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来小金和娜娜,跟他俩交代了几句,匆匆忙忙就要往机场去。
医院打来电话说,奶奶突发心肌梗塞,被邻居家李奶奶送去医院,如今生命垂危。
我如遭受五雷轰顶一般握着手机傻在了窗边。
生命垂危……怎么可能呢?奶奶她才七十岁,三个月前还独自一人风风火火来C市看我,那会儿我家楼层电梯在检修,奶奶一口气上八楼不费劲的那种。她从来在家里待不住,隔三差五出门游历,拜访祖国大好河山。她把我们一家人全都培养成新时代独立好公民。这样一位传奇老人,怎么会生病,怎么会生这么严重的病?从小奶奶在我心里就如同一座巍峨大山,永远屹立不倒,不惧风雨,我还一直盼着在奶奶九十多岁的时候推着她继续拜访她为拜访完的大好河山,和她一起晒晒太阳吹吹风。
关殊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披头散发在路上拦出租车。
他拉住我的手臂冲我吼:“你在干什么?这么多车你不要命了么?”
我仿佛从混沌中猛然跌落现实,看见关殊如同看见救星。我扯住他的衣摆,急切地说:“关殊,你带我回家,求你……带我回家,我打不到车,来不及了……”
他握住我的手,一边带我往他车上走一边问道:“你冷静一下,究竟怎么回事?慢慢告诉我。”
我一坐进车里就开始哭,直哭得他手足无措。
半晌,我看见他仍端坐在车上无所反应,我急得要跺脚,胡乱抹了抹眼泪,说:“你快开车啊,去机场,快一点……奶奶她生病了,你是医生,一定有办法救她的是不是?”
他惊讶道:“奶奶病了?”
一个小时后,我和关殊已经登上了前往Y市的飞机,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心知这会儿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只能等去了医院再说。
关殊盯着我看了半天,说:“马上要关机了。”
我低头看了手里握紧的手机一眼,说:“哦,好。”但在关机前一秒,我还是决定给顾易宸发一条信息。之前的半个小时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发,现在三秒之内就决定好,由此可见很多时候时间越紧迫思想越通畅。
我发出信息以后心中如松了一大口气,我一抬头,关殊还在盯着我看。然后他说:“两个小时的航程,你先睡会儿吧。”
晚上七点三十分,我们到达Y市二院。
奶奶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很多。李奶奶说,她去我们家找我奶奶,怎么打电话都打不通,怎么敲门都敲不应,后来是觉得不对劲儿找人撬开了房门,发现奶奶正倒在沙发上。护士小姐说,这是急性心肌梗塞,病发突然,施救延迟,情况很不乐观。
我闻言腿一软就跌进了关殊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算情况不乐观,但也是有希望的不是?你相信我,我会陪着你守在奶奶身边。”
我猛地握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关殊,你是心脏外科的医生是不是?你在美国学了那么多年医学,你肯定能救奶奶的是不是?你会救她的是不是?”
他平静地望着我,沉着点头:“我会联系相关专家会诊,那也是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奶奶,可可,我跟你一样担心害怕。但是我也担心你……”
我摇了摇头,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在手术室外守着,我没事的。”
我不知道这个晚上我是如何熬过去的,更加不知道这个晚上奶奶是如何熬过去的。手术室里红灯亮着久久不息,有形色匆匆的护士来来往往,唯独不见有我熟悉的身影从手术室里出来。
医生之于病人家属,一如浮木之于溺在水中的人,仿佛看见了他就看见了圣泽沐浴的生命之光。但实际上,这个世界里疾病有千千万万种,能为医生所治愈的不过寥寥。我们私以为科学、医学已经日行千里、无所不能,但当疾病真正肆虐,能够将其压制已经实属不易。但我们仍然将医生当成拯救生命的上帝圣人,不是盲目,只为安慰自己那颗无法承受生离死别之痛的脆弱的心。
而我正将我满心的希望与信心全都寄托在手术室内的一干医生身上。
凌晨五点,手术室终于亮起绿灯,关殊从里面出来。
我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怎么样?奶奶她好么?”我探着头往他身后瞅,正有护士将平车推出来,我脚底一动就要过去,却被关殊拉住。
“奶奶她需要休息,你不要过去吵她。”他轻轻开口,声音里却尽是疲惫。
我这才抬眼看他的脸,眼睑处是明显的青黑色,嘴唇上方有胡茬冒出来,他的额头上还沁着细汗。
我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他揉了揉额角,闭着眼睛说:“手术挺成功的,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接下来好好休养就好。”
我把他拉到等候区的座椅那儿坐下,说:“辛苦你了,你靠着我睡会儿吧。”我又摇了摇头,站起身:“我还是去找护士给你借一张床睡会吧。”
然而他一个用力将我拉到他身边坐好,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立刻伸了过来,阻止了我再次起身。我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吐字:“我靠着你眯一会儿就行。”
我想了想,也行。
他靠了没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嘴里说着:“如今怎么瘦成这样?骨头硌得我不舒服。”
我气结,然而想到他在手术室里劳心劳力一整晚,就忍了。
他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不动,我离他这样近,甚至一偏头就能看清他脸上金黄的绒毛。曾经那样俊俏的少年,如今这样英俊的男人。这是一张和顾易宸同样好看却更多几分柔和与清秀的脸。
又想到顾易宸,我心里有些泛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小心翼翼地偏头看了看关殊,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我试探开口:“关殊……”
回应我的只有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我吞了一下口水,然后轻轻开口:“哥哥……我觉得我真是自私,总是向你索取关心与疼爱,却从来没有替你考虑过。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七年前我们怎么就没有好好谈一谈,那时候如果你说一句要我等你,我怎么会怨恨你这么多年?但凡我稍微懂事一点点,愿意好好听你跟我说话,或者跟你一起去美国,那样多好啊。我怎么还能够怨你呢?你想要成为一名医生,你心怀更多的人,我该替你高兴替你觉得骄傲才是,我竟然觉得你心里只有千千万万无关的人,却没有我……我怎么会这么自私?”
我闭了闭眼睛,决定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全都吐出来,不管他会不会听到。
“如果我能够早就想明白这些多好,可是现在,我好像爱上别人了。我现在才懂得一切,但是都晚了。哥哥,我一直都喜欢你,我那样依赖你迷恋你,喜欢是不是爱呢?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已经爱上顾易宸了。”
关殊仍然无所反应,似乎是还没醒。我伸出没有被他压着的手臂,抹了抹眼睛。
我终于承认我爱顾易宸,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难得之处不在于爱上他,跟他这样的人朝夕相处,没有爱上才是稀罕事。但我以为我爱关殊爱了十年,我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短短三个月就移情他人。
但事到如今,我没有办法不承认了。
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关殊才悠悠转醒。他揉了揉额角,下意识要去看手表,然而手腕上是空的,大约是做手术的时候摘了手表。
我很有眼色地说:“六点了。”
他“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说:“先去吃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奶奶差不多该醒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肚子里已经空得不行了。
整个早饭的过程中,关殊都神色如常地跟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的心里直打鼓,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一番肺腑之言。我既希望他听到,又希望他没有听到。
吃完早饭回到病房,正如关殊所言,奶奶果然慢慢清醒过来。
她的病情严重得超乎我的想象,然而她的精神却好得更加超乎我的想象。
她执意要脱下氧气面罩,拉我坐在她身边陪她唠了半个小时。关殊三番五次进门要求她休息,都被奶奶赶了出去。
奶奶一直从她二十岁说到我二十岁,期间时光飞逝,却都被她记得清清楚楚。
奶奶说:“我那时候可看不上你爷爷了,他就是一毛头小伙,我心高气傲,眼界高着呢。但他会想着办法逗我开心,我爱笑,他就到处搜罗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找新奇稀罕的小玩意儿啊送给我。我爱吃,他就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不怕你笑话,自打你爷爷走了以后啊,我自己给自己做饭,没吃过一顿舒坦的。”
她说:“我欺负了你爷爷几十年啊,这糟老头子惯了我一辈子,最后竟然翅膀硬了,撇下我一个人就走了,留下我这些年孤孤单单。等我到了地底下,铁定饶不了他。”
她说:“我自己这身体我自己清楚,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们抵抗不了的,非要用人力同自然规律对抗只会让大家都遭罪。你爷爷不厚道,但我不能不厚道,我得过去陪他啦,糟老头子离不开我。”
她说:“你那一双混爹娘怎么就不回来呢?澳洲那土旮旯有什么好得啊,天天跟土疙瘩、石头疙瘩打交道,甩手掌柜当得轻巧,不管你也不管我……他们怎么就不回来呢?来不及了呀……”
她的话说得我心里难受,我握住奶奶的手,温暖、宽厚而粗糙,仍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我说:“奶奶您说什么呢?关殊哥哥说了,您的身体好着呢,您看您这么多年连拐杖都不用,一口气走两公里不费劲。我爸妈马上就回来了,不用您骂他们,我替您说他们。不管我也就算了,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看您,就不带这样的,是吧?”
说话间我手心握着的她的手心里已经沁出冷汗,她喘气喘得厉害:“等什么等啊,我……我怕是已经等不及了,你爷爷……也等不及要见我了……”
我眼眶酸胀,却又不敢哭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那我不还在这儿呢嘛,奶奶……”
一旁各色电线穿插的复杂仪器突然开始发出急促的“嘀嘀”声,与此同时奶奶喘气喘得更加厉害,手指也渐渐脱离我的掌控。我慌得不行,跌跌撞撞冲出去喊关殊。
手术室的灯再次亮起,穿了白大褂戴了白口罩的关殊从手术室里出来,对我说:“你不要慌,我们都会尽力的。”
我抹了一把眼睛,急忙推他进去:“你快去救奶奶,我没事的,你快去救她啊!”
他站着不动,眉眼之间似有几分沉痛和不忍,却终于还是开口道:“奶奶这是急发的心脏衰竭,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腿一软,恍恍惚惚道:“心理准备?关殊,你让我有什么心理准备?”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袖,崩溃地说:“是你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是不是?她刚刚还头脑清醒地跟我讲过去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丝毫不差。你现在告诉我要我有心理准备?你告诉我,我怎样可以有心理准备?”
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医学上有一种情况叫‘回光返照’。”
……我闭上眼睛,无力地推他一把:“你先进去吧,你是医生,可以想尽办法努力去改变结果,但我是病人家属,无论什么结果,我只能接受,是不是?”
他沉沉地看我一眼,转身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内争分夺秒,每一瞬时间的流失都是在同死神作斗争;手术室外的时间却是前所未有的枯燥,漫长,令人浑身发冷。我如同一具没有温度的行尸走肉,愣愣地枯坐在椅子上,似乎要坐到地老天荒。
门突然打开,护士医生先后走出,随后是关殊,关殊的身后是一架平车,其上覆盖着一块洁白无瑕的床单,微微隆起的弧度让人看出上面躺着人。走在最前列的医生经过我的时候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浑身的温度陡然降至冰点。
我急切地望着关殊,这个我从小到大全心全意信任着的哥哥,渴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我所期盼的答案。然而他走到我身边,微微垂了头,嗓音疲惫而沙哑,说:“可可,对不起。”
我轻轻地说:“你知道的,我不愿意要你这个对不起。”
他说:“可可,你要冷静。”
冷静?
我疯了一样冲向平车,两个小时前还活生生跟我说话的人怎么现在就浑身冰凉了呢?我盼着当我掀开床单,能够看到奶奶笑眯了眼睛,乐呵呵地对我说:“傻丫头,我跟你关殊哥哥逗你玩呢……”
但是我被两个护士拉住。
关殊从护士手里接过哭闹的我,将我揽在怀里:“不要去吵奶奶了,好么?她休息了。”
我在他怀里号啕大哭。
周围人来人往,漫长的走廊上终于只剩下我和关殊两个人,寂静无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哭吧,有些事我们无力改变,只能一哭来表达对上天的怨怼。”
我哭得更加厉害。
走廊那头忽然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我从关殊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之中,暧昧灯光之下,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大步走过来,停在十步远的地方。
隔着朦胧泪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张轮廓却是不能再熟悉的。关殊察觉到我的僵硬,也回过头来,看见来人之后愣在了当场。
顾易宸一双睿智冷锐的双眸与我和关殊的四目遥遥相对,等我终于能反应过来,我缓缓推开关殊的怀抱。
关殊一时不防,差点被我推了个趔趄,但我只能投以抱歉的眼神。
顾易宸一直站着不动,我心里想,不动也好,顾易宸,你等我过去。
十步的距离被我走出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伸手环住他的腰。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嘴中喃喃道:“美国的饭很难吃是不是?你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他迟疑了一下,把宽厚的手掌覆上我的背。
我得到他的回应,就更大胆一点,把头埋得更紧一些。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飘飘呼呼如来自世外:“顾易宸,你知道么?我没有奶奶了……”
他抱紧我,在我耳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如同安慰受惊的孩童,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大提琴响在耳畔:“你还有我,我以后都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
这个时候有钟声从远处的小教堂传来,林林总总的教徒成批前去祝祷,现在是正午十二点,新的一年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