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城市,到了岁末年初的时候,会迎来它的第一场小雪。说是下雪,其实如同蜻蜓点水;雪花落到街道上,屋顶上,马上就化为一摊水渍。
这个35岁左右的男人已经在街头溜达了整整一个下午,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肩膀上,不知不觉地浸湿了他的全身。饱含水分的头发老是滑下来遮住眼镜,水蒸气也不断来添乱,他的眼睛对周边环境的辨别越来越模糊了。他分不清那些痕迹怪异的物体,哪些是被雪花涂改的,哪些是他视觉的变异。不过,干吗要去区分这些呢?难道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就是真实的吗?他似笑非笑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后用手抹了抹眼镜再抹了抹嘴角。
这时候,手机铃声在男人腋下夹着的小包里响了。像是吓了他一下。男人把小包拎在了手上,他在等待,铃声响了一会儿断了,旋即又响了起来。他打开小包取出手机,对着上面的号码说:无聊吧,以为我有闲工夫啊。他掐断了铃声,关了机。
冬日的下午很急躁,像个二十出头的情人,表现得急吼吼的,对暮色的欲望一揽无余。转眼间,街边大大小小的商店里,挂在尖顶小松树上的彩灯已经亮成一片。那个长着白色长胡子的老人,早几天只是站在门口的,今天他坐在由两只梅花鹿拉着的满载礼品的雪橇上,头戴红色尖帽,身穿白色袖边、白皮领子的大红袍,腰束一条宽布带,显得和蔼可亲。
平安夜说到就到。
男人望着商店橱窗里鲜艳夺目,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心中升起一股惆怅。
身边正好有一个报刊亭,男人侧身在众多杂志中抓起一本,退下眼镜看了看,是一本《女友》。他急忙抓起报刊亭的电话,夸张的动作让另一只正想拿这部电话的手顿在了空中。男人微微颤抖的手指拨出号码,那是一个遥远的城市,在海边,有永不停歇的浪花、海风和梦。是录音电话,一个女人亲切悦耳的声音,邀请他留言。男人有点激动,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想起十年前分手时送给她的一本虚情假意的诗集,封面上的浪花早已变成了一堆泡沫,咸湿味却至今仍在返潮。真是荒唐。他对着话筒轻声说:现在好了,我的眼前是一路绿灯,我终于可以一往无前了。说完他果断地挂了电话。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挡在了男人面前,她一只手拿着几枝套着透明塑料纸的玫瑰花,另一只手拿着一串小小的圣诞老人。小女孩举起手中的花,目光恳切地望着他。男人帮她解开扣在一起的圣诞老人,取下一只,付给她20块钱。小女孩欣喜地跑开了。
寒气是从脚板底往上爬的蚂蚁,在小腿间来回绕圈子,睾丸和阳具往回抽缩,争抢着皮囊里的狭小空间。小腹紧得像一面可以发出脆响的铁皮鼓,静静地起伏着。三只瞎了眼睛的空腹老鼠,在胃部和直肠之间蹿来蹿去。男人把胸前的衣服一把抓起来,他听见胸腔里发出真空状态下特有的噪音。他突然体会到了雪花飘落的节奏和重量。不远处那辆停在国际饭店门口的银色尼桑3.0好像在晃动,那是他开了三年多的车,正骄傲地注视着路人,正对他发出狂笑……人就在这时候飘起来的,头发在他的脸上往下流淌,耳朵像两挂帆一样涨满了风……他停在了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上,那是一座旋转酒吧,是观察夜景的最佳场所。
三年前,国际饭店落成时,刘纪军是剪彩嘉宾之一,不前不后排在中间,像个新郎似的戴着红花,学着他的长辈领导那样子,头发齐齐的往后梳着。和他面对面站着的那个托彩球的姑娘老是笑,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她,可是,她老是去捂嘴,不由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相信这个姑娘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刚才大厦老总在介绍嘉宾的时候,巧妙地突出了他的年轻有为,大家都知道,他是这座大厦的上级主管领导。他可以向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包括询问一个姑娘的芳名和芳龄。不过有所保留,才会使权力充满魅力。刘纪军朝她笑笑,并没有开口,没那个必要,他想知道的东西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来告诉他。晚宴,比他高一个层次的领导有外事活动(他们总是这样),他当仁不让地被推到了主角的位置上。酒酒酒,万紫千红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球、莫名其妙过来和你耳语的人。那个捂着嘴笑的姑娘,天仙般的面庞一晃而过……他的身体内部立刻闹起了分裂,一支枪顶着他,他不得不伸出双手去抓,那样子很像在风中捕捉一只蝴蝶。
刘纪军以为自己不会那么粗鲁,可是他错误的估计了自己。在那个姑娘领他去洗手间的路上,他亢奋地说:你现在怎么不捂嘴了?捂啊?你不捂我来替你捂!他大叫一声,突然捂住了对方的嘴。
酒吧里烛光荧荧,男人孤身一人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手中摆弄着那只圣诞老人。他周围的桌子上三五成群,闹闹轰轰。走来走去的侍者头上都戴着一顶圣诞帽。
男人从小包里抽出一张印有字迹的纸条,凑在烛光下看着,头也不抬地对侍者说:白轩尼诗兑苏打水。
侍者走开了,对面幻出一个瘦高的黑影,黑影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天使飞翔的画像。天使洁白的翅膀似乎长在了黑影的身上。黑影发出声音,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男人没想到那竟然是个女人。他折起手中的纸条,用鼻子发出含混的声音。女人坐下了,烛光映在了她的脸上。哦,这个女人肤色太白了,病态的白,几近透明,瘦削的面庞上细细的血管像花纹一样散开着。头发梳得紧绷绷的,绾在脑后。瘦弱的双肩裹在硕大的披肩里。女人笑了一下,眼角和嘴角闪耀着顽皮的褶皱。
女人说:假期到了,我到这座城市来取点东西。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圣诞老人说:让我猜猜,是不是……人,啊?
你不想请我喝点什么吗?女人岔开了话题。
哦,你自己点吧。说着,男人把那张白纸条叠起来放进了包里。
女人用老练的口气说:你有点儿孤独,应该高兴起来才对。尤其是在今天。
男人在沙发里转动了一下身子说:高兴?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哈哈。
侍者送来了一杯白轩尼诗兑苏打水。然后站在一旁等待。
女人对侍者说:先给我来一个大杯的冰激凌吧。
男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侍者,今晚怎么没有表演的呢?
侍者说:今年改在十楼的大宴会厅了,请了好多演员呢,马上就要开始了,二位如果想欣赏……侍者说着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圣诞帽。
男人挥手打断了对方。
女人在专注地吃冰激凌。她的头颅弯做一个问号,耸在脑袋后面的发髻隐约可见;纤细的手指和细长的小勺混为一体。她的整个姿态和烛光慢慢融合了。和无数个女人一样,她,清晰地呈现在男人用眼睛做成的双管枪之下。
在这座城市,你想取什么我都可以帮上忙。男人说。喝了一口轩尼诗。
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骑手,喜欢驯服烈马,但是在驯服它之前,进军号响了……女人抬起头说。
但是,有个条件,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男人好像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接着自己的思路说。
女人笑了。样子不那么精明。
男人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侍者。后者只看了一眼,像烫到手似的,立即还给了它的主人,然后小跑着拿来了一张单子,毕恭毕敬地递过来。男人接过纸和笔,飞速写了三个字:刘纪军。男人和女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他们乘电梯到十八楼的时候,男人说:其实我可以不乘电梯的,今天我会飞翔了,从地面飞到三十八层顶楼差不多化了一分钟,比雪花飘落的速度快得多呢。
演出已经开始了。女人双手交叉抱着胸口,笑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说道。男人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竟然两手空空。一个女人两手空空,意味着什么呢?或许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会变戏法似的从她的皮靴子里拔出一支枪来,或许干脆用她那硕大的披肩劈头盖脸罩下来……
客房部的服务员接过男人的卡,用犹豫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刘纪军的人。男人不耐烦地说:给我开1809号,我就要这间房。服务员慢吞吞地引导他们进入一间豪华套间。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很难看,他用手使劲搓了搓额头,又用圣诞老人拍打了两下面颊。他发现腮帮上有一根长长的汗毛,掐住了一把揪了下来。头发早已经干了,乱糟糟的堆在一起,他用手抓挠了几下,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好像有一股子腥味。他的一双手疲倦极了,竟然起了皱皮,还开了几处裂口。男人用一只手捏住两边的太阳穴,在手心中闭上眼睛。他竭力想回想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东西也没有。
女人落坐后卸下披肩,露出了嶙峋的肩胛骨。
女人对站在洗手间门口的男人说:我的八个女孩子正在宴会厅里表演,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可爱!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可以任意飞翔,直到新年钟声敲响,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男人没有搭理她,坐了下来,把圣诞老人扔在床上,用手揉着膝盖,说:你想不想知道,今天我可能杀了一个人。
女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音响,然后回到男人身边说:你累了,我跳个舞给你看看吧,我小时候跳过《白毛女》。女人个子很高挑,手臂和双腿细长,跳起舞来应该很好看。
音箱里响起了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该安静的走开》。女人踮起脚尖,随着音乐舞动起来。女人跳得十分投入,披肩在她的手上飞旋着,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在头顶盘旋。
男人站起来,走到窗口往楼下张望,那辆银色尼桑正好对着窗口,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宛如水中游动的生物,漂浮在夜色的海洋里。男人“呸”地往下吐了一口痰,风一刮,在半空中散着无数细小的水珠,融化在夜色中了。
音乐停了,女人优雅的侧身靠在墙壁上,仿佛墙壁是一张舒适的床,她在上面睡着了。男人走过去,轻轻扳过女人的肩膀。女人闭着眼睛,面颊上闪动着泪光。男人抱起女人,把她放到床上,帮她脱下皮靴,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她。默不作声。
女人仍然闭着眼睛,问道,要不要叫一个女孩来陪陪你?
你不是有八个女孩吗?男人说:把她们一起叫过来吧。
女人睁开眼睛,等着男人的下言。男人重复了一句,把她们一起叫过来吧。
女人坐了起来。男人说:让她们来陪陪我们,我只有今天这一个晚上了。
女人下了床,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如同一个手握重权的后宫阴谋家。
你听我说:我明天就要上任了,男人在床上捡起圣诞老人,挥了一下说:这个城市的副市长,但是我今天差点把我的司机给杀了,就在今天中午,这个家伙太讨厌啦,以为掌握了我不少私密事情,就来威胁我,开价20万,我们就争吵了,动了手。他也有杀死我的可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谁会死在前头,反正两个人都活不成……
男人说:这件事奇怪吗?一点都不奇怪。我的身边早就充满了杀机。
男人说:这个世界谁都可以杀人的,你也可以让你的八个女孩来把我杀了。
男人说:钱可以买来自由,既然我都已经会飞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呢?你说:我要钱还有什么用?根本没用。
我的女孩们该上台表演了,你不想去看看吗?女人走到窗边,往窗外看去。夜色除了夜色,什么也没有。男人走过去用力扯开小包,把一张纸条扔在床上。
这是一张空白现金支票,最多可以取出20万。不过,这东西现在对我毫无意义了。男人说。
时间的刀子真是锋利啊!快得人没法招架。以往,这是他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刘纪军多半刚从酒桌上下来,醉熏熏的,有时候身体还架在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肩膀上。女人不肯上车,刘纪军也不肯上,两个人好像粘在一起似的。他在一旁束手无策。每次都是女人闹不过刘纪军,两个人跌跌撞撞几乎是撕扯着上了车。他要先送刘纪军回去,然后再送女人。他最恨送这样的女人。这些妖媚的女人在车里一言不发,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算什么,一个破司机,一个车夫。他知道女人怎样看他,他的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这些女人眼毒着呢,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总是很狼狈。现在身边有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比起那些妖媚的女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了那种欲望呢?
快到中午的时候,刘纪军给他打电话,让他马上赶到凤凰山。凤凰山在郊外,刘纪军在那儿有一套不为人知的别墅。刘纪军顺便说了一句,下午想到省里去办点事情,要他按“老规矩”到局财务处,取一张空白现金支票送过来。所谓“老规矩”就是一次可以在银行取出20万。刘纪军即将调任的传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当初安排他到监察大队当副大队长的承诺,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开着银色尼桑急匆匆赶到凤凰山。刘纪军光着上身给他开了个门缝,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他递过去支票,刘纪军看了一眼,就说: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开吧。他哆嗦着又递过去车钥匙。砰!门就关上了。屋里热得可以不穿衣服,屋外呢,冷得人瑟瑟发抖。天已经渐渐阴下来来了,似有若无地飘起了雪花。他跺着脚想,刘纪军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郊外了,我回去还得打车。他慢吞吞地沿坡往下走着,脑子里杂乱无章。
在路边,他截了三次出租车,一辆也没停下。他就想,那张空白支票为什么不是我的呢,它在刘纪军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却可以改变我的生活。
他竟然不知不觉往回返,重新回到别墅门口。直觉告诉他,汽车的暗盒里有一把别墅大门的备用钥匙,而他的口袋里正好有一把汽车的备用钥匙。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想到这里,他的身体突然抖了起来,不一会儿简直就是筛糠了。不知道为什么,抖,成了催化剂,激励了他的斗志,催促他马上行动。他一路抖着打开汽车门,当他摸到暗盒里的钥匙时,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了。欲望灼热的火焰呼啦一下就舔遍了他的全身,他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他先是上身趴在汽车的座位上,然后慢慢一点点爬了进去,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进入过汽车。他点了支烟,使劲抽着,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狂妄的念头。这样极端的情绪,在他上中学暗恋一个女孩时曾经有过,它并不仅仅只是恐惧,还有一种创造新生前夕的阵痛;黑夜的崩溃,不是投向永恒的黑暗,就是迎来刺目的光芒;他必须在一瞬间承受这个落差,必须在被这个落差撕裂前,摸索着找到一个平衡点,像盲人进入陌生的楼道一样。
他想起了后备箱里的一把藏刀,一把闪着寒光的开刃的藏刀。一个胖得像猪似的小老板在这把刀送给刘纪军的时候,比划着说:它“喀嚓”一下杀死一头猪毫无问题。根据推理,再“喀嚓”一下,杀死一个人想必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他把香烟叼在嘴上,双手握在一起,举起来做握刀挥舞的动作,嘴里念道:“喀嚓!”。由于嘴巴突然张口,烟头掉在了裤子上,吓了他一跳。他愤怒了,把这笔账算到了那个在别墅里的人头上。我操你妈。他骂了一句。
他把藏刀和三卷宽胶带掖在怀里,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脚向别墅走去。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出乎他的想像。他打开别墅的大门,看见厅堂里放着一棵比他人还高些的尖顶松树,上面缠着彩灯。这里的环境他太熟悉了,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穿过厅堂,走了进去。他推开卧室虚掩着的门,从怀里拔出藏刀,站在那儿注视着床上正在说话的一对男女。他一言不发,就站在那儿。女人尖叫一声之后就滑到被子里去了,好像屋子里只有他和那个光着身体的男人似的。
刘纪军还算比较镇静,用眼神示意能否让他穿上衣服。他点了点头。刘纪军穿上内裤,披了件衬衫,准备下床的时候,咕咚一声摔了下来,几乎跌到了他的脚前。他稍稍后退了半步,用刀尖压住了刘纪军衬衫的袖口。寒光映在了刘纪军的脸上,他轻轻划拉一下,袖口被豁开了个口子。
把自己的脚捆上。他说。扔了一卷宽胶带在地上。
刘纪军坐在地板上,由于肚楠太大了,动作起来很费劲,像狗熊在自己剪脚趾甲似的。好不容易,两个脚踝总算被缠住了。刘纪军累得满头是汗。
趴下。他说。刘纪军咕咚就趴下了,听话得像个孩子。
他骑在刘纪军的屁股上,放下手中的藏刀,把刘纪军双臂反剪着,用胶带缠得结结实实。这样一来,刘纪军几乎已经无法动弹了。
他起身用藏刀挑了挑被子,抖抖瑟瑟的女人从里面钻了出来,她竟然在被子里穿上了内衣!看上去也就20岁的模样吧,像个大学生。
他说:趴下。女人就头冲他横趴在床上。
头冲墙,脚朝外。他说。他知道女人根本无法自己把自己捆结实。
一双秀丽的小脚伸了过来。他上去捏了一把,女人抽搐了一下。他迅速在女人的脚踝处缠起了胶带。他缠得很起劲,像是在做一场游戏似的,缠完了还不忘拍拍那双小脚,意思是他挺满意。
然后他又像刚才捆刘纪军一样,把女人的双臂反剪着捆了起来,这一切都是在松软的床上进行的,女人除了惊恐外,并没有表现出不适应,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整个过程三个人几乎没有多说一句话。到了最后,他不得不问刘纪军时,才开了口。那张支票呢?他问。
在我的包里,刘纪军说:又画蛇添足的补充道,我的私章也在里面,盖了章就可以取钱了。
他取过包看了一眼,证明对方没有撒谎。点点头把包塞进了怀里。
他们现在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说话,他想,至少今天是不能给他们说话的权利。事情很简单,一旦他们有了说话的权利,他就完蛋了。
他就说:你们必须闭上嘴巴。两个被胶带缠得结结实实的人果真就抿紧了嘴,一个劲的点头表示赞同。
他还是不放心,就用胶带沿着嘴巴在他们的脑袋上缠了几道。这回他们即使花费吃奶的劲来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坐下来抽了一根烟,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说:你必须跟我走。说话的时候,他的刀尖指向了地上的刘纪军。他没有对女人再吐半个字。
刘纪军在地上动了动,仿佛是告诉他,你让我跟你走,我怎么走啊。他上去拍拍刘纪军的身体,一使劲,就把刘纪军扛了起来。这样服务领导还是第一次。出门时他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刘纪军被加了三道尼龙绳子,蜷曲在尼桑3.0的后备箱里,踏上了生命中新的旅程。
女人以央求的口吻问男人道,真的要她们都来吗?是吗?
对,明天天一亮,你们就可以去兑现20万。男人说到钱的时候表情轻松极了,还微微耸了一下肩头。
女人穿上靴子,突然过来抱住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女人说:你什么也不用告诉我,什么也别说。
男人笑了,点点头,犹豫不决地伸出手,在女人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把房卡放到女人手上。
女人站起来,擦了一下眼睛。这是男人记得的最后一个动作。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转身离开他,出了房间。
男人拿起床上的支票,打开小包,取出一枚章,哈一口气,盖了上去。这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每次在银行的柜台上都是这几个步骤。男人毫不犹豫的填写了20万这个数字。支票放在写字桌上,还有刘纪军的身份证,上面压着那只圣诞老人。
男人进洗手间小便、洗手,又用香皂洗了把脸,觉得自己精神多了。回到房间,他打开音响,把声音放得很高,在床上躺了下来。
又过了大约十来分钟,男人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爬了上去,然后又转身把窗户关上。现在,房间里除了音乐,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空了,男人神色自如地望着远处,对苍茫的夜色轻语道,我会飞的,没事,让我飞吧。
男人纵身一跃,进入了苍茫之中。就在这时,十楼大宴会厅的窗户突然一下自全部打开了,《圣诞颂歌》的歌声在时钟的敲击中回荡着,冲出了窗口: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救赎宏恩的黎明到来……
五分钟之后,女人带领八个戴着圣诞帽的漂亮女孩来到1809房间。她们只看到一张支票、一张纸条和一只小小的圣诞老人。纸条上写着:拿走你们的支票,我已经飞走了。
半小时以后,有人发现,一辆停在国际饭店楼下的银色尼桑3.0轿车,遭到不明物体的袭击,车顶被砸了个大坑。由于重力的冲击,汽车后备箱的盖子弹开了,一个几乎冻僵了的半裸体男人从里面同时被弹了出来,先是被抛向空中,继而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的身上缠满了胶带和尼龙绳。奇怪的是,不明物体不翼而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后来勘察的时候才发现,在墙脚白色的雪堆上嵌着一只小黑包,它的拉链开着,像一张难看的“嘴”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