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我深深的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瞧瞧这个在我面前唾沫横飞的老头儿,然后再次深深的低下去。
“我再重复一遍,今次这个家宴十分重要,你们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你们是站在门口迎宾的,端茶倒水一类的活计均不用你们插手,不过也别以为这是一项轻松的活计,你们代表的可是相府的门面,必须时时提醒着自己,打起精神来!你们做的好了,相爷高兴了,月俸奖励自然少不了你们,若是做的不好,可休怪我无情!”
我们早早起来,正在院子里聆听张管家的训话。
天空透明又柔和,薄弱的晨光泛着淡淡的金色,偶有一声清脆的鸟啼盈然于耳畔,空气中有淡淡的芷兰香气,想必定是开满了一树树的灿烂。
今次霄继将军快马加鞭,提前大军归来,相爷惊喜之余要举办盛大家宴为爱子接风,届时邀请众位朝廷重臣,名宦贵族,皇亲国戚携家眷出席。
这场盛大的宴会就定在今天,这就是张管家从天还没亮就召集我们在院中听训的原因。但是他实在太过紧张,这一番话早已重复了十几遍,我们都恭恭敬敬,百无聊赖的听着,深深觉得不就是一个家宴吗,以前也有过,虽然没有这么盛大,但是也都大同小异,也不至于重复这么多遍啊。
可是这种想法只存活到了我们进入大堂的时候。
大堂早已被装点得奢华辉煌,我呆呆的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深觉张管家说得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然对不起相府门面不说,连这些奢华的装饰都对不起。
大厅正中是一幅宋元之的真迹,宋元之是玄元年的画家,画风大气豪迈,笔锋遒劲有力,在玄元年三国之争时不幸身亡,当时只有二十几岁,正当乱世,且画作本就没有几幅,故存留下来的都非常珍贵,世间难寻,千金不换。
画作两旁是十几个古木雕花方桌,古木乃上等木材,雕花是当朝宫廷雕花匠锦芜之作,中央是一个苍木红漆圆桌,无任何花纹,乃苍木之树直接砍下制成,传闻苍木稀少难寻,生长缓慢,能有这样一棵巨大的苍木,直接做成圆桌,实为难得至极。
我们丫鬟均盛装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
我原本是个下等丫鬟,没有资格参加这种盛大的宴会,但是在五小姐去世之后撵出去好一批丫鬟,现下人手不够,叫我去充数来着,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张管家在训了众丫鬟之后,把我单独留下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出什么岔子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又重复了一遍各种注意事项,到后来实在说不动了,才吩咐人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排最里面的位置站着,说是让我站着就好,什么都不要插手。
我倒也乐得清闲,便垂了手,在里面最不起眼的位置静静的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相爷携众家眷均着正装从内室缓缓而出。
相爷走在最前面,穿了一席御赐暗红色印花长袍,腰间乃镶金暗龙纹腰带,发上束着华斯国特产的红玉簪。眉眼清明,面色冷峻,眼如刀锋,在相爷走出来的那一刻,我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急转直降,似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屏着呼吸,生怕有一点差错。在见到我们都整整齐齐的站着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相爷的眼睛中有一丝的温和。
随后走出来的是大夫人,大夫人亦是一席暗红色的袍子,似是刻意为与相爷相配。肩上披着一品阁今年最新的承云绸制成的及地长衫,腰间一抹橙黄色的暗纹牡丹花腰带,纤纤腰肢比平常夫人多了一抹新意,比平常少女多了一分淡然。面若银月,眼如春水,温柔婉约的跟在相爷身边,俨然一幅举案齐眉图。
之后便是二夫人,二夫人一身大红色的长裙,抹胸曳地,肩上搭着天绸丝的缎带,天绸丝是锦瑟十分名贵的布料,因为原种十分难得,一年也只得几匹,所以价值百金,基本刚刚制出便被众名流贵族抢购一空。二夫人眼角眉梢均沾喜气,本就优雅姣好的相貌,温婉一笑之后更添温和动人。
大小姐则是一身湖蓝色长裙,身量窈窕,腰肢轻盈,头上插着金凤朝天,耳垂明琤玉坠,颈上一串红玉珠串,皓腕一圈绿玉青镯。面上妆容精致,肤白似雪,眼若春桃,口如红樱,眉间的白梅傲然盛放,泛着点点的光泽。
再后面是四小姐,佳人未至,便已香气扑鼻。随后,娇俏少女入目而来。身着明紫色的长袍,腰间束着青色的玉带。眼色似嗔未嗔,嘴角似笑非笑,头上翠玉铃铃,耳边金珠串串,像是春日里头迎风开放的七羽花,摇摇曳曳,随风而舞。
再后面是二小姐,不施粉黛,面如白莲,却较白莲更美,身如水仙,却比水仙婀娜。轻轻盈盈,不着一件金玉,窈窈窕窕,满身清雅无双。脸上挂着盈盈的笑容,杏眸轻扫,在见到我时似还笑着点了点头。
再后面就没有人了。
相爷怒看着二夫人,厉声道:“暮城呢?怎的还没到?”见二夫人战战兢兢不敢答话,复又厉声吩咐身旁伺候的小厮:“去叫暮城过来!”
小厮见相爷面容不善,唯唯诺诺应了,出去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脚。
许久,二夫人想了想,默默走上前去倒了杯茶给相爷,相爷喝了一口,皱眉道:“你平时是怎么管教儿子的?这么重要的场合竟敢来迟?难不成叫我们所有人等他一个不成?”
二夫人面色惶然,无措的站了会儿,才委屈道:“城儿平时最有分寸,今次、今次大抵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也未可知……”
“难言之隐?”相爷冷笑着瞧着面前这个陪伴了自己数十载的女人:“从回来到现在就没守过一次规矩,难不成次次都有难言之隐?”
二夫人急的热泪盈眶,似是想上去安抚相爷却又不敢,惶惶然的进退两难。
正僵持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父亲母亲,孩儿来迟,敬请见谅。”
三少爷一脸春风盎然,带着淡淡的笑容,一身锦衣白袍,只腰间一对碧玉轻摆,再无其余装饰。墨发高束,星眉朗目,俊逸非常。褪去之前路途奔波的疲惫,像是向着阳光生长的杨树,青翠挺拔,让人如沐春风。
他大步行至相爷面前,微微作了个揖,也没等相爷发话,就扶了自己的母亲回到位置上坐下,二夫人见他来了似是看见了救星,又有着深深地担忧,一边着急着一边朝三少爷拼命使眼色,三少爷安慰似的轻轻笑了笑,二夫人才稍稍的放了些心。安顿好之后,三少爷这才再次站在相爷跟前,好好地作了一揖。
相爷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三大少爷还知道过来?我还以为三少爷晋封霄继将军之后,再没什么闲心管我们这小门小户之事了呢。”
三少爷似乎并不生气,轻轻笑了笑:“我也以为相爷封爵之后也不会再有时间亲理这等小事了。”
我心中暗笑,果然是亲生父子,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相爷刚要发怒,三少爷又淡淡然道:“宾客应该快到了。”朝旁边的小丫鬟笑道:“烦请姐姐添些茶水来。”
那小丫鬟名曰碧月,比我进府早些,平日里和我们八卦三少爷最甚,果不其然,在三少爷朝她春风一笑之后,脸颊红的像是要滴出水来,慌乱的点了点头,娇笑着跑了出去。
三少爷转身在相爷面前站定,气定神闲的看着怒火中烧的父亲,淡淡笑着又转了过去。
他没有说错,很快的,便有八方宾客纷沓而来。
(2)
渐渐地,大堂热闹了起来,相爷笑着与众人寒暄,并介绍自己的家眷,看向二夫人及暮城的目光中明显是深深地笑容,丝毫看不出之前有何种不快。
我心下也纳闷,相爷平日里是一个极和善的人,对我们亦不会冷语相对,据小天说,相爷在外面亦是勤谨谦和,从不僭越。怎的到了二夫人与暮城这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三少爷亦是明朗的周旋于各种人之间,言谈举止,举手投足,尽显贵族公子的翩翩气质。
大小姐亦是笑容满面,脸上挂着亲和明媚的笑容,举止大方,言谈优雅,经过的官宦无不夸赞大小姐乃大家闺秀之典范。
四小姐却只与平常几个相好的姐妹玩笑,并不理其他路过的长辈亦或公子小姐。
二小姐只淡淡笑着站在一旁,并没有人和她打招呼或是玩笑几句,孤单单的站着,无喜无悲,像是开在水中的睡莲,优雅淡然,不争不怒。
宾客差不多都到齐的时候,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三皇子驾到!”
我心中重重一跳,心想不怪张管家啰嗦教导,原不想这普通家宴竟能惊动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转念一想,今生竟有幸见到宫中三皇子真身,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众人听了皆是惊讶非常,唯有暮城依然气定神闲,似是早知此事,脸上既有炫耀,又有骄傲。连相爷都有些讶然,斜睨了暮城一眼,便忙携家眷及众官员行至门口,堪堪跪下,我们不消说,更是跪倒一片。
“三皇子万安。”众人齐口道。
我的头深深地低着,深知这是个惹不起的主,慌慌张张不敢造次。
只听得有银靴落地的声音,步伐稳健如飞,在众人面前站定,却并不理这跪倒的众人,朝着一个方向笑道:“暮三哥,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声音铿镪顿挫,浑厚有力。
三少爷似乎并未跪下,轻笑说好,之后三皇子才叫众人平身。
整个宴会,由于三皇子的突然到来,似乎一切都显得不一样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偷偷的打量着被请在上座的男子,男子一身黄袍,金冠高束,腰佩宝刀,皮肤黝黑,身材健硕,高声朗笑,神采飞扬。
带着周身的高贵,让相府蓬荜生辉。
三皇子依例问询了一番众大臣的近况,才赐座众人,且叫暮城坐于上首,和他一并俯视众人。
暮城不带一丝推诿,大喇喇的坐在原属于父亲的座位之上,轻轻笑着,带着明显的骄傲,与炫耀。
无论三皇子问什么,众人都唯唯诺诺的应着,不敢多说一句,整个气氛由刚刚的热烈变得拘谨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宵兄家宴,左某来迟,还望……”口中的“见谅”还未来得及说出来,门口的大胡子便愣在了那里,上座的三皇子朝大胡子微微一笑:“左卿。”
大胡子忙堪堪跪下,道:“三皇子万安,臣不知三皇子大驾在此,多有冒犯,还望三皇子恕罪。”
三皇子还未答话,众人便听见一阵铃铛轻响,紧接着,便见一妙龄少女盈盈而来。
再看见她的那一瞬,当真的觉得日头晃得花了眼一般,过后又想想,屋里哪里来的日头。
来人生得一副弱柳扶风之相,眉如远黛,轻描而画,眼若拂柳,细长优雅,肤质白皙,盈然而立,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看起来并不显眼却也不容忽视的美丽。走起路来轻轻盈盈,脚踝上的银铃发出的清淡悦耳的声响,一如她的人一般清澈淡然。
她看了一眼上座之人,又看了地上跪着的大胡子,面无表情的盈盈跪下,道:“三皇子万安。”声音不高不低。
我却觉得,她身虽下跪,但是神依然在高高的俯视着众人一般,像是站在云端,高傲,又不屑地看着这红尘俗世大千世界。
三皇子笑的玩味:“你是谁?怎知我是三皇子。”
女子抬头不卑不亢的看了一眼三皇子,眼中没有一丝怯意,直直的看着三皇子,道:“小女乃左尚书之女鲽眷。曾进宫侍奉太后时听闻宫中共七位皇子,三皇子常年征战,手掌兵权。刚刚见您穿着的黄袍乃是特殊材料所制,看似与普通黄袍无异,内里却有一层软甲,可暂挡利器。故,小女妄言您便是宫中三皇子。”
众人都深深地打量着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目中无不佩服。我更是为她的淡然的气质和缜密的思维折服。
三皇了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全然不顾一旁跪着的左尚书大人,道:“有意思,有意思,鲽眷?你叫鲽眷?左尚书的女儿,所以你是震野将军暝寒的妹妹?”
“是。”
“果然性子像极了暝寒,平身吧。”
左尚书与鲽眷皆平身而立,鲽眷扫视一圈众人,竟朝二小姐微微笑了笑,二小姐亦是微笑回应。尔后二人皆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又寒暄了一阵,三皇子言道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便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走时还特意和鲽眷笑了笑,鲽眷却是如同没看到一般,只低着头,没有回应。
众人送走了三皇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倒是对两个人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起来,一为暮城,二是鲽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