只要他这样说了,那就一定会没事。我朝他点点头。
我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拖着左脚艰难地朝前方移动。顾易宸很快赶到冰面上,我远远地望着,看见他似乎遣散了冰上的其他小孩,然后掂起一根粗壮的木棒。我费劲又往前走了十来步,再一抬头,顾易宸已经抱起被卡住的小男孩。我安下心来。
孩子们的家长在这个时候已经赶来,顾易宸将怀里的男孩递给一个中年女人,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一行人,直直地看向我。
我和他之间大约隔了二十米的距离,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皱了皱眉。他说要我留在原地等他,我却不听话执意走过来,他一定非常想揍我。但我不怕,他正被大大小小七八个人围着。
空旷的田野里西北风极其肆虐,话音一出口就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因此我并不能听见顾易宸同他面前的人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手指指向我,然后一群人全部扭过头来注视着我。
一愣神的工夫,顾易宸已经站在我面前,他微微屈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脚都成这样了还不安分一点,宁可你好样的!”
我自认惭愧,还未斟酌出应对他的句子,就被他拦腰抱起。我窝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敢动,身后小孩子们蹦着跳着拍手叫道:“抱新娘子了,抱新娘子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儿。
可想象顾易宸此时打横将我抱着,背脊挺直,身姿高大,一群人目送着他大步往外走,像极了一位英雄。但他们只能看到“英雄”帅气挺拔的背影,却看不到他被他的“英雄夫人”气得黑成锅底的脸色。
上车以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发动车子,全程不再理我。
我忐忑开口:“顾易宸我错了。”
他笑了笑:“认错认得倒干脆,错哪里了?”
我脆生生答道:“错在今天不该穿这双高跟鞋。”
他一脚油门下去,我的心都快被吓飞了。车子飚到平稳的速度以后,我拍着胸口说:“顾易宸你吓死我了。”
他凉凉地瞥我一眼:“你也知道怕?”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怕了?我怕蛇怕虫子怕死还怕疼。”
他冷哼了一声,不再和我说话。我心念一动,凑过去在他的右脸颊印上一个吻,软软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是不听话,我就是想凑过去看看情况。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吧顾易宸,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举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
他说:“有举着剪刀手发誓的么?”
我默默地又伸出一根指头。
他说:“我相信你是真心实意认错的,但你的保证……说说就行了,我不当真,知道你记不住的。”
我喜笑颜开:“皇上圣明!”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顾家宅子大门前,我还来不及开车门,便看见顾太太提着长裙从台阶上奔下来,就像是从画上跑下来的欧洲中世纪贵妇。她急急忙忙地凑到我面前:“可可,易宸说你伤了脚,严不严重呀?”
不等我说话,她又招呼管家:“老林,快找几个人把担架抬过来!”
她十分温柔慈祥地向我道:“医生已经请过来了,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哈。”说着就要让人把我抬上担架。
这时顾易宸大步走了过来,不悦道:“妈,我的老婆我自己搬进去就行了。”
我刚想对他用的“搬”这个字表示不满,顾太太却直起身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你的老婆我们都不碰。你们都往后站站,给我儿子腾点地儿。”于是我非常想找个东西把脸给挡住。
顾易宸却无比淡定,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就将我抱了出来,大踏步上了台阶。一众佣人之中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抬眼望了望天,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能这样招摇一回简直无憾!
一进门就有一尊庞然大物直直地朝我和顾易宸扑过来,被顾易宸轻轻巧巧地躲过,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任肖颜欢快的声音:“表哥你以为我是要抱你么?别自恋了,我要抱我表嫂!”
顾易宸抬了抬双臂,对任肖颜说:“来,你试试来不能抱得动。”
任肖颜说:“……”
我说:“……”
医生对我的脚进行了处理之后又教了顾易宸简单的处理方法,介于我不能总凭顾易宸抱来抱去,顾太太已经备下了一座轮椅。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我的脚真的没有这么严重啊。
很快就到晚饭时间,据说今晚有应酬的顾先生竟然在开饭前五分钟踏进家门。彼时顾易宸正陪我坐在沙发上研究医生留下来的治疗用具,任肖颜和顾太太在厨房里招呼,听到顾先生回来的声音,顾太太从厨房探出头来:“咦,你怎么回来了?”
顾先生冷哼一声:“怎么?我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
我跟顾先生问了好以后,他注意到我的脚,皱眉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开口,顾易宸却已经替我回答:“她不小心崴了脚,已经看过医生了,没什么大问题。”
顾先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顺势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觉得气氛略微有点尴尬,便招呼顾易宸去将我带来的礼盒拿过来。
我划着轮椅过去,将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背心递给顾先生:“爸,这个……是我送您的礼物。不是多么好的毛线,但是是我自己织的,做工可能有点粗糙,您……不要嫌弃啊。”
顾先生脸上冷毅的轮廓有些缓和,他从我手里接过背心打量了一番,扯了扯嘴角,说:“还不错。”
这时顾太太也从厨房里出来,看见顾先生手里的羊毛衫以后竟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哼”了一声:“不就是一件羊毛背心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一时之间有些错愕,顾易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随即无奈地向顾太太道:“妈,您一大把岁数了在吃什么醋?可可也有给您织一件开衫,您看。”顾太太登时眼睛一亮,手里捏着衣服笑得合不拢嘴。
任肖颜走过来,说:“你们一家人在这儿其乐融融,我在这儿好孤单呀。”
“啊,对了,”我想起来,“肖颜,我还给你织了一条围巾,想是什么时候遇见你的时候送你的,正好你也在家里。”
任肖颜一脸惊喜道:“是么?竟然也有我的?哈哈哈,表嫂你真棒,难怪我姑妈姑父都喜欢你。”
顾先生脸色有点僵硬,嘴角却有可疑的笑意,顾太太挽着我的手臂偷偷对我说:“你看你爸,看他。”
这时顾易宸忽然猛地起身,将空礼盒往桌子上一掼,冷着脸大踏步朝楼梯走去。他的背影僵直冷漠,是生气的样子。
任肖颜在我耳边说:“我表哥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