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Anson在外滩十八号楼上约会的那天晚上,我一到家门口,便逃下车,那个时候他已经把头向我的脸凑了过来,伸手帮我打开车门,直到现在我鼻子前还有当晚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这是个暧昧的时刻,我既害怕又兴奋,最后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落荒而逃。
我想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苹果哈哈乱笑,笑得前俯后仰,又不是处女。
我正在她家帮她做蛋糕胚子。小赵在线做客服,她得以抽身出来把蛋白打出泡。小赵的细心周到在我刚进门的时候她就表扬过了,客户会问什么问题,怎么回答最好,小赵拿捏得十分精准。
“女人要矜持一些。”我说。
“要明白,男人只想要结果,直接到床上见是最好的。女人才要创造环境,制造气氛,感觉都到位了,才开始有兴趣。”她开始在蛋泡里加黄油,用力拌匀。
“那你说淑英大姐家的老朱为什么和女人似的,温度、心情、气氛都要到位才和老婆亲热?”
“人家那是不要跟老婆亲热的借口。”
“不过说到她,昨天正好给我电话,叫我有空尽快去她家。”苹果握着打蛋器,用力折腾那些蛋白,还有不容易化开的黄油,“我觉得她有些心结。”
我一拍大腿:“今天下午就去。”
下午我们赶去大姐家,她正在看新春诗朗诵的录像,这是一个集上海电影译制片场几个大腕老配音演员和知性主持人以及播音员于一体的诗歌朗诵集。每个人朗读一首诗,在水乡同里。一会儿在桥上,一会儿在地主家的豪宅花园里,配上古筝、笛子等众多音乐,电视机画面上诗情画意,雅致盎然。淑英大姐仿佛回到了追求理想和梦想、要把自己的青春岁月奉献给伟大事业的青年时期。
我们坐定,大姐把电视关掉,耳边声响起熟悉的理查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她家,有一股浓浓的旧日情怀始终挥之不去。外头日头正大,花园里有麻雀落下、飞走的声音。那只狗狗警惕地望着我们,大姐的心情就像房子里深咖啡色的木头沙发那样阴郁,茶几上摆满了零食。
“我们家老朱做的好事。”大姐头一低,带着一脸的苦笑。
我和苹果面面相觑。
“他工作调回上海了,把外地睡过的被子、床单带回来让我洗。你们看,那上面还有和那个女人做风流事残留下来的痕迹。”
“喔,天哪,太恶心了。”我和苹果同时叫起来。
“我没洗,这是证据,得留着。老朱这个人,在外人看来是企业高管,道貌岸然,私底下你们看看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哎,我早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不戳穿,当我戆大,结果现在都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了。”大姐把整个身子都倒向沙发,“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是为什么,连被人爱这种最基本的要求都满足不了。”
腾地,她又从沙发里坐起来,直直地挺着上半身,说:“想起来了,我这里有敌敌畏,上次去乡下远方表妹那里问他们讨了一瓶,喝下去就一了百了。在哪儿呢,好像在储藏室。”
“别,别。”我们俩一起站起来,生怕她冲进储藏室。
“大姐,听我一句。”苹果说,“人生有很多目标和要做的事,纵然你问人活着是为什么,早晚都是一个死,不如不要来。可是你记得在投胎前可有人问你愿不愿意?既来之,则安之。苦命你只能自己承受,它是上辈子种下的恶因,不受不行,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受这孽消不了,会带到下一辈子。”
我吃惊地望着苹果:“苹果你现在不得了,除了算命还研究佛教。”
大姐则在那里跺脚作痛心疾首状:“是我上辈子自己造的孽啊。”
苹果不理睬我,递了一根烟给大姐。
我说:“大姐,敌敌畏是八十年代用来自杀的利器,现在还有生产吗?他们给你的会不会过了期?如果是过期无效倒也算了,弄个半身不遂更麻烦,到时候睁眼看着老朱把那个女人堂而皇之地带回家,死也死不了、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成。”
大姐吸了两口烟:“哼,我才不死,看老朱死在我前头,让他们舒服,呸。”
“这就对了嘛,男人来把二奶包,一不哭来二不闹,三不撞墙不上吊,四是家财抓抓牢。”
大姐突然咯咯笑起来:“我去弄菜,你们留下来吃晚饭,老朱还在外地处理最后一点事儿,今晚不回来。这大房子,我还没住够,世界很多地方都没跑,就这样死了,不值得。”她向厨房走去。
我和苹果长舒了一口气,断定那敌敌畏是子午须有的事情。
饭桌上,三个女人少不得把男人挨个儿数落个遍,她们又把我和Anson的第一次约会刨白得清清楚楚。
“要我说,这男人适合谈恋爱,不适合结婚。我是指你们两个人结婚不般配。”大姐正在厨房热黄酒,特意伸出脑袋大声说。一语刺中要害,一般自己看自己的事情总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VV,阿飞更合适你。”苹果站起身,伸手把老鸭汤往自己的碗里舀,又用筷子去撕鸭腿肉,“Anson是生意人,做事情总脱不了目的性,结婚也是,他肯定会考虑是否有助于他的事业。”
“出于生意上的考虑,Sofia对他的帮助可不少。”
“我不是指直接的利益,说的是间接的。比如对丈夫心情的影响,是否能作为坚强后。Sofia太强势,又好在外面抛头露面,多数男人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婆比自己强势。再说你是摄影师,而且已经帮他赚了不少钱。”
我低头不语。婚姻,到最后都会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对着同一个人几十年,直到死亡,最初的神秘感终是要褪去的。
我们又每人斟了大半杯黄酒。“快端午了,要喝点黄酒驱邪。”大姐说,“传说是怕江里蛟龙吃了屈原,故倒雄黄酒于江里,可药晕蛟龙,白娘子、青蛇也是在端午节被法海用黄酒现了原形的。”
“那该给Sofia喝点。”我恶狠狠地希望她本来就是一条蛇。
手机响了,竟然是Anson。
“现在请你来吃饭可能有点晚,不过如果你肯赏个面子现在到我家来的话,我做几个比较难吃的菜。”
“这个,”我捂着额头,来回踱步,“现在过来可能不方便,正在和朋友吃饭。”
我用嘴巴对苹果和大姐做出Anson的口型,她们俩带着色眯眯的笑,一起指着门口:“去。”
电话那头:“吃完饭几点?来喝点什么也行,我可以叫车来接你。”
她们两个一起重新指向门口:“现在就去。”
好吧,这就过来。
“你们刚才还在说他不适合我。你们这是要把我卖了?”放下电话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们认为不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并不是不适合恋爱,你需要恋爱。”这是她们的解释。
今天是月圆之夜,根本没有约会的准备,临时用大姐的卷发棒把头发打理了一下,洗一把脸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赴约了。
Anson开了门,他身上依旧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见到我很愉快地笑了,把我拉进房间。房间里灯光有些黯淡,但可以清晰地看到餐桌上铺了大红色桌布,还有两支身姿绰约带香味的烛火在摇摆。桌上有一盘烤比萨饼和茄汁洋葱鸡块。
“真没想到老板你有这心,还以为你只知道整天坐在电脑前忙着接客,每顿都吃方便面。”
“难得自己烧,平时一个人也很简单。”
气氛很暧昧,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而非的场景,电脑音箱里放着没有歌词的爵士乐,一些音符在空气中跳出来,不知道以前Sofia是不是也受到过这种待遇。阳台上摆着小桌子和小椅子。
“我特地为你买了百利酒,今晚月色不错。”他指指在酒柜里的那瓶黑漆漆的巧克力酒说。
“刚才在朋友那里喝了点黄酒,现在脸还有些红呢。”我用手捂了一下脸,试了下脸上的温度。
“女人喝点酒有点儿意思呢,不至于那么僵硬。”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些挑逗。我第一次和Sofia见面,她就提过这回事情,什么女人喝点酒催生欲望,真是默契。
我尝了一块比萨饼,味道不错,尤其是cheese,他放了很多。他又开了一瓶葡萄酒,倒给我小半杯。
“那饼底是新疆人餐馆买来的馕,我可没心思自己捏面粉。葡萄酒是朋友从法国超市买的,很便宜,也很好。”
“你倒是挺会过日子的。”
“你我都知道这行赚钱不容易,赚的都是辛苦钱。”我猜Sofia大手大脚惯了,他心疼;而我,像法国超市里卖的葡萄酒,性价比比较高。
“我知道这些天你的压力很大,我心里全明白。”
我激动得想哭。
“没有去制止她,一来我想和她一刀两断,不能藕断丝连;二来,她在论坛上这样闹,把我们团队尤其是你的名气炒起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近指定你拍摄的人很多,还话中有话向我打听小道消息,当然我是无可奉告。”
“不用向我解释,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
他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背,第一次发现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的手包拢得没有缝隙。
我当然无数次想过和他在一起,温暖的房间,有着白炽灯的色温,一些爱情的小精灵在周围唱歌。
他站起身,给我端了一杯加了冰块的百利酒,这巧克力酒浓得像丝绸。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走到阳台上坐下。月色正好,现在我看它,它有两个影子,因为三种酒在我胃里肆无忌惮地打架,通过神经,扰乱我的思想,血管里的血加速流动,某个暗处也蠢蠢欲动。
“我,我头有些发涨,脸肯定红得像个烘山芋了。”
“要不要洗个澡?”
“可能,需要。”我摇晃着站起来,头有些晕。
我们又到回了房间,他把我带上楼,那儿有一个斜顶,嵌着两块玻璃窗,月光从玻璃窗里落到地上,浴室也是玻璃墙壁,上厕所的时候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月光。
“浴室里有大浴巾,楼上有浴缸,洗起来可以舒服一些。我下楼去,用楼下的淋浴,好了叫我一声。”
为了让我放心,Anson把楼上房间的灯关了,在月光下,我慢慢脱掉了衣服,不习惯在别人家里泡澡,选择了洗淋浴。水“哗”一下从水龙头里喷出来,触到发烫的肌肤。
我觉得有一个影子在暗处看着我,虽然去年来过这里,没有见到Sofia的东西,这次也没有,但这个影子挥之不去,这屋子像是她的,她曾主宰着这两层楼里的所有对象,包括我刚拧开的水龙头。
如果今天Anson布置好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春宵一刻,我这样被他毫不费劲地就招徕了,就像一个应招女郎,可我们从正式开始约会,连一个月都不到。
迅速地冲洗完毕,我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赤着脚走到楼下,Anson还在浴室。我轻轻地关上门离开,在出租车上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困,怕你搬不动睡着了的我,回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