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图上的局面十分怪异。
兵棋作为一种娱乐游戏和战术推演工具,由来已久。传说十个世纪以前,摩卡教廷的著名统帅、圣骑士艾伯特在魔法历841年的圣骑士军东征途中发明了这一经久不衰的棋类运动。最初的兵棋脱胎于古老的大陆棋,并没有独立的棋台,而是使用一张施了魔法的大陆棋棋盘。规则十分简单,由对局双方分别执黑白棋在选定的棋盘上博弈,黑棋先行,执白棋者选择棋盘。棋盘分为山岳、平原、森林、综合四种,双方各有一营标准配棋(十枚棋子,各代表一千人,共一万人),兵力的配置为骑兵一枚,工兵一枚,重甲步兵两枚,弓箭手两枚,轻步兵四枚。黑棋先为攻方,拥有二十手的进攻权(也就是可以下达二十条规则承认的指令);相应的,白棋也拥有二十手的防御权。二十条指令何时下达、怎样调配,都由棋手自行决定,若黑方二十条指令结束,则第一回合结束,若白方二十条指令首先结束,则防守方就会处于危险的被动挨打的局面。一回合结束后,攻守互换,直到一方全军覆没或认输为止。
随着兵棋的逐步发展,特制的魔法棋台取代了原来的棋盘,并由原来的四种形态发展为山岳、平原、草原、森林、雪原、沙漠、综合等七种形态。配棋数量由一营增加为二十营,除使用标准配棋以外,对局者还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自行配置兵种。到了十八世纪,人们还可以进行多人对弈、不平等对弈(以寡敌众)等等。棋台两侧设置了棋图,攻守双方的行军调配可以自动显示在各自的棋图上,对弈者通过观察自己的进军态势来判断场面局势,决定自己下一步的战略(对弈双方受魔法结界限制,不能够直接观察棋台)。
在魔法历十九世纪,兵棋的发展达到巅峰。由于贴近实战,许多军事院校都把兵棋推演作为一门专业课程来讲授,军队中新战术的开发、新理论的实践也有很多通过兵棋来模拟。在当时奉行扩张政策的岚辉帝国,这种棋类运动尤为风靡,在全国各地都能找到大大小小的兵棋俱乐部。特别是在克莱德大帝的提倡之下,兵棋对弈几乎已经成为了贵族的一种风尚。
所以当樊南离感觉对手对于兵棋似乎一窍不通的时候,他没有办法不感到诧异。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站在对面穿着一年级制服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罕见的金黄色的头发,眸子里透出一种自信的光泽。腰板笔挺,制服平整干净,腰带和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结合着显然是经过刻苦训练才打磨成的强健体魄,把男孩子的形象勾勒出了正规军人一般果决与坚强的味道。他的成绩很优秀,在本系的新学员中出类拔萃,这一点身为辅助副官的樊南离记得很清楚。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理解,为什么男孩子要这样下棋。
这盘棋双方选择了标准配棋,各三营。樊南离执黑先行,而对手选的是山岳棋台。一开局,樊南离很小心地选择使用两枚轻步兵棋来试探进攻。这是很标准的开局,轻步兵棋被很多人称为“炮灰兵种”,在兵棋的诸多兵种之中是综合效能最差的兵种;当然,如果单纯谈论战斗力,工兵棋比轻步兵棋还要差,战斗力完全为零。在山岳棋台中,轻步兵棋灵活度比较高,而且损失小,大多数人在开局的时候都会选择使用两到三枚轻步兵棋来试探对方的防御阵形。
棋图上,在山岳的复杂的等高线中,两道代表轻步兵棋的箭头向前方推进。在箭头前逐渐显现出了两道前后平行的横线。樊南离权衡了一下。作为防御一方而言,能够摆成单列的兵种通常是重步兵棋,凭借强大的防御力来抵御对手骑兵或其他兵种的冲击;而两道平行的横线表示对方的兵力的排布是前后排列的,这也有可能是弓箭手棋。然而如果是弓箭手的话,就有被骑兵冲散的可能,所以是一步险棋,可能性不高。樊南离想了想,决定还是首先用前面的两枚轻步兵棋试探一下。
试探的结果很奇怪。根据棋图上反馈的信息,通过判断兵力的损耗程度和损耗速度,樊南离判断出,阻挡在自己两枚轻步兵棋前方的——竟然是两到三枚同样的轻步兵棋!
这是很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轻步兵发挥作用通常靠的是集群作战,几乎没有人会像对面的男孩子一样,把轻步兵排成前后两个单列进行御敌,这样会进一步削弱轻步兵棋的战斗力,很容易被人打穿防线。另外,尽管轻步兵棋是炮灰一样的存在,但在山岳地形里它所发挥的作用却相对比较大,尤其是在进攻的时候——就像樊南离现在一样——所以山岳棋台的白方通常会雪藏轻步兵以待下一回合攻防转换的时候,起码不会肆意地损耗。像男孩子一样把轻步兵放在第一线,是很罕见的,或者说是很稚嫩的。除非,在轻步兵棋后面是又一道新的防线或者陷阱。不,不应该是除非,这是肯定的。
樊南离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孩子,然后用魔杖发了一道新的指令:一枚骑兵棋跟在自己的轻步兵棋身后向正前方发起冲锋。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战术,无论对方的轻步兵后面隐藏了什么,樊南离都会把它摧毁。
山岳不适合骑兵发起集团冲锋,但是这并不影响骑兵发挥其摧枯拉朽的尖刀作用,尽管尖刀的锋利程度打了几分折扣。
两枚轻步兵棋大约消耗了半数以上的兵力就成功突破了对方的轻步兵防线,男孩子单薄的防线上几乎所有的轻步兵都被消灭了。樊南离的骑兵紧随其后发起了攻击,但很快,这位红头发的辅助副官再次皱起了眉头。棋图上反馈的信息显示,挡在他前面的男孩子的第二道防线竟然是骑兵!
如果说轻步兵的使用还情有可原的话,在这里放置为数两枚的骑兵就实在是太荒谬了。在第一回合,白方通常都会把骑兵放在两翼或者队尾,因为在防御战中骑兵根本没有用处,反而在攻防转换的时候倒可以迅速出击,咬住黑棋,迟滞黑棋的收缩速度。樊南离的本意就是在中央打开局面以后向两翼包抄,打击对方的骑兵,为攻防转换做准备;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直接迎头撞上了。骑兵以冲锋见长,完全冲刺起来的骑兵的冲击力任何兵种都难以抵御;然而失去了速度、甚至是在原地静止不动的骑兵,却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现在,羔羊就摆在樊南离面前。
樊南离犹豫了一秒钟,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决定还是先把这只羔羊吃掉。
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两枚骑兵留到第一回合结束、攻防转换的时候,要知道三营标准配棋中骑兵棋子总共也只有三枚!再说尽管前方只有相当于一千骑兵和一千轻步兵,但是樊南离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是有能力吃掉对方的两千名摆出防御姿态的骑兵的。为了防止陷入对方的包围,樊南离又压上了两枚弓箭手棋,以应对突发情况。然后就是对对方的骑兵的会餐。这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会餐十分顺利。很快,白方的骑兵棋就被摧毁了,樊南离的两枚弓箭手棋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他最初派出的两枚轻步兵棋已经全部阵亡了,一枚骑兵也小有损伤,但比较起白方的损失来这还微乎其微。
到这时,樊南离的二十条指令已经用掉了五分之一。以开局而言,通常到这里已经基本上摸清了防御一方的阵形排列了,毕竟这么多年下来,有效的十几种阵型排列方式都是人尽皆知的了,后面要比拼的是双方临场的指挥和变化。然而这次的对手实在是太飘忽了,樊南离开局到现在还云里雾里的。
但是樊南离现在还不急,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优势确实已经掌握在了自己手里面。反正手里留着的的指令还有十六条,他可以尽可能地谨慎一些,把自己的主力向前压,并且清扫两翼避免中路冒进。他留在后面一枚骑兵棋,将剩余的两枚骑兵向左右两翼分散前进;轻步兵棋组成集团向中央推进,弓箭手护卫侧翼,就连重步兵棋和工兵棋也整体向前运动——这也是为了攻防转换的时候能够迅速转化为防御形式。
但是扑空了!
右翼的骑兵棋位置靠前,推进的比较迅速,但是前方空无一物。中路以轻步兵棋为前锋的推进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难道那个金黄头发的男孩子的防御阵形只有两重吗?那么他其它的棋子又躲在哪里?
幸好还有左翼传来了好消息。由于左翼骑兵位置比较靠后,所以比右翼的推进迟缓了一些。但现在,棋图上显示,左翼骑兵的前进受到阻碍。
樊南离当机立断,中路的轻步兵和弓箭手迅速向左翼靠拢接战,同时右路的一枚骑兵棋也向左进行包抄。整个进军的主要方向转向了左侧。成效立竿见影。现在樊南离能够判断出自己的左翼前方,白棋集中了大约六枚轻步兵棋,但从反馈信息来看兵种很单一,并没有掺杂弓箭手或者重步兵。这样的布置再次出乎了年轻的辅助副官的意料。在防御战里,就算没有良好的协同作战的实力,重步兵比轻步兵防御力更强总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吧!
男孩子的六枚轻步兵白棋在樊南离骑兵和弓箭手的配合之下,几乎是被碾压的。看上去他是铁了心要把轻步兵棋当作炮灰来用了。
这棋下得实在是太怪了。
端木魂教授也在紧盯着棋局。观战水晶上同时显示出对战双方的棋图和整个棋台的宏观显示图。从棋台上的情况来看,观众们的怪异感甚至比赛场上的樊南离还要强烈。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刚一开局的时候,金黄头发的男孩子就用掉了几乎一半指令。他把自己所有的棋子东一块西一块地分散开来,都丢得远远的。而这些棋摆放的位置甚至近乎于随意,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战略战术上的意图。即使真是一个对兵棋一窍不通的人,也不会把兵力随意分散掉,反倒有可能因为紧张而把全部棋子缩成一团;但是如果是一个哪怕只懂得一点点兵棋的人,那他就更不会下出这样的一步又一步送死的棋。就像现在这样,在六枚轻步兵棋后面放置的是两枚弓箭手,只要樊南离的兵锋稍微向前一探,就肯定又是摧枯拉朽地消灭!
“塞纳尔这局棋下得实在是太差了。”
“是啊,他的布置完全是乱的,不但不能有效防御,到下一回合攻防转换的时候他的反攻也肯定来不及!”
“听说他家在蓝月帝国也是贵族,不应该是这样的水平啊,是不是太紧张了?”
“可能吧,第一次和学长交手,谁都会紧张的吧。”
“不过说起来学长也太谨慎了,如果快速向前推进,就可以在前面这条峡谷把塞纳尔的白棋切割开来了!”
……
端木魂虽然不喜欢樊南离,但是对于他的小心谨慎还是比较赞同的。别说这种情况很古怪,就算一切正常也没必要冒进。他现在已经消灭了白方大部分的骑兵棋和轻步兵棋,相当于在下面的攻防转换阶段前已经折断了了对方反攻的两把利刃,而且自身的损失很小,所以稳扎稳打是最好的办法。端木魂教授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樊南离的指令数目,剩余的指令数也更合适于稳扎稳打。
看来这盘棋樊南离是赢了。
“学长这盘棋输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唱起了反调。
端木魂皱了皱眉头,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转身从人群中走出去。他大概也是十六七岁大,头发乌黑——当然,前提是我们得把这乱蓬蓬的毛发看作是头发;他没有穿军事学院的制服,只套了一件半旧的棕色毛衣,还有一条不算合身的同样半旧的黑色裤子;尽管侧着脸,但还是隐约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黑亮的光泽。但是他太瘦了,看上去有点柔弱,个子也比同龄人矮了一些。很快他就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端木魂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继续看棋局。樊南离向前探了一步,把白方的两枚弓箭手棋打掉,然后继续沿着向左侧的方向缓缓前进。他把自己的兵力尽量集结在一起,整体向前推进。但是之后他一直没有再碰到任何阻碍。
等到他的二十条指令用完,第一次攻防转换开始的时候,樊南离的全部棋子都已经进入了峡谷之中。
就在这时,端木魂的眼皮开始狂跳。他突然看明白了!
接下来的局势急转直下。从棋图上可以看出,金黄头发的男孩抓住了攻防转换的一瞬间,由守转攻,连续下了几条指令。原来与樊南离一山之隔的四枚弓箭手棋、另一个方向上的一枚工兵棋迅速占领了峡谷的高地。然后——
然后樊南离剩余的二十四枚棋子在一瞬间全军覆没!
看着棋图上反馈的弓箭、滚木、檑石和火攻的信息,整个兵棋战术司里鸦雀无声。片刻以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无论这是怎样一盘怪异的对决,也无论金发男孩的布局究竟有几人真正明白,但大家都清楚这是一个一年级学员战胜三年级辅助副官的奇迹!这个奇迹值得这样的掌声!
端木魂教授也在鼓掌。他对这局棋的理解和把握要比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更为深刻,越是这样,他就越为这个一年级学员的大胆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赞叹。
当然,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的脑海里还闪现着另一个身影。
一个瘦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