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时常有一些幻觉,产生些幻听,手机会莫名其妙地响起来,聊天软件莫名地忽闪起来,都是Anson来找我,小碎步子急匆匆踏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手机好好地躺着,电脑屏幕也安静如常。那天做副机之后我猜Anson对我印象不错,连续发了几个单子过来,顺便和我闲聊几句。现在无论是上厕所,还是在厨房下面条,都感到自己将错过一个电话,也许是对他这个人的条件反射,也可能是对他发来的单子的条件反射,毕竟那意味着有收入,经过一阵千纠万结的肠子蠕动后,最后断定二者兼有。
我告诉苹果:“Anson现在就像那个韩国MV里的摄影师,俊朗,有决断力,讨女孩子喜欢,我觉得自己又喜欢上他了。”我把这话同样告诉了阿飞,电话那头有重物掉落的声音,闷而悠远,像远处一个闷雷,电话筒也“吧嗒”掉地上了。
“怎么了?地震还是房子塌了,还是对面楼房整栋倒下来了?”
“我想坐到沙发上好好听你描述,但是一屁股坐空,摔地上了。”接着又说,“我告诫你,最好不要对这个现在叫作Anson的家伙产生幻想,这会让他容易利用你,高中时我和他不熟悉,对他没什么好感。至于现在,也许他已婚,也许是同性恋,最关键的是,也许依旧根本看不上你。”
我有些生气:“‘你的新老板有一套’这话谁说的?”
“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是高中那个让你伤心的人。”
“现在他完全变了。”
“人性是不会改变的。”
我单身,当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喜欢一个人,可以表示对一个男性的仰慕、爱慕而不需要经过其他人的同意。我狠狠地说:“就是爱上他了,像爱奢侈品一样。”
“奢侈品目前你买不起。你又矮又胖,穿着邋遢,像一件放在商场花车上皱巴巴的待处理商品。”
我怒不可遏,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一个女性朋友说这种直刺入心肺的话?而且是从一个平时貌似还有些绅士风度的男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一个四五岁女孩的父亲。男人说话的可信度和年龄成正比,虽然他说的是真相,真相确实丑陋,但不能用更丑陋的方式说出来。
“阿飞你听着,不管以前我们曾经坐在一起多少年,我曾决定为你两肋插刀,从此,你是涂满了cheese腌肉片和西红柿酱汁的比萨,我是抹了些芝麻从脏兮兮的煤球桶里烤出来的大饼,各走各的路。”我的手在发抖,如果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想自己会抄起菜刀砍得他血肉模糊。
“哦,对不起VV,我不该说这个话,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对不起还没说完,我就想挂电话,这太伤我的自尊了,虽说从小到大,自己的自尊心一直放不到台面上,父母、老师、领导,连同那个高中里的他都可以肆意妄为地忽略我的自尊,甚至以践踏为乐,但不等于我没有觉醒的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的潜台词是没有尊严地活着,阿飞一句惊醒梦中的我,要回自尊从撩阿飞的电话开始。
“你忘了要我做到的:心里再有情绪,表面也要控制住。要我马列主义了,你却自由主义。”我把电话掐了,狠狠地扔到床上,跑到镜子前,看着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的自己,前襟残留上次喝速溶咖啡倒泼的渍迹,头发已经半年没有削剪,发梢有开叉,平时外出都是把头发随意一扎,现在散着,扎橡皮筋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圈凹陷,下面的头发翘起,胖圆的脸,像水果摊老板娘,除了皮肤还算白,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能让自己自恋一下的地方。连脚都是肿的,孕妇在第八个月后也不过如此。
不,不,是工作让我废寝忘食,我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世界上的事情,不想做,可以找到一百条理由,决定做,则不需要理由。一个人成不成功和意志力有关系,而不是多么完美或者恶劣的环境。我必须把自己的体重减下来,把身子塞进以前买的、现在雪藏在衣橱里的细长条衣服里,曾经觉得目前的腰围可以替我省却买衣服的钱,但在一个令我意乱情迷的异性目标出现之后,我不想省钱了。我的小鹅蛋脸不会让我失望,现在只是一块填充了过量油脂的生化物,需要用雕刻刀恶狠狠地自残一下,这种感觉也许在切黄油的时候可以体验一下。
我从网上找了很多健康减肥的教程,给自己制订了详细的计划。从此忌重油奶糕、忌烧烤、忌油炸,减少奶类制品和糖的摄入,不得在晚六点后吃东西,哪怕是一块饼干,米饭和面类不能与肉类一同进食,如果能坚持只吃开水白煮的蔬菜,只需要两周就能把所有赘肉去除,可惜这就像叫我徒手攀爬金茂大厦一样不可能。我需要锻炼,每天也许做点瑜伽、慢跑、游泳什么的,我还需要更多的工作,来让我忘却吃这件事情。
我去威廉那里,虽然半年来对影棚需要的物品都已经有所了解,但自己筹备,还需要更清晰、更明确的细节。我乐观地以为威廉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没想到他勃然大怒,他没对着我狮吼,只是绷着一张一家一当都被套死在股市里的面孔,不耐烦地说:“我教你够多了,如果到现在还没学会,那是你天资愚钝。”
天哪,好歹我也是为他赚过钱的,如果连他都不把我的自尊放在眼里,那只能说明我自己没把自尊当回事情。
“不说就不说吧,你能弄明白的事情我也能,又不是祖传老中医秘方,不过是些按快门的事情。”
“呵呵,说得容易,你看过多少玛格南图片社的作品,你知道Alex Webb吗?就算解决了各种技术问题,你能理解摄影的本质吗?记录灵与肉的那种与自己生活截然不同的本质,内心的抗争,也许现在的日子都太好过了,摄影师们只知道拍些甜蜜蜜、小感动的瞬间,做作得像哄小孩的麦芽糖,当然这可以赚到钱。所以我说中国出不了大师,你以为你可以吗?”他跑到电脑台前,顺手扔了几本画册给我,有亚当斯和玛格南的照片集。
“对不起,我的境界还没达到那么高,我只想有一个影棚,可以拍点赚钱的东西。威廉,我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只是结婚还能离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却不敢与我对视,眼睛去望着窗外。
我当下告辞,一直觉得他有话要说,直到我拉开门,他在我背后压着嗓子说:“以后别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你去Anson那里,看他能把你抬到多高。还有,你朋友把那个小男人拐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是人家两个人自己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我会叫那个女孩子后悔的。”威廉最后轻轻地、凝重地说了这么一句,像一个巫师下的咒语。人的两面性,在威廉身上体现得完美而且精确,我当然不相信威廉是彻头彻尾的巫师,他只是不能忍受曾经一度精心栽培过的一朵小花,在即将绽放之时离开他,但他这里确实已经没有合适的土壤阳光和营养让我继续陶醉了。
我得赶紧离开这个魔窟,这个魔窟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有时候一种潜在的感觉,过一阵子之后事实会证明是真的。当然感觉精确不到里面的每一块背景布上的残留的脚印和化妆台上一次性纸杯上残留的口红。他说要让苹果后悔,以目前我的智商和情商,猜不出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夜黑风高的晚上上演一出老板怒砍下属相恋已久的女友,且连夜分尸扔进外环一条小河浜内,对威廉来说似乎得不偿失。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我开始寻找适合做影棚的房子,慢慢将这件事情忘记。
现在,我每天除了出去拍片,就是坐在电脑前修片,以及在网上和客户沟通。电脑俨然成了我的情人、小秘和丈夫,在家里我俩形影不离。每天晚上九点我会准时到楼下绕着小区绿化带跑十圈,折合三公里的长度。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再做五十个俯卧撑,平躺抬腿呈V字形五分钟,并且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受食物的诱惑,在漫天星斗的监督下,关上冰箱门饿着肚子冲澡,然后爬上床,我的肚子可能如苍穹般空荡,但是一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可以随意吃面包、黄油、牛奶、肉包子、煎饼果子,便又高兴起来,世界是美好的,不会每一顿食物都让你长成猪,也不会每一顿都把你饿成柴。
据说游泳能塑身材,我想我需要游泳,但是当我把浴缸放满水几近要漫出来的时候,开始对着水发晕,好几次面朝下把身子扑进水里,感觉水面外的屋子会有人拿着刀闯进来。因为缺乏安全感,离开水面竟有获得重生的激动。那是两个世界,几次后我发现了其中的美妙,仰面躺下,侵入水中,直到淹没脸庞。眼前湿润起来,情景变得虚幻多变,作水波状的旖旎蜿蜒,水下安静得如时光凝固,我屏息,直到身子在水里漂浮起来,这是两个世界的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