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楼下满是农家菜籽油的油烟味,是外婆在烙大饼。外婆的大饼一直是小叶的最爱,每每回家,只要石笋菜叶饱满,小叶就有口福。
对于外婆,对于这些身边至亲的人,文字很少,这么多年,想来都惭愧。可似乎在人们心中,小叶也一样,他们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很少会去想有一天离开。
小叶忽然想到爱情了,一些关心,一些温暖,一旦被视为理所应该,时间久了肯定会有不同程度的褪色。
爱,是需要回应的。回应不仅证明ta的爱有价值,也证明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小叶下楼,长长的木梯,虽然没有叶山老家的宽,可是就这几步,谁去在意。重要的是它踩在上面的感觉和家里相差不多。
外婆有点驼背了,正从土灶台沿着大水缸向灶台走去,只有几步的距离,却能让小叶看清她的每一小步。
外婆老了。
家里的老猫瞪着眼睛从窗台里爬进来,小心地看着小叶,和他擦肩;屋外的一群老母鸡在门口一棵橘子树下纳凉,旁边放的水槽,有只小鸡正在喝水,喝水的时候,它会闭上眼,好像恋人间的亲吻。
小叶走到灶台上,把围巾一围,操上锅铲,帮忙烙大饼。
外婆烙的大饼,厚实多馅,只是小叶嫌太大了,一下就吃饱,太浪费。于是就自己上手烙一些小而薄了。这是不同辈分之间的一点小小口味差异。
外婆要一边顾着土灶里的火,还要擀皮做饼,而小叶只要顾好锅里的大饼就行了。偶尔路过的村人,看见小叶在灶台,外婆擀皮,在门口会说一句:“哟,又给外甥做饼啦!”
外婆都会说:“诶!星期六回来了呐!”路人有些羡慕,外婆则一心在饼上:和面、擀皮、夹馅、成形、入锅,接下来去土灶看火。往往两个人一起,烙出的大饼金黄香脆。而外婆一个人,有时会焦。
日子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过的。
吃饼了。外婆早就熬好了粥,凉过放在土钵里(一种平时盛粥很大的陶碗。)大饼配粥,在炎炎夏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往往小叶吃了两个,外婆都会说:“来来来,还有很多,再吃两个。”这个时候,只能无奈再吃半个。而她像所有的老人,看着自己孩孙喜欢自己的做的食物都会很高兴。
小叶坐在椅子上,对着方桌。而外婆往往自己端个小碗,静静坐在门口,那里常常会有阳光晒的暖洋洋。阳光里的外婆,背景是一群母鸡,还有一棵老槐树,橘树因为不是对着正门就看不见,风小小的,将外婆的银发吹起。小叶看见逆光里一个发亮的老人的轮廓。
“外婆!”小叶喊了一声。
外婆看向小叶,筷子还在碗里,等小叶说下一句。
小叶愣了一会:“下午去陈墨那里,晚饭回来的。”
“早点回来的要,晚上给你做切面。”
“我要酸菜土豆配。”
走出村子,正好遇上洗完衣服回家的村人,简单地笑笑。前面是一个水塘,村人洗漱衣物之类的都在这里,自然也话里话长。
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多也算是看着小叶长大的,而小叶,对于他们一直像一个谜,孝顺乖巧、学习又好,因为从来没有人管小叶。哈哈,那个时候,小叶也做过一阵子别人家的孩子。
在农家,一个很小就寄养在别家的孩子,似乎多少都会有些问题。其实小叶也一样,外婆毕竟是外婆,父母的爱很少,直到第二年的暑假小叶才意识自己问题这么多。
路过大叶村,曾经在这个村子念过小班。那时小叶笨的连123都不会写,人还皮,经常被老师吼:“叫你爸妈来。”然后小叶两眼汪汪:“我爸妈不在家。”
于是第二天,可怜的外婆就陪着小叶跟老师说好话。
记得有一回小叶满怀激动地跑向老师:“老师老师,我会写了。”老师一开始两眼放光感觉这个孩子终于得救了,然后就差点气结。
小叶的9倒更像是手写的字母“y”,上面不闭合。
后来上大班不知怎么就开窍了,小叶现在还记得那天领成绩单的时候,下着大雪,小叶在路上还踩空掉到路下面去了,吓得玩伴马上跑回家告诉外婆。
那次,小叶考了两个96,班里第三。从此以后,在初中前,学习一直是小叶可以自信一点的地方,和陈墨的差距也很小。后来嘛,嘿嘿,没人教还真的不好,到了初中,英语就像小学刚开始学数字一样,一塌糊涂。一直到初三才缓过来,只是那个时候,似乎有点晚。结果,陈墨去了兰城,而小叶继续在小梅城待着。
记得陈墨跟小叶说过:“其实,你对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以前。”
小叶没有回答。
谁又不是呢!多年没在一起,很多东西纠结着还是不是以前,还应不应该按照以前的说话方式对话,相处,细究只会感慨,倒不如装作时间没有过去。你去了兰城,很多改变被理解成理所当然,而我,一切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一点改变就会丢失很多很多。
当陈墨高一留长发,小叶到了大一还是板寸。更多,小叶是个土老帽,乡巴佬,连文字也只在乡土里挣扎,带着农民不可救药的缺点。
迎面走来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张红彤彤的“毛爷爷”,喊着另外一个名字,让小叶给她买点东西。这个老人小叶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了,神智有些不清,双腿还不好,走路都是挪着板凳走的。
小叶一愣,马上解释,她认错了。可她一个劲儿说没错。小叶只好掺着她回屋,让她把钱放好。真是任性,一个老人家拿着百元大钞在门口喊,帮我买东西,帮我买东西。
大叶和叶山是一个姓的,都姓叶。相传当时来叶山的祖先和后来叶山兴盛起来,有一部分人是从大叶迁过来的,所以之后,忘了哪一年,修族谱的时候,因为叶山人越来越少,总谱放在大叶村。
小叶走过这个村子,这是个新旧并存,分化严重的村子。靠近马路两边的,大多都是新房。里头些的很多是泥瓦房、纯木结构的老屋。在一户老屋前,门上生锈的大锁告诉小叶这户人家已经离开很久了。小叶看见很多兰花枯萎在门口的小院子里,一摸泥土已经干的不成样子,至少半年以上没有浇水了,有些顽强的还活着,大多数已经枯黄死去。
那时小叶就遇到一问题,是把兰花弄走,自己养,还是任其死去。前者他是个小偷,后者他喜欢兰花,不忍心。小叶在纠结中离开。
出了村子,看到一个广场,很多老人在那里晒太阳,一群孩子在跳房子,另一群在玩警察抓小偷。过了一段土路,这是小叶最喜欢的一条去陈墨家的路了。
两边芳草萋萋,这个时候牵牛已经次第,只是现在牵牛为躲太阳都合着花苞。远远地,熟悉的房子,往来的白鹭,成片的稻田绿色铺的很远,小叶像是个站在田埂边的小孩。
当白鹭栖息在乌桕树上,脚步也到了陈墨家。
“今天遇到一个老人,拿着一百块让小叶给她买东西。哎,真是,也没人管,要是那群小鬼捣蛋,老人就要伤心了。”小叶站在他的窗前,身后是床,上面堆满了各种理科试卷,一本读者让人眼熟。
一只白鹭轻拍翅膀,跳到另一个枝桠。
“这是上个月的《读者》,不知道你买了么?以后我们俩单双买吧,回来交换,这样省。那个老人是哪个?”陈墨把读者递给小叶。
小叶拿过书的时候,一只翠鸟从水里叼了一条鱼。它落在水牛角上。
“小时候在大叶上小班,你记得那个用板凳走路的老人么?”小叶翻了下,看见一首海子的诗,旁边的插画是一个叫韦尔乔的人。
“那个。有点印象。人老了,很多没办法。”他走过来,看着插画,“我以前一直以为韦尔乔是个外国人,原来是哈尔滨的,而且竟然是个医生,这些画是他值夜班没事随便画的。”
“真的!我还一直以为是外国佬。幸好不是。画的很有意思,真不知道想象力这种东西是怎么来的。”电视台似乎永远是中央12套《探索发现》,这期讲的是妇好墓。小叶翻着书,还看到了鲍吉尔·原野的一篇文章,“这个鲍吉尔·原野,我查了,也是中国人。”
小叶递给陈墨,是一篇《沉默的春天》,文笔很好。
两个人随便说着一些话,他的手机放着beyond的一些歌,枕头边是原生磁带,还有翻旧的卡带歌词。
“粤语很多听不懂,我特地从表哥那里拿了歌词过来。歌词写得很好。”
小叶接过那些歌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可会变(谁没在变),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他沉默。其实和陈墨一起,往往小叶是话唠,他听居多。屋外的白鹭成群飞起,几年之前这里还是没有白鹭的。陈墨曾经写过这样一句:屋外白鹭,在梦里星子微微亮了,它们像海鸥一样去了远方,我是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陈墨。
他把窗外的那一片稻田比作了海洋。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文字,本就只有很少人看懂,而陈墨似乎也从不介意别人看不懂,似乎这些文字像是一个暗号,等待一个能看懂的人。
小叶说:“你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是什么?一件你已经做了,来到世上,另一件就是去赴死的约会。人一生中,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了,所有的苦难,幸福都不能与之相比。”
陈墨愣了一会,像知道了什么,小叶看他笑容就知道了。
小叶终没有问樱人的事情,他还是等着有一天他自己说,只是那一天,好像离得太远。
他问小叶,晚饭要不要在这里吃,小叶说不了,等会还要办件事,是件坏事,就不说出来了。
“敢做还不说,晚上做鱼,你要留下来一起。最近电得多。”他拖着鞋出去了,门口是他心爱的兰花,薄荷在一边蔓延。
“也不是不说,好像前些天看到一句话。做坏事不说,和不做坏事但传播坏事,后者也是坏事。我这不准备去了吗,再说出来,这个后果不是更严重啦!”小叶笑着,他也笑着。
少年的身后,他书桌上挂的两支羊毫下面的吊兰,正迎着阳光,缠着窗檐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