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天际被雨洗的干干净净,一大片纯净的蓝色像是上好的青瓷,掬上清新的釉质,看着便叫人舒心。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把刚刚临溪给的银两好好地揣在袖子里,兴高采烈的出门去。
卖猪肉的老张挥着大刀,向着案板上的肉剁去,“梆”的一声,拉开了永宁街熙熙攘攘的清晨。
初升的阳光闪着稚嫩的颜色,带着细微的温度,薄薄的金色洒在小宁刚刚摆出的水果上,城门口的张大妈拂去菜叶子上的小飞虫,撒了些水在上头,像是露珠儿似的晶晶亮的浮在绿油油的叶子上,街上的人们穿着各色的衣服,走走停停于各个小摊,和商家讨价。
永宁街是织月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锦瑟国是商旅之国,外地来的商人也不占少数,不早些上街便会占不到好的摊位,很早的时候这里便已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卖糖画的小哥和我打了声招呼,我笑着回应,但是其实我并不记得他,我的记性不大好,人脸尤为记不住,常常被遣来买东西,遂这里的好多人都认得我,我却并不认得许多。只那么几个相熟的会记得。
拈了路旁的一朵七羽花,顺手编了了手环,套在手腕上。
此次是要去乾西巷最里面的一品阁买布料的,春天悄然而至,自昨夜的大雨后便明显的热了开,穿着身上的小袄都觉得汗津津的。
每到换季的时候,皇上虽会赏些布料给相府,但总是不够穿,还要去一品阁买些回来的,每次几乎都是梨焉去买,故和一品阁的人十分熟悉。
刚进了去,浓妆锦衫的老板娘便迎了上来:“哟,梨焉姑娘,来买布料吧。”
我笑答:“是呢。这次恐还要买的多些,我们五小姐说想要把薄些的料子顺道备下了,免得每季都要跑一趟。”
“这说的哪里话,”老板娘亲昵的牵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到里间:“下季的新品还没出呢,哪里能现在就备下,五小姐每次买的都是少数,好歹是相府五小姐,怎的这般节俭,现下竟要那些个过时的东西来着。”
“我们五小姐向来不在意这些的,把以往常穿的天一绸备下几匹便好。”我心中暗道,我们五小姐哪里是节俭来着,分明是把银子都用在了别处。
老板娘咂了咂嘴,顿了顿,拍了拍我的手,道:“焉儿啊,”这名字叫得我一哆嗦:“我跟你讲啊,丞堂家的大小姐你可是知道?”
我诚恳的摇了摇头,瞧着老板娘的眼神,我诚恳的想了一想,又诚恳的摇了摇头。
老板娘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重重的咂了咂嘴:“丞堂家的大小姐,名号为何我记不太清了,整日病怏怏的那个,那丫头也是呀,懒于梳妆,且比你们五小姐更甚啊,你可知道她可是深在闺阁已久啊,被多少人议论着呢,外头的人说的多难听我都不想说!焉儿啊,”我又是一哆嗦:“你回去且劝上一劝五小姐,这女人啊,最终还不是寻个好人家嫁了的,咱们不比他们男人,好歹是凭着实力的,咱们能靠什么呀,还不是就这一张漂亮脸蛋儿,”老板娘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只觉得她脸上的脂粉都被拍的直往下掉:“和这一身漂亮的衣裳吗。”说着,又提着裙摆转了一圈。
我认真地想上一想,丞堂大小姐,我还是没有什么印象的,至于她嫁没嫁的出去,我更是无从得知,自然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和我们五小姐提亲的人着实不少,虽不像大小姐那样被踏破了门槛,但至少在她的几位姐姐中,还是没有被比下去的,我也不觉得像大小姐那样有什么好,整日周旋于各种人之间,媒婆子来来去去的,不得一日清闲,像五小姐这样,也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的,又有时间做自己的事,又有追随者来来往往,不失了面子,亦不失了雅致,实乃上选。至于她什么时候嫁,嫁给谁,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自然也不是衣服所能决定的,而且我觉得,五小姐也确实是穿什么都耐看的,都俊得很的。
仔细的斟酌了一番,认真道:“还是来几匹天一绸吧。”
估计老板娘挺不高兴的,毕竟说了这么些,又端出了丞堂家的大小姐为例,我也没有买她的帐,若是我我也不会乐意,我便以一种认错的诚恳恳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似乎更加不乐意了,啪的放下了我的手,哼了一声叫了伙计拿绸子去。
我等着她备货,兴致盎然的瞧着摆着的布料。
一品阁名为一品,便可知它只供那些达官贵人用布料,老板娘更是人精,有着不烂的舌头和精准的目光,一眼便知谁是大主顾谁买得起谁买不起。但也许是生活太无聊了,她又每日周旋于各种名家小姐丫鬟中,掌握了各种八卦轶事,每次来都会拉着我,倒不会让我买多少布料,向来是讲些有的没的,讲谁家的谁又怎么了怎么了,大抵是近来生意不大好,才破天荒的和我讲了这一通。
我瞧着这些颜色各异五彩斑斓的布料,就想着,等我哪日在相府赚够了银两,我便出来租下一个摊位,开一间小小的面摊,我必从早就开始吆喝做面,把酱料放的足足的,把汤做的香香的,让我的客人都拍手叫好,下次还会来我的面摊吃面,这样我的客人越来越多,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说不定,我也会有银子来一品阁买上几匹布料,穿着舒适的衣裳继续卖我的面。
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现下里我攒的银两已经不少,除了每月省下来的月俸,还有平日里小姐赏的物什,东拼西凑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梨焉姑娘,你的布装好了,可是和以往一样直接送到姬家铺子去?”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好勒。”
(2)
出了一品阁,回去的时间还早,我一人悠闲地在街边晃悠,用剩下的钱买了个糖画,准备给五小姐带回去。
其实别看我只是个丫鬟,五小姐是个千金,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五小姐,五小姐未出闺阁不能出门,再怎么闹腾她的世界也只有相府那么大,可是我不同,整个天地,都是我的世界。
所以在街上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我总是会想着给她带些回去让她瞧瞧。
拿着糖画,闻着那股子香味我不禁有些馋了,正合计着想用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一个,摸了摸袖子里的碎银,有些犹豫。
按正理说剩的钱我本应交还给临溪的,但我想,如果我花掉这些钱,和五小姐说明缘由,扣了我相应的月俸,这样就相当于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了,应该也不为过,更何况民以食为天,我不过也只是顶着我的那片天罢了,应该算是情有可原的。
想到这,我重重的点了下头,买了!
小哥先是舀了一勺糖浆,然后优雅的一抬手,断了勺子上面连着糖丝儿,然后拿起旁边的小细棍,准备画上图案,我看着看着口水便泛滥了开,正想着将这个还热着的赶快回去拿给小姐,我便要这个先前买的凉一些的罢,偶然看见那边转角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躺着个人,我心中一惊,跟卖糖画的小哥说马上回来,然后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这人裹着厚厚的一层稻草,头上也罩了个草帽,把整张脸都挡住,若不是看见伸在外面的一双脚和前面散落的碎发,我也看不出那里有一个人。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发慈悲菩萨心肠,不过看到那双伤痕累累****在外的脚,勾起了我的回忆罢了。
……
那时的我大概五六岁左右,其实至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旁人问起也只能含糊的答一个数字,所以那时究竟多大我也只是凭感觉。话说那个时候我刚刚从家乡被人贩子卖到织月城边的村子里做童养媳,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是一个非常非常胖非常非常凶的女人,我记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常常对我拳打脚踢,有时便会打得我头晕目眩的,迷糊的时候只记得身上的疼痛,和模模糊糊的拳脚相加,清醒时便会想该如何逃出去,我想我的记性不大好大抵就是那个时候被打坏的。后来有一天趁着胖女人出去买菜,小男孩又在睡觉,我便偷偷地溜了出去,走得匆忙我没有穿鞋子,赤着脚生生的跑了十几里地跑到这永宁街,碎石子扎得我的脚伤痕累累,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那时我穿的很是破旧,胖女人从不给我买新衣服穿,她说我只是她买来给她儿子冲喜的一条狗,有谁会给一条狗买衣服穿呢。
那是十几年前的永宁街,并没有如今这么繁华,那时战乱刚平,一切都还在建设中,但毕竟是皇城之下最中心的地方,也是人来人往的,我就在转角上,看着忙碌的人们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人们都有事情做,只有我,格格不入。
就像现在这个人一样。
……
稻草突然动了一下,那人似乎悠悠转醒,掀了头上的草帽,慢慢的坐起身来,抬起手臂,遮挡着头顶毒辣的太阳。
然后他看见了定定的站在他面前的我。
他的脸上沾着泥土,和乱发纠结在一起,黑黑的看不出个究竟,那双眼睛隐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中,眼睛里盛着的亮光直直的照射出来。
那是我见过的最明亮的一双眼睛。
他就那么审视般的看着我,我也直直的看着他,然后,牵扯出一个我自认为最温暖的微笑。
不料他似乎并未感觉到我的温暖,依然审视般的看着我,我叹了口气,估计是经历了太多的事,也不相信这细微脆弱的温暖了吧。
我心中一动,豪迈的掏出剩下的碎银,心一横,眼一闭,手朝他伸去:“钱你拿去,去买点吃的,或者买双鞋子吧,春寒料峭的。”
我举了好久,直到我以为他不想要,我也举得手有些酸了的时候,我睁开眼。然后,愣住了。
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原本是坐着的,此刻他正跪在那里,头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地面,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赶忙过去把他扶起:“别呀别呀,这是做什么。”
见我走近,他有些退缩,躲闪着不让我碰,估计是怕自己脏了我的衣袖,然后模模糊糊的说:“谢姑娘大恩大德,清塘没齿难忘!”
“没事的没事的无需介怀。”我连声安慰。
“我、”堂堂七尺男儿竟有些哽咽:“我已三天没吃饭了,可能在姑娘看来这没什么,但是,但是您救了一条贱命……”
不知他之前是做什么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大抵也不是什么白丁,必定是经历了什么风浪才到这步田地。,看他还想继续说下去,我赶忙阻止:“好了好了,你快去买东西吃吧。”
他爬起来,跑走,还不忘连连回头朝我鞠躬,我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看他走远了,我才乐呵呵的去糖画小哥那里,助人果然是一件乐事,瞧我现在从骨子散发的喜悦便可知晓。
不过糖画小哥可不喜悦了,刚刚做好的糖画,我又不要了,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我明显的感觉到可能是白眼。
快要回去的时候,特意绕了远路,经过天香楼门口,往里瞧了瞧,小佳正在门口扫地,见了我,坏笑着和我打招呼,“梨姐姐,又来找福九吧?”
我红了脸,“哪有,我是来看你的好不好!”
“哟!那我可不敢,”小佳向来心直口快,“福九哥知道了不得揍我啊。我告诉你吧,福九啊不在天香楼干了!”
“什么?”我的心“咯噔”一下,脸色大变,声音都变了样子,“什么时候的事?他去了哪里??”
小佳正要答,里面的小远也走了出来,“梨焉姑娘,别听小佳骗你,福九哥怎么可能走,他被掌柜的打发去买东西了,今儿不在,您改日再来吧。”
我这才放了心,又笑了起来,骂了小佳一句,转身走了。
走了老远还能听见他们笑嘻嘻的议论。
“怎么揭穿我了?瞧刚刚把梨姐姐吓得。”
“你一天就没个正经,等福九哥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欺负梨焉姐。”
“别别,别介啊……闹着玩儿的。”
我暗自笑了一笑,喜滋滋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