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fia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跟屁虫似的紧随其后。借着月光,我看见Sofia怒气冲冲地咬着红唇,气势汹汹。
Anson站起来,背上摄影包作准备离开状,我也跟着站起来。
Sofia已经走到我跟前,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加快了脚步,但是来不及了,她伸出双手用力把我推向岩石,我向后猛地倒去,又坐回岩石上。她站在我面前,占据了高度优势,举起右手,我感到她右手的目标是我的脸。这辈子从没有这么被人侮辱过,即便是高中数学老师,也只是用言语来让我无地自容。这种低劣的斗殴,只有在棚户区出来的人群中才会发生。我活到现在,只有一次受到被打的威胁,那是在菜场,因为指出中年妇女的插队问题,被那个中年妇女威胁了,没几分钟就被她上下翻飞的两根青虫眉毛和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倒,那些唾沫星子带着犀利的战斗力,让我不战自退。
可是现在退无可退,Sofia的武器除了血红色的嘴唇外,还有一双留着纤纤指甲的玉手,女人打架,牙齿和指甲均可作为武器,几秒钟内,我发现自己指甲很短,并无多余可用来打架。而她,除了指甲牙齿,还有高跟鞋,穿着高跟鞋走进沙地的感觉肯定很不好,但脱下来用后跟砸我的脑袋会很有快感。
阿飞及时把她的手抓住,洋葱头拉住她的另外一只手,往后拖,我脸上最终没有落下五个手指印。
那个大红嘴唇的吸血鬼咆哮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干了些什么事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过是小三想转正罢了。我待你不薄,怪我当初看你一个人,替他工作还算努力,过了三十被无情地剩下,想好好改变一下你土拉吧唧的模样,不至于到古稀之年还没男人要,结果给自己挖个坑。欠揍的货。”她一边说,一边仍旧挥动着两只被两个男人抓牢的手,看上去像一个要挣脱铁链束缚的八爪章鱼。
“哎,有什么事需要动手呢?”阿飞和洋葱头劝着Sofia。
几秒钟内,Anson背着相机包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叫我跟着他走。
Sofia刚才用作甩棍的两只手,突然又抡起来,一起指向我,她对Anson吼道:“你就这么容易听信奸人的话,我跟你到厦门就是为了告诉你有人造我的谣,造谣的人就是她。”
“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无关,和谣言无关,我累了,我们要走了。”Anson冷冷地说。我紧跟在他后面离开沙滩。
回旅馆的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最后落在我耳边的,是渐渐远去的阿飞和洋葱头苦口婆心劝慰那个大红嘴唇疯女人的话,俗气且毫无深度。
我猜测是谁走漏了风声,慢慢细筛都有谁知道这件事情,除了苹果,我只和洋葱头说过,就是来厦门之前最后一场婚礼,不小心透露出来的,这个娘娘腔。就是他了,可是阿飞掺和在里头是下的什么棋?
我和Anson回到旅馆,旅馆门口的花架子下亮着罩着欧式灯罩的夜灯,混乱下宁静的光线,瞬间显得很美。楼下的红绿咖啡馆,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玻璃窗,里头的灯光虽幽暗,这会儿倒是具备了解除疲劳的功效,可惜Sofia也住在这里,现在,唯一可以安慰我的心的,就是Anson,一个用来压箱底的希望。
我和Anson刚才的谈话还没结束,谁都没心思继续,这淡季的鼓浪屿,一整天太阳晒下来也够难受的,在漫长的暗夜里我需要修整皮肤,还要安慰饥肠辘辘的肚子,他明天有新任务,今天拍摄的照片必须整理好。在楼梯下,他拍拍我的肩膀:“Sofia脾气一直这样,你不用太介意,我和她之间即便没有她的那些事情,也会出问题,好好休息。”
我洗完澡,躺到床上,依旧饥肠辘辘,浑身肌肉酸痛,回味着刚才在沙滩上的危险,其实不及现在的得意。一个性感的女人终于败在了文艺女青年的面前,她也有被男人伤的时候,回上海,我要和苹果一起庆祝。
至于Anson,他既不冲动也不鲁莽,更不热情,一向如此。我又回想了一下Sofia曾经在网上炫耀过的床事,真难想象这么一个理智占上风的男人在床上能够热情似火到筋疲力尽。
我闭上眼睛,自己成了见缝插针的小三,这下团队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做的事情了,那个吃零食吃得内分泌失调的化妆师桃子定会编制一个诸如“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如何用计撬走老板正房自己博上位”的新闻故事,她会这样添油加醋描述:“Anson生意做得好,一个离婚女人傍上钻石王老五,不使些歪门邪道怎么行。你们知道Sofia到处说和Anson在床上怎么舒服,她是个大个子,这下轮到VV,这小个子说不定比她还更紧些……”我甚至能看见之后的一阵掩嘴淫笑。
想到这里我简直无地自容。一个女人的烂嘴巴可以毁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声,这一切还没发生,目前仅存于我的假想之中,根据这个人平日的所作所为,我假设她会做出的下一步行动。当然,旁人的闲言碎语,我可以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听,所有得意的对立面,将会是牺牲在众人唾沫里的口碑。Sofia离开后,大家生意多少会减少几单,虽不影响整体情况,但大家一定都会认为到嘴的食物被打落了,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所作所为。我好像看见小赵对着我问:“这种结果,你……愿意吗?”
房间里暗着灯,外头树影婆娑。手机响了,是阿飞。
“你出来,不管现在是不是和Anson在一起。”他命令道,“你必须出来,有些事情要和你谈谈,否则十分钟后我挨个来敲你和你老板的房门。”语气坚定,不容否决。
我现在只能勉强拖起疲惫的身子,如果他为Sofia打抱不平,那我将面临又一次的暴力袭击,这次是个男人,恐怕躲不过去,我只有指望他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能手下留情。
我换了一条裙子,自己心虚什么呢?既没有造谣也没有撒谎,只是耍了点小手段让事实为人所知,恰巧需要知道真相的对象是我的意中人,难道我就没有主动追求幸福的权利吗?理直气壮让我又直起了腰,窗户里吹进来的微风要把我吹倒,必须吃点东西。
阿飞在龙头路的鱼丸汤店等我,已经为我叫好了鱼丸汤、海蛎煎和炒面线。我想,对不起谁也不用对不起自己的胃。
我开始狼吞虎咽,阿飞不说话,看着我“嘎吱嘎吱”地大嚼鲨鱼肉丸,直到我仰头把最后一根面线倒进喉咙。吃完后,我认真地看着他:“要打要剐随便你。我知道你和Sofia是一伙的。”
“VV,现在没法跟你解释这件事。你在气头上。”
“那何必叫我出来?本人今天晚上已经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亢奋和憋屈同时存在,也许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而你将不幸成为我爆发的牺牲品。”
“不知道你兴奋什么,我只看到你活该倒霉。”
“兴奋什么?阿飞你猜不到,Anson已经接受我了。Sofia的失败让我更高兴。”一阵得意的笑之后,我用手捶向阿飞,“不过,都是你们,他刚说接受我,马上就要拉手了,你们就出现了,和网站弹出的广告小窗口一样,我想挥刀砍人。”
“哼哼。”阿飞冷笑,“那也就是说没有敲定,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你不知道Anson也许另有打算?Sofia比你更了解他。”
我们离开鱼丸店,走在夜晚浪屿的街道上,人烟稀少,大榕树垂下的气根像美人的头发一样让人着迷,在夜晚南方的暖风里妩媚,这让我开始怀念上海春秋季的梧桐,同样的妩媚。转弯到一条巷子里,有很多咖啡馆,这地方混合着土和洋两种气质,赵小姐的咖啡店旁边就是卖一元两个梅干菜小烧饼的摊,码头有麦当劳。海边有解放前大户人家留下的大宅子,门口挂着牌子:闲人不准入内,内有狼狗。那屋子孤僻冷傲,从院门到正门有长长的汽车道,了无人烟的角落,突然见一幢可以拍恐怖片的大屋子,倒又勾起探究故事的情节来。这种情境之下,容易完全忘却现实,这是一个只要花机票钱就可以拥有的假世界。旅行全部的意义在于——逃避现实。
当我吃饱的时候心情更好起来,浑身肌肉也不那么酸痛了,饿肚子时候的胡思乱想现在转为无比的亢奋,桃子洋葱头他们愿意做小广播也不错,有多少女子暗恋Anson,这下可以让她们尽情地羡慕嫉妒恨。我曾有的切肤之受,现在轮到我来施予。我得意地甩着裙摆,迈着摇曳的大步子。
“真难想象一个两小时之前差点被人扇耳光的人这会儿可以这么趾高气扬。”阿飞完全不欣赏我的行为。
“现在你可以解释昨天和Sofia在一起在干吗。还有刚才,为什么是你们三个一起到沙滩。”
“你不知道真朋友是用来干吗的吗?”他慢下脚步,“我在为你求情。”
阿飞同学的婚礼上,他和洋葱头闲聊,得知我找人去Anson那里说她的坏话,洋葱头为自己去年的失言自责,说他见新郎摸Sofia屁股并不十分真切,因离得远,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他们轧姘头,自己随口说,我却当了真。他让团队所有同事知道了这件事情,大家深信不疑,这加深了洋葱头的负罪感,因为Sofia给他介绍的化妆单子比其他人都多。
我冷笑着:“原来如此,有奶便是娘,卖友求财。”
“洋葱头和Sofia也是朋友,就他而言,你和Sofia没有哪个更重要,只是他自己做了错事,必须纠正。昨天在旅馆遇到Sofia,是代你说对不起,怕她一时冲动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今天她见新人回了旅馆,不见你们,怕你找机会介入,着急拖着洋葱头一起来找你们把话说清楚。我怕你吃亏,跟着一起来了。”
我停下脚步,怒不可遏:“为什么要代我道歉?我根本没做错。你觉得Sofia是好女人,对吧?”街道很安静,空气里也是安静,我没有对着他吼,只想用眼神把他的皮扒掉一层。
他的皮在我的眼神下还是绷得紧紧的:“VV,我是在说连洋葱头都没有证据说她确实有姘头。”
我完全不想听他说什么:“我知道你在说她好。”
“我在说你以讹传讹。”
“好吧,辛普森杀人没直接证据,但他确实杀人了。”
(辛普森案是美国一桩举世闻名的杀妻案,由于警方的几个重大失误导致有力证据的失效,从而使辛普森逃脱了法律制裁。)
“这和辛普森有关系吗?”
“没直接证据并不能说明她真的没干。”
男人想讲道理,而女人只想发泄,我们像一只鸡和一只鸭,相互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最后看官们可以看到满大街飘着零乱的鸡毛和鸭毛。
我一生气,就想离开;我一生气,走路都会被路砖绊脚;我一生气,就想扔东西。在我打算立刻离开的时候,踢到脚下一块碎砖,不禁向前一个趔趄,阿飞伸出手来挡住我摔跤,我顺势弯腰把碎砖捡起来朝他扔过去。
见血了。他真的成为我爆发的牺牲品。
那块砖扔中他的左耳,蹭掉一块皮。他歪着脑袋,死捂着耳朵,痛不欲生:“下手真够狠。”
“你,你为什么不躲?”
“你不是向前扔,你是向左扔,照着我脑袋来的。”
像他这样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没有上千万身价,再破了相,很难追到Sofia的。
“真对不起,在你这种长相上雪上加霜。”我连连道歉,“妨碍你追Sofia了。”
“发什么神经病。”他用手捏住耳朵,“我身体里的血流光也不及被你刺破我心口流一滴血来得致命。”他又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臂,“VV,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吗?”
他想说什么?如果我现在大声喊“非礼”也无济于事,鼓浪屿旅游景区的派出所早就下班了,打110,厦门警察也要从对岸市区赶过来。为了不刺激他的进一步行动,我只能呆若木鸡,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
“VV,我没想在这种情况下表白,不过,你听着,”他变得严肃起来,就像我的领导,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臂,一只手捂着耳朵,“诚然,世界上最勇敢的事情,是微笑着听你说你和别人的爱情,但是我并不勇敢,我听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继续说:“这许多年我已经忘记怎么对一个女人表达自己的情感了,我追到厦门,希望你能够明白,当然,如果不是你说摄影师老板即将接受你,我没打算在外地路灯暗淡的小马路中间跟你表白。”
我打了一个饱嗝儿,有鲨鱼丸子的气味,把头扭转过去,看上去心情沉重,在两次次深呼吸后,当我把头抬向阿飞,他正看着我,眼神真诚而无一丝杂念,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