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那匹马,早也停了下来。马上之人似乎是前头那位的随从,见出了意外,早就麻溜地翻身下来,从地上捡起锦娘刚才脱手灭掉了的灯笼,掏出火折重新点亮,举着走了过来。
刚才这一摔,灯笼纸破了个洞,风钻进去,里头的蜡烛火苗突突闪动。跳跃着的微弱火光中,锦娘终于看清了刚才冲撞自己的那男人。五官轮廓坚硬,眼睛幽邃,和他此刻的那张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即便刚才差点撞到了人,这会儿也只是居高地望着她,闪着微黄火苗光的瞳色里,透出点淡淡的冷漠世故感。
锦娘原本也没打算怎么样。既然荷妞没事,自己也不过是是擦伤了点皮肉,所以刚才虽然质问,但也只是惊吓太过后的一种本能反应。这会儿见这男人竟仿佛没事一般,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这才真的感到有点生气,与他对视几秒后,冷冷道:“怎么了,莫非是你被吓着了,要我为自己不该在此出现向你赔罪?”
荷妞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锦娘低头看去,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面露担忧之色,跟着看向马上的那个男人,怯怯道:“宋大人……是我……我在窑厂见过你……”
她个子小,刚又躲在锦娘身后,四下光线暗淡,这男人开始并没看到她。这会儿听她忽然发声,收回与锦娘对视的目光,转而看向她,顿了一顿,仿佛认了出来,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淡淡笑容,人也跟着从马上翻身跃下,走了过去道:“你是田十三的女儿吧?”
荷妞见他认出自己,急忙用力点头,露出笑,说道:“宋大人,她是我三婶婶。她人很好的,刚才要送我回家,没留神才挡了你的道,求你莫要怪罪。”
这男人便是宋司南。刚才骑马一路过来,见路上空旷无人,他脑海里一直思量着事,加上天有点黑,一时也没留意前头拐角处过来的人,堪堪撞上去时,幸而对方反应机敏避了下,他骑术也精熟,及时勒马闪避,这才没径直撞上。
这会儿见荷妞替她说话,又站到了她面前,仿佛唯恐自己会怪罪她似的,便看向那说话有点冲的貌美年轻妇人,问道:“你可摔着了?”顿了顿,又道,“在下宋司南。刚才一时走神,没留意你和荷妞过来,惊吓了你们,还往见谅。倘若哪里摔着了,且去杏林医馆,报上我的名,一概花费记在我名上便可。”
锦娘虽嫁过来没多久,但已经数次听人提起过宋司南的名字,知道他是钧州瓷厂监造。见他认出了荷妞,态度忽然转了,朝自己道歉,表情虽还和先前差不多,但语气听着还算诚恳,当下便也作数,略微皱了皱眉,从他那个随从手上接回灯笼,淡淡道:“没什么大碍。算了。”说罢转身,牵着荷妞继续往前去。
宋司南注视着她牵着荷妞笼罩在昏黄灯笼光团里的窈窕背影,停了几秒后,重新翻身上马,待要走时,忽然听见身后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宋大人……我爹要是烧不出龙缸,你会抓他坐监牢吗?”
宋司南回头,见荷妞不知何时挣脱了牵着她的那女子,不顾腿脚跛颠,朝自己飞快跑了过来,身形显得异常吃力。
“小孩子不懂事,不许胡说八道!”
随从刘官斗看了眼他的脸色,朝荷妞喝了一声。
宋司南注视着仰头怯怯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又抬眼,看向那女子,见她手里提着那盏在风中晃晃悠悠的灯笼,似乎正也看着自己。
收回目光,略微踌躇了下,道:“不会。抓了,更烧不出来,你说对吗?”
荷妞仿佛松了口气,露出欢喜之色,急忙朝他不停鞠躬,口中连连道谢。
“早点回家罢。不早了。”
宋司南说完这句似是对荷妞,又似是对锦娘的话,转过马头,和刘官斗飞驰而去,马蹄踏过石板路的清脆得得声中,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三婶婶!你也听到了吗?宋大人说不会抓我爹!”
荷妞转过身,跛着脚朝锦娘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锦娘接住她,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是啊,他既这么说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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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送荷妞到了隔壁的那户人家后,便独自打灯笼回家。裴小虎还没回,偌大的院里黑漆漆空荡荡的。给裴小虎留了门,进屋后自己点亮灯火,检查了手掌和手肘,见果然都擦破了皮,划出好几道的细细血痕。好在伤口都很浅。自己用清水洗了下,剪了干净纱布稍稍包了下。也不能继续画纹样了,便坐到桌边,拿起本书,一边翻着,一边等裴小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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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裴小虎这边,先前打发了石头传讯给锦娘后,便与张清智小如来等人一起到了醉仙楼,拣了个雅座包间坐下,一个女伶进来,开始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张清智朝自己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会意,急忙跑开。
酒过三巡,众人有些眼饧耳热,那女伶也唱完了两支曲子,小如来几个便嫌难听,张清智看了眼裴小虎,笑道:“这有何难,小虎既然在此,怎少得了佳人陪伴?”说罢击掌数下,众人听见门口似有动静,齐齐回望,见白仙童抱着张琵琶,从那座四季如意屏风后转了出来。身穿一件鹅黄刺绣镶边交领的琵琶襟衣衫,逶迤拖地的玫瑰红刺绣百花裙,细柔乌发绾成**别致的朝云近香髻,整个人浓桃艳李,袅袅婷婷,脸上含笑地到了近前,冲着众人福了一福,一双妙目便落在了裴小虎的身上。
小如来孙胜等人齐声大笑,鼓掌要她唱曲儿。白仙童也不推辞,坐到原来那女伶的位置上,轻拢慢拈,开始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七月七夜里妙人儿来,呀,正凑巧,珊瑚树儿玉瓶里栽。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
一曲罢了,众人齐声喝彩,连说唱得好,跟着便鼓噪起来,要白仙童坐到裴小虎的边上。白仙童放下琵琶,笑吟吟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裴小虎,款摆腰肢地过来,早有小厮端来一张凳子,她便真坐到了他手边位置上,往裴小虎方才喝过的一个酒盏里注满了酒,端了起来,朝他娇声敬道:“数日前仙童一时糊涂,竟在哥哥成亲之日跑去寻短见,幸被哥哥所救。小妹现下细想,羞愧难当。今日趁此机会向哥哥赔罪,还往哥哥在嫂嫂面前替仙童美言几句,见谅则个。仙童当自罚三杯。”说罢仰脖喝了,连斟连饮三杯。
裴小虎见她喝了三杯,还要斟酒,忙伸手夺壶,却被白仙童拦住,再斟酒一杯,笑吟吟道:“听说哥哥新娶的嫂嫂貌美贤淑。这一杯,是敬哥哥和嫂嫂百年好合。哥哥若还把我当妹子,那就喝了下去。”说着,纤纤素手递着自己刚喝过的那杯子,凑到了裴小虎嘴边。
边上众人见了,越发起哄不停,裴小虎躲避不开,只得接过,捡她刚才红唇未碰过的杯沿,急忙一口饮下,放下了酒杯。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
方才裴小虎半道拐这里吃酒,本就是应激而来。见白仙童突然现身,唱那段浓词艳曲,一双眼睛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飘时,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再见她坐到自己边上拿自己的酒盏自饮敬酒,更是尴尬,又听边上众人起哄不停,想到锦娘此时应在家中等着自己回,心下更是不安。等喝完这杯,忙从位子上起身,朝众人抱拳道:“实在是对不住,忽然想起还有件事,诸位兄弟再继续乐和,我先告辞了。下回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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