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夜凉如水,明亮的星子是白日里打碎的日光,像一只巨大的网一样铺撒在黑幕似的天空。
李妈今夜当值,屋子里便只我一人,墙角的蛙声吵得我不得安眠,翻来覆去的也没有睡着,索性点了灯,爬了起来。弯腰翻出床底的一个小匣子,拿出脖子上绕着的红绳,红绳底下拴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的钥匙,我还记得,这个小小的锁是福九买给我的,那是我上一个生辰的时候,其实我的父母死的早,我是不知道我的生辰的,后来福九说,那就和他算作一日生的吧,所以我这才有了生辰。那天也是福九的生辰,我把几个月前就做好的一个香囊送给他,可是在天香楼里一直等到晚上他才回来,我把香囊给他的时候他十分高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锁给我,又问掌柜的要了两截红绳,把两把钥匙分别拴在两根红绳上,一个给我,一个他自己留着。
之后,这个钥匙便一直挂在我的脖子上,除了沐浴的时候,从不离身。
我低下脖子,把钥匙插在锁孔中,轻轻一旋,有一个细微的“咔哒”声,锁开了。我把钥匙重新放在衣服里,打开匣子。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的铜钱,按照大小整整齐齐的摆着,旁边是各色的玉佩,镯子等物,满满当当的一匣子,我又细细数了一遍,还是心中的那个数字,一分不少,这才仔细的把匣子锁上,重新放在床下。
刚放好,便听见“笃笃笃。”的声音,唬了我一跳,赶忙坐起来。窗外有一黑魆魆的模糊的人影,我披上衣服起身去看。
一席明艳的紫色衣裙,在如水的星光下显得明晃晃的,我疑惑的看着她:“新珞?”
新珞是五小姐的大丫鬟,相府的每位小姐都有两名大丫鬟,是从小就陪着小姐长大的,故地位也和我们这些丫头不同,她们不用做什么累人的活计,只消陪着小姐便好,偶尔也会给我们下达些命令,就像帮忙打个洗脚水也是有的,她们就相当于半个小姐那么大,一般来说是惹不起的。
这新珞原是和我没有什么交集的,反倒是五小姐的另一个大丫鬟临溪常常嘱咐我做些什么,据我了解新珞并不是个善主,况现下新珞的表情并不好,想是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招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了。
“跟我出来一下。”冷冰冰的说完然后扭头便走。
我赶忙又披了件衣服乖乖的跟在后面。
我心中疑惑,努力的回忆着自己这些天的作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想是我记性不好给忘了也是有的,遂一直心中忐忑着,就想着骂我几句到没有什么,只一点,不扣我的月俸便好。
七绕八拐的,她把我带到了相府的后山下面。
“你今儿给主子买了个糖画?”
这一问我倒是有些懵了,茫茫然的点了点头。
她看我点头似乎更加不高兴了,眉毛就要扭到一起去了,声音也明显的加大了几分:“梨焉!”她伸出手指一颤一颤的点着我的鼻子:“你别以为一个破糖画就能赢得五小姐的欢心!”
我更加不解了,道:“可是,可是五小姐确实很开心啊。”
我没有说假话,中午拿给小姐的时候,五小姐乐的像个孩子,还说这东西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她的左叔叔带她上街买过,很久都没吃了,很怀念这个味道。这哪里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哪里没有赢得她的欢心呢。
我用一个最最礼貌最最无辜的表情看着新珞,意思想告诉她,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可不可以劳烦再解释一下。我怕直接说出来她会更加生气,毕竟在人家已经很生气了的时候,还不知道人家在气什么,似乎不是件好的事情。
“你以为五小姐开心了,夸赞了你几句,你就能麻雀变凤凰,就能飞黄腾达,就能取代我的位置了?!”
等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取代……她的位置?取代了她虽说月俸会多上很多,但是就不能常常出门了,我在相府外面有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和他在一起聊天是一件顶开心的事,况且,我还要时不时的出去瞧瞧地形呢,哪里人比较多,哪里租金比较少,哪里的人爱吃面,这些,都需要出府考量的,我为什么想要取代她。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从没想过要取代您的呀。”我无辜的看着她。
“我告诉你梨焉,我的位置是你可望不可即的,任你怎么翻腾也翻腾不上来的,泥鳅永远都出不了小溪,去不得大海!”这后山十分偏僻,人烟不止稀少,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烟,所以新珞敢放开声音的喊,我们这些下人说话是不能大声的,怕惊扰了主子,只有在这怎么喊别人也听不到的地方才可以。却也是因为了无人烟才显得声音格外的大,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我一哆嗦,倒不是被她的威严震慑,却是被她的大嗓门给吓到的。
但是她却不这么认为,她似乎以为我被她的威严震慑,为她的地位折服,似是很满意我的反应,放下了点在我鼻尖的手指,拧着的眉毛也有所缓和,脸上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你就本本分分的做自己活计,别痴心妄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否则,”表情又龇牙咧嘴起来:“后果自负!”
我心下释然,低眉顺目:“是是是。”
她这才放下了心,哼了一声兀自离去。
(2)
被新珞这么一折腾我睡意全无,索性不回去,在后山闲晃。
夜里有些凉,但好在我临走时多披了件衣裳。在刚刚来到相府的时候我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明明睡在相比于之前不知舒服几倍的地方,但是就是睡不着。常常来后山这边,所以晚上看起来很恐怖的地方因为常常过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害怕,而且在山里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其实很难看出这是个洞口,因为洞外面长满了杂草,杂草挡住了洞口,我隐约记得那日夜里出来的时候,有几只松鼠从洞里钻了出来,黑魆魆的影子吓了我一跳,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乱草堆里居然有个洞,至于洞口多大我也不知道,从未扒开杂草瞧过,想是松鼠们找了许久才找得的这么隐蔽的窝,我轻轻易的给毁了似乎不大道德。之后我便常拿了松子来喂它们,所以它们也不怕我,见了我倒还很是亲切。
我又找了几个松子出来,寻到那洞口去,拿着松子轻轻叫着,我给它们取了名字,一共五只,分别是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最先出来的是小三,小三和我关系最好,也最会撒娇,常常钻到我怀里蹭来蹭去,所以它一般吃到的松子也更多些,身子也更胖些,小三依旧蹭着我,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贴着我的脸,把我弄得十分痒痒,我咯咯的笑起来,其余的几只也钻了出来,低头吃我拿来的松子,我抚着小三的毛,看着几团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脚边走来走去。
它们吃了一会儿,都吃饱了,一个个满足的窜来窜去,只小三依旧懒在我的怀里,凉风轻轻地吹起来,吹得我的脸颊有些冷,放下小三,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行至园子中的小河边上的时候,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本站在一棵树下,我想偷听别人说话总是不好的,但是转念又一想,我又不是专门来偷听的,不过只是路过恰好听见了而已,而且究竟是谁大半夜的出来呢,我也实在是好奇,况且花园这么大,又不是谁一个人的,我为什么不能站在这里呢。
思至此,我便大喇喇的站在这树下,静静地听了起来。
一共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温温柔柔的,像是嚼着一块儿糯米,一个是脆生生的,像是咬着竹笋。
竹笋说:“小姐,叫大夫人多派几个人过来吧,咱们崇香阁也没个人气儿,病也好的慢。”
糯米的声音有些虚弱:“不中用的,留着也是祸害,还不如就几个靠着住的使唤。”
我心念一动,崇香阁,是相府二小姐的住所,提及这相府二小姐,我脑海中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完全想不起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其实只是二小姐平常很少在几个姐妹之间走动,我曾听小天说,二小姐是死去的三夫人所生,据说三夫人生前最受相爷的宠爱,诞下的二小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也颇得相爷欢喜,然而自打三夫人因病去世后,相爷郁郁寡欢,看见二小姐只会徒增伤悲,遂不再常去二小姐的崇香阁,二小姐的性子也渐渐变得安静柔软。下人们纷纷相传,这二小姐在府中最不得宠地位最低,又没有母亲庇佑,加之性子安稳沉静,遂常常扣了二小姐的赏赐,甚至是月钱,二小姐从不追究,一直默默忍受,日子过得甚至不如大小姐凝霜的一个大丫鬟。
也是一个可怜人,听着话里话外,竟是病了却也没有知道无人问询的。
“彩裳,我这一病,是多久了?”糯米吹了风,咳了两咳,声音更显虚弱。
竹笋思索了一下:“快十日了。”
“都是大姐请来的大夫么?”
“是啊。”
“药也是大姐的丫头给熬的?”
“是。”竹笋一顿,惊道:“小姐!小姐的病拖了这么久,竟是……”
“竟是什么,不许胡说!”糯米打断了竹笋的话,声音严厉起来:“大姐待人最是和善,能照顾我已是我的福气,为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小姐……”竹笋的声音有些哽咽。
风又吹了起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不料却不小心碰到了树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沙沙的响声倒和风声无从区分,我悬着的心又慢慢的放了下来。
“什么人在那里?”糯米提高了音量,我的心陡然悬起,瞬间汗水竟从额头上渗出,刚刚还有些发冷的身体此刻却热了起来,一颗心咚咚的竟像是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
反正已被发现,况且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只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大不了被训斥一通,也不会把我撵出府去,更加不会要了我的命,此刻害怕也是徒劳,还不如坦然面对坦然接受惩罚。
本已想好了的,站在二小姐和她的丫鬟面前时,我还是吓得腿有些软,不禁为自己感到有些鄙夷,好歹和神医绝止闯荡了三载,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好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竟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吓成这个样子,丢人啊丢人。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福了福身:“见过二、二小姐。”
原以为的责骂却变成了一声嘘寒问暖:“大冷天的怎的穿得这么少就站在风口上?”
我、我没听错?不应该是,你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讲话!扣了你这个月的月俸!才对嘛?
我猛地抬起眼睛,入目是一张美得惊人的脸。
相府有五个孩子四个是女儿,其余三个我都记得,相貌均属上乘,却不想这二小姐竟这般美貌,若和其他几位小姐站在一起,想那几位竟会生生的被她比下去。
曾听说二小姐长得与三夫人有些相似,怪不得啊,三夫人生前那样受宠,定是有着倾城之姿,二小姐秉承了三夫人的几分美貌,都会美得如此惊人。
佳人端坐于凉亭之中,浅笑嫣然,温文莞尔,长长的裙摆随着清风微微摆动,隐约有暗香拂面。
好似天上下来的月亮仙子,盈盈然立于春风之中。
我忘记了回答,一旁的竹笋似乎对我呆呆的表情有些不屑,厉声道:“你是哪里的丫鬟?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谈话的。对不起。”
二小姐虽在病中,脸庞却如月亮一般柔和,笑容十分安然,听完我的话,笑意加深:“无妨,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
“你是谁的丫鬟?冷不冷?”
“奴婢是五小姐的丫鬟。”我再次低下头看着我的鞋尖。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温柔,在寒冷的风中为我送来阵阵暖意。
“奴婢叫梨焉。”我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想这二小姐竟是这般温柔这般体贴的人,我不禁腹诽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真是太过罪恶。
“好了梨焉,也别站着了,快回去吧。”
“是。”我再次福身,走了几步,想了想,回头道:“二小姐,梨焉每日活计并不繁重,偶有空闲,若今后崇香阁缺少人手,尽管来找梨焉,梨焉定竭力相助。”
二小姐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感动,笑了笑:“好,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