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宽看见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瞬,大约是没有想到我会如此顽强和好运,事到如今还能够霸着顾易宸身旁的位置。
她看见我,然后嘴角扯起生硬的一个笑容:“宁小姐近来可好?”
我笑了笑:“不好不坏,但是必定不如许小姐得意。”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我也不再多说。
我同许宽的交情原本就是见面连招呼都不必打的那种。我管理着“想入非非”,虽然也结交一些生意上的圈子,但到底不算是商人,不必戴着面具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我觉得这样很自在。而许宽其实并不算是我认知里的坏女人,即使她将我的话录音并且不怀好意地给顾易宸听,但录音笔里的话也实实在在是由我说出口的,她并未歪曲事实。她充其量算是一个不太善良的人,但善良与否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必要对别人实施道德绑架。而我甚至有些佩服许宽的某些品质,比如雷厉风行,比如执拗而霸道,或许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也想过将来要成为像她这样在某个领域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女中豪杰,但我终归选择了不同的路。
顾易宸礼貌性地跟许宽点头致意一回,随即不再看她,伸手替我将方才在他肩头蹭乱的头发捋了一捋。
倒是那位尖下巴的女士有些目瞪口呆:“宽宽,你们认识?”
许宽回过神来,在她旁边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哦,这位先生是我的老同学。”
总归这趟旅途并没有再生什么意外。一下飞机,便有尽职尽责的程助理送来车子。
我疑惑道:“你怎么不直接让程漾开车载我们回去?让人家给你送车再自己打车回去,你这种老板也太不厚道。”
顾易宸手扶着方向盘,轻飘飘地看我一眼,说:“他在这,你怎么能问出你想问的问题?”
“……呃,我并没有想问的问题。”我嘴硬道。
他说:“哦,那这回真是委屈程漾了。”
我盯着窗外望了两秒钟,然后迅速回过头:“好吧,其实有一个。”
我忽略掉他唇边的笑意,很快说道:“那天你生气离开,不止是因为看见我和……和关殊在一起,是因为你之前听了许宽给你的录音笔是不是?”
不等他说话,我急忙又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问,关键是不能让程助理白白牺牲一回。”
他腾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真是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车里即使打着灯光,我也不太能看分明他的神色。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他说:“我真是被你气疯了,才会被一支录音笔困扰。”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还是需要给一个解释。
我说:“那些话……全都不是真心的,连气话都算不上,我就是气许宽的。”
他凉凉地瞥我一眼。
我揣摩不到他这一眼的情绪,终究还是心虚,又说:“那天我跟许宽说完话一出门就遇见了你,我都不敢看你。”
他说:“现在说着不敢,当时说那些话的时候倒是挺顺溜的。”
我嘿嘿一笑:“没别的优点了,就是伶牙俐齿。”
他说:“怎么会没别的优点?脸皮不是挺厚的嘛。”
“……”
顾易宸开车的时候十分专注,事实上他无论做什么都很专注,而他专注的样子又格外迷人。于是我就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欣赏顾易宸的侧脸。
我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呢?
而我随即又想到这样好看的男生是属于我的,我就很想凑过去在他脸上印下我的印记。
但是我的理智阻止了我,我认为我与顾易宸既然已经情投意合,我就更加应该表现出一个女孩的矜持来,我想在恋爱中,朦胧的情意最是叫人欲罢不能的。
回到家,顾易宸去停车的时候我有一些紧张,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必将成为不同寻常的一晚,因为这是我和他彼此坦白心意以后单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这会是我真正的新婚之夜。
直到顾易宸摘了钥匙走过来,我仍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揽过我的肩膀,说:“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他表现得越发淡定从容,我就觉得我的思想越发不纯洁,我的脸有些发烫,但好在地下车库灯光幽暗,能够很好地掩藏我的心思。我轻咳一声:“等……等你啊。”
他偏过头来,挑眉道:“哦,真是越来越有为人妻子的样子了。”
我说:“我以前没有么?”
他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不太有。”
我气得要去掐他的脖子,但他走得很快,同时伸出手扶着我的腰,于是我整个人便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我抽空望了一眼天空,冬天的夜幕最是深沉而浓重,但却有无数颗星子挣破黑暗探出亮晶晶的光来。
我暗自惊叹,他就那样半抱着我,却仍然能够步履飞快。
这便是我喜欢的人。我不喜欢他的时候,他对我再好落在我的眼里也是寻常,而当我喜欢上他,便觉得他浑身上下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是好的。
正想得入神,顾易宸已经掏出钥匙开了门,我正打算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忽然听见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从房间里跳出来,唇齿之间有绷不住的意:“Surprise!”
这个声音将我吓了一跳,我还保持着挂在顾易宸臂弯里的姿势,一抬头便能看见顾易宸的眉眼。他皱了皱眉,说:“你怎么来了?”
我回头望去,瞧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亭亭地立在墙边,并且她生了眉清目秀一张脸。她的表情生动极了,看起来十分娇憨可爱。
她凑到顾易宸跟前嘻嘻笑着:“咦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从前我隔三差五往这儿跑的时候也没见你说我一个字啊,怎么现在你有了嫂嫂就不许我过来了?我还以为洛雪姐走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喜欢别的女孩了,没想到回家的时候突然听姑妈说你结婚了,吓得我眼睛都聋了,这不就急忙赶来见见我的嫂子了嘛。”说着她又跳到我的面前,说:“哎,你就是我的嫂子?姑妈说你叫宁可对吧?嫂子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叫任肖颜,今年二十四岁,是你老公的表妹,以后也是你表妹,我……”
顾易宸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任肖颜,在你新嫂子面前能不能收敛一点?”
听见他的话我心里忽的一沉,“新”嫂子?难不成任肖颜还曾有一个“旧”嫂子?我咬了咬唇,试图让自己不要多想,我和他新婚燕尔,头一次见到除他父母以外的家人,把新娘子叫做新嫂子也没什么不对的……但任肖颜口齿伶俐,我明明白白从她口中听见一个陌生名字,洛雪……我没有办法不去多想。
任肖颜揉了揉鼻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嫂子,你嫌我话多么?”
我勉强笑了笑,说:“你说你叫任肖颜?是颜色的颜么?你哥哥他说的,二十来岁的女孩本来就应该是鲜活靓丽的,你不用理他。”
任肖颜得意洋洋地看着顾易宸,顾易宸却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将大衣脱下挂在衣架上,径直走进了客厅。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忽然胀得厉害,敏锐如他,不该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但关于洛雪他……竟然一个字也不同我解释么?甚至连一丝掩饰和慌乱也没有。
而任肖颜却已经扯住我的衣袖眉飞色舞地同我说她自己,说顾易宸,说一切她能够想到的话。
今夜我与任肖颜同睡,方才还紧张地期待着的所谓洞房花烛,如今已经全然没有心思,就算表妹不在这里也没有心思。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顾易宸冷漠僵直的背影,都像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梗在心口上。
我头一次意识到,喜欢上一个人,原来是连一个名字也无法忍受的。
任肖颜笑眯眯地握着白瓷杯,说:“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善来着,难怪我姑妈姑父都对你赞不绝口。本来我以为我见到我的新嫂子肯定会吃醋嫉妒处处挑你刺,因为你抢走了我这么优秀的表哥,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从来都冷冰冰的,我想要对他产生恋兄情结都做不到,真是忧伤啊。”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表哥对别人……从来都那么冷淡么?”
任肖颜嘿笑一声:“不是啊,有一个人,嗯准确一点来说是个女的,他就挺上心的。”
我心口有点堵,静悄悄地望着她,等待她说接下来的话。但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声有多么快。
她突然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凑到我面前,掩着唇道:“表嫂,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了然。一开始以为这小丫头有点没心没肺,没想到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往嘴里送了一口温热的水,朝她点点头。
她凑得更近一点,声线温软,笑容暧昧:“我的不请自来,是不是打扰了你和表哥的好事呀?”
任肖颜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嘴里的温开水来不及咽下就呛在喉咙里。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给我递纸巾然后拍背,差点没把我拍死。
我止住咳嗽,上下瞄了她一眼,小女子一脸愧疚地跪坐在被子上,眼底却有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我面皮红了一红,镇定地说:“对。”
她愣了愣,愣过来以后伏到我膝盖上开始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哈哈哈笑死我了,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愧疚,我一点都不会愧疚的。我最喜欢看我表哥拿我没办法干着急了。”
我宽容地说:“没事儿,我也喜欢看他干着急。”
我与任肖颜一见如故,丝毫没有坊间流传的姑嫂之间的纠纷与矛盾。我觉得我委实幸运,轻而易举迷迷糊糊就嫁进了传说中难如登天的豪门,有一个林徽因气质的诗人婆婆,外冷内热的公公,如今还有一个奇奇怪怪活泼有趣的表小姑,这一切都很好。
只是这个表小姑如今调戏我调戏得很有些欢快。
她乐呵呵地抱着枕头,说:“我知道表嫂你想问什么,就是那个洛雪嘛。她是这么多年除了表嫂你以外我唯一见过表哥对她有情绪波动的女生,不过她对你构不成威胁的,应该是十年前,她就过世了,似乎是……死于一场意外吧。表哥也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而我看我表哥对你肯定是真心的,放心吧!”说着她便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喃喃道:“好困啊睡觉睡觉,表嫂晚安!”
然后她就在我灼灼的眼神中扎扎实实地倒在了被窝里。我非常想将她揪出来给我说清楚,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却又不负责给我解惑,真是个坏丫头。
但我知道任肖颜说的几乎已经是她所了解的全部了,毕竟她口中的表哥是顾易宸,一个从不轻易把心思示人的人。
于是我更加郁闷。
任肖颜已经起了轻微的鼾声,看样子今天玩我们夫妻两个玩得挺开心,臭丫头,一到家就把我们家弄得鸡飞狗跳,也把我的心里弄得鸡飞狗跳,辗转不能入睡。
我在第三十七次翻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一把将被子掀开跳下床去。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层层叠叠的乌云,方才还漫天的星辰被悉数掩去,偶尔风将乌云吹散一点,会有一两颗不太亮的星星跳出来,十分扎眼。我觉得口干舌燥,打算去厨房找点水喝,我的表小姑还在熟睡,我给她掖了掖被角,顺手收走了方才我与她喝水的杯子。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悄悄地将房门给带上,然而一回头,却看见穿着浅灰色线衫的顾易宸正靠在走廊一端,以十分潇洒的姿态将我望着。
我垂着头默默地走过去,说:“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他顺势接过我手里的杯子,跟我一并朝厨房走去,他说:“我知道你还没睡。”
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仍低下头给自己倒水。他却从背后环抱住我。
有湿热的气息撒在脖颈间,顾易宸的声音微微喑哑,听进耳朵里惹得人痒痒的:“可可,我真想立刻把任肖颜赶走,我不习惯自己睡觉。”
我失笑道:“小时候一派少年老成,如今这么大了又学小孩子撒娇。”
他闷闷道:“我一个人睡觉,会冷。”
然而我满心满脑都是洛雪这个名字。
听不见我的回应,顾易宸又说:“从前再怎么孤独也不觉得,但有一天忽然觉得不再孤独了,就再也没办法拒绝怀抱。”
我推开他的怀抱,定定地说:“但第一个怀抱,第一次品尝到的温暖,才是最难忘的,是不是?”
他愣了愣,眼神明灭不定。
我微微一笑:“别吵醒了小表妹,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
有时候,我既盼着他能很快察觉到我的心思,告诉我他心里眼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又不愿意泄露一丝一毫自己的心思,任凭他自己去揣摩。
我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