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焦虑不安和手足无措中回到上海。
Sofia的博客更加热闹了,她天天写日记,指名道姓地骂我,一群粉丝跟在后面起哄。我成了十恶不赦的小三和一切可以用来表达她愤怒的东西,包括臭皮蛋、发霉的奶酪、恶心的泡菜和下水道令人作呕的老鼠。我不相信那些粉丝里没有以围观起哄为目的的人,他们除了希望看到Sofia更多的暴怒之外,还想看到两个女人之间的斗架,就像竞技场上的决斗,观众们以此为乐。
我强忍住被羞辱的怒火,想表现得淡定一些。只有把自己投入更多的拍摄和照片后期的制作上,才能转移注意力。至少Sofia没有操着刀子上门,或者叫一帮小流氓守在我家楼下,事态还没有失控。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回上海后Anson至少应该请我吃顿饭,但一个月之内并没有受到他的邀请。在厦门为客人拍摄的婚纱需要他完成后期制作,加上春天历来是摄影行业的旺季,我完全可以谅解,虽然天天翘首期盼的滋味并不好受。
五月的拍摄任务繁重起来,很多客人指定要我拍摄,Anson把工作文档发过来时,总是给我一个表扬的大拇指,这正好抵消我被Sofia恶语中伤的负面效应。当一个人找到自我后,不会轻易迷失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中。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临时正确的和当下正确的事情,而我们真正要做的,是永久正确的事情。现在摄影是真正让我当下直至死亡都不会后悔的事情。
从厦门回来的这些天,阿飞杳无音信。我记得那个夜晚,我们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的真诚,让我的内心感受到细微的内疚。我的眼前甚至冒出无数高中数学试卷,红灯开满了每一张卷子。我们俩打赌谁会不及格,还有数学老师下一个将要批评谁。我记得他递给我擦鼻涕的那张草纸,和十八岁的他一样淳朴。那张草纸是因为Anson伤害了我,哲学课上我默默地痛哭流涕,阿飞安慰我,于是把唯一一张为课间大号准备的草纸给了我。我想那一天即便大号开始召唤,他也只能忍到放学回家了,这是多么大的奉献精神。
不过十五年后的现在如此忙碌,让我无暇哀怨自怜,在风花雪月里玩扯花瓣的游戏,撕下一片:他爱我;再撕下一片:他不爱我。这太幼稚了。
某天晚上,春雨把地面的温暖带到空气中,雾气迷漫如沼泽,湿润而安静。一个老客户突然在聊天软件上给了我一个链接:“亲爱的VV,别怪我八卦,你看下这个帖子,别往心里去,大家都知道Sofia很嚣张。”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客户都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胆战心惊地按下鼠标左键,这是一个被版主加了红色的热贴,标题叫作《女员工公然当小三,作为老板未婚妻我无处申冤》。我们摄影团队的网店是开在这个论坛上的,帖子指名道姓,很多Sofia的朋友和团队的客户进来围观,有劝的,有骂的,点击率名列一周排行榜榜首,回复已经长达几十页,甚至版主都在参与讨论。Sofia贴过几张我的照片,后来被删除。在心惊肉跳中,我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往下翻,后边还出现几个熟悉的id,有小赵和阿布,都是劝着的。
网络有时候像一个痰盂罐,谁都可以注册一堆用户名,向里面吐痰,说话秉承三不原则:不核实、不负责、不讲文明。
我忧心忡忡地贴给苹果看,她冷笑:“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你怕什么呢?Sofia既没有绑架大饼,也没有向你泼硫酸。”
“太残忍了。”
“嘿嘿,不过,恭喜你,成名了。”
“成名分名垂青史和遗臭万年,我显然不会是前者。”
“一件第三者插足的事情不足以遗臭万年,顶多是伤风败俗,大可安心睡觉。你看看艳照门的主角们,照样上门户网站和报纸头条,到处招摇扒分(扒分:上海话,赚钱的意思)。这种花边新闻,网络传播速度快,过一阵子就销声匿迹,看明年还有谁记得这档子事,还不趁全天下都知道你,赶紧三六九抓现钞呢。”
我知道这不是苹果的真心话,她只是叫我凡事向好的地方去认定。网络,用得好,那是一个金库;用得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把链接贴给Anson看,他给了一个挖鼻孔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我看来是不肯予以表态的意思,他既不安慰,也不解释。我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我和他连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下,却已经被人称作成功博上位的小三中的旗舰人物,不知道即将来临的六月,上海会不会飘雪。一直想和他谈谈,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像封箱带,那薄薄的、毫无特征的头不容易找。
过了很久,他才打了一行字:把心思好好花在照片上吧,最近点名让你拍照的客人挺多,相信会越来越多。
很多事情,当事人自己会被蒙在鼓里,在银行出事的那段时间,我的世界变得清静起来,组长、部门经理看到我都客客气气,绕道而行,避我不及。尤海波也不派任务给我,让我觉得光拿工资不干活的日子还挺惬意。日子如若一直能这样,就算是极乐世界我也不愿去。但实际上,这是死亡的前兆,所有的人都看到我身上附着的恶魔却不告诉你,因为公安还在调查,他们怕打草惊蛇,任凭我一个人乐得在那里放声歌唱《社会主义好》还是《春天在哪里》,就是没有人告诉我厄运即将降临。
我躺在床上,听着诺拉琼斯的歌,在这种靡靡之音里,睡意渐渐袭来。这样的音乐能让我回到记忆中的从前。而记忆这种东西很奇怪,它似吗啡,既麻醉现在,也麻醉过去。以前受过的伤痛,变得美好起来,老处女、尤海波和那群叽叽喳喳的同事都变成照片上的人物,向着我微笑,甚至还有法院里的曹小斌,我和他一起骑自行车在梧桐树下大谈徐志摩和顾城,这种在现在看来既幼稚又业余的评论,都充满了快乐。沉浸在记忆里,眼前的烦恼仿佛转到了舞台后面,黑暗里,只有影碟机的小绿灯为音乐而闪烁,当下的夜晚和过去的夜晚交错,不分彼此,我喜欢吸食记忆大麻,因为再也回不到过去。
清晨,当太阳光到房间里签到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又回到了现实中。
手机响了,是摄影论坛的网友酋长打电话来,告诉我上次在某个俱乐部举办摄影比赛中提交的一张作品获得了一等奖。我想起来,两个月前确实通过邮件发送过几张人像作品参赛,酋长和主办方认识,让他找一些职业摄影师提交作品,这样不至于参赛作品水平太差。
“恭喜恭喜,VV,奖品不大,一台可以上网的手机而已。定个时间,我们为你庆祝一下。”我可以听出电话那头酋长的微笑。
我眼前冒出酋长、Play anybody和小马三个人,我们一起去外地拍过片,那个时候我还是大半个摄影爱好者,而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地把爱好变成了赚钱工具。
第二天,我们带着长焦镜头,在动物园门口碰了头。又回到了把摄影当消遣的状态中,没有为了完成几组造型,拼命想pose的压力。我们坐到大草地上,四月末的动物园一片青绿色,周围有新草的清香。
“这一年都没怎么见你。”酋长说,“我们都挺想你的。”这话从酋长嘴里说出来有一种老友给予的温暖,一个人离开,回来后还有一帮臭味相投的好友在等着你,让我感动得想哭。
“我要当升级当爸爸,小马要做新郎了。”Play anybody手舞足蹈地说。
小马露出让人熟悉的诡异的笑:“收红包了。”他这阵子心宽体胖,体积可以和熊山里的那些家伙较量。
“得,我把这次摄影大赛的奖品一掰二,你们两个人分吧。”我做了一个用力掰的手势。
“言归正传,VV,你自己在这事情上也要抓紧。”酋长很认真地说。他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太太,所以他自己可以到处旅游拍片。
我想作为男人,他们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帮助我判断一下Anson和阿飞的优劣,在听了我的描述之后,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这和你选择日系相机而不是德国莱卡相机是一样的道理,日系相机拍摄成本低廉,快速准确的对焦,镜头种类丰富选择余地多,而莱卡相机除了手动对焦会让你挠破肚肠外,只那么几支屈指可数的镜头,焦段跨度不大,会让你患上选择迟疑症的。”Play anybody分析了两种相机的区别,一针见血,让我觉得他更愿意对相机而不是我的爱情发表见解。
“要想清楚,过日子是天长地久的事情。”酋长话并不多,简短直切主题,“一个合适的伴侣是每天心甘情愿为你洗碗,而不是在谈恋爱的头两天送你大束玫瑰,婚后则天天叫外卖。”
我暗思量,无论Anson还是阿飞,都没送过玫瑰花,至于洗碗,阿飞的主动性会更大一些。从荷尔蒙的倾向性来说,Anson胜出,但荷尔蒙会消退。两个人在我的心里会不分伯仲,如果不把长相作为考核指标的话。
小马饿坏了,其实离吃午饭的时间并不久远,可他还是表现出走了两万五千里路后的饥饿状,迫不及待地把三串不知什么肉做的“烤羊肉”全部塞进了嘴里,又拿过八爪鱼和萝卜片继续往嘴里塞,左一口来右一口,Play anybody在旁边说:“谁知道这羊肉是鸭肉还是野猫肉做的呢,传说中是涂上羊尿就有羊肉味道了。希望没有恶心到你。”他以此为乐,正如他的名字。
小马嚼着那些没有名堂的肉,含含糊糊地说:“你以为吃素就干净吗,塑料袋做的宽粉正在滑进你的肠子。”
“眼不见为净。”我举起啤酒罐子,和他们碰了一下,“酒肉穿肠过,大家最后都归为尘土。”
他们俩在摄影技术上相互瞧不起,但又是一条战线上的铁兄弟,是《兄弟连》里可以一起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真兄弟。
吃完饭后,酋长和小马打算去外滩拍个夜景,酋长老婆赶过来,专程来送一个三脚架。寒暄后落座,我对酋长说:“看你夫人,这才叫贤内助呢。”
“呵呵。”酋长一只手拿着啤酒罐,一手捏着一次性筷子抓抓脑袋,“看中她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能为我分担、信任和体谅我。我呢,也负起这个家该负的责任,婚姻自然无忧。”
酋长老婆戳戳他丈夫的胳臂说:“嫁给他的原因很简单,人踏实。找个花花肠子的,钱再多日子也不太平。话说当年,看他喜欢旅游,以为是不着家的人。后来我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不行,进医院得马上动手术,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却临时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那次是公差,很难得的机会,签证都通过了,那时候要获得美国签证可是不容易,但为了我放弃了。一个男人在关键时刻肯为你牺牲掉一些东西,就是值得嫁的。”
酋长谦虚地笑笑,用随身的瑞士军刀把烤香肠切成几段给老婆,然后对我说:“你那个邻座的男同学不也跟着你去厦门当保镖了吗。”
我突然想拉上阿飞一起来吃。这人也真是踏实,上次去希腊餐厅他浑身不自在,这路边摊应该够亲民和随意了,他不至于对着一根肉串手足无措。看着酋长夫妇,我原谅了阿飞,如果看不见他对我的付出,那就是没良心。
至于Anson,他符合我心目中所有对于一个完美丈夫的标准,这两年来,他给了我工作,让我囊中鼓鼓,该有的名誉和赞扬,一样都不少。我能从人生幽暗的低谷中迅速崛起,他功不可没。
月亮再一次高高悬挂在了天空,和三年前的没什么不同。我拖着满身的油烟味回到了家里,大饼等着我带它下楼大小便呢。
在厌倦了人生的这个阶段后,我想应该快点决定生命里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