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徐太医小心翼翼将脉枕从太后右腕下抽离,又将其同丝帕一并放入药匣之后,方才退却五步之外。双手交握,屈膝临地,道“回禀太后娘娘,经数月来的汤药将养,且在微臣这几日来的诊断结果来看,太后娘娘凤体应是无大碍了。但日后仍需小心将养,否则仍是会引得旧疾再发。”
太后于榻上轻扬衣袖,含笑轻声道,“数月来劳徐太医为哀家这副残躯费心了。哀家此番既已大好,你也紧着去禀告陛下,也好让他放心些。”
闻太后所言,徐太医连声道诺。尔后又道了告退,得了懿旨,方才退身出殿。
徐太医退下后,太后又屏退了身旁其他宫人,将我唤至跟前。太后此时已然端坐了身子,以手抚发,瞧着立于她跟前儿的我,语气不明的道,“离家许久,渝儿可想家了?”
我双手交握且颔首低眉,言辞恳切的道,“回太后娘娘,民女是薄氏之女,有薄家人的地方,便是民女的家。不论是吴郡还是长安。”
太后于上,见我这般回答,忽作一脸疑惑,复问,“吴郡有你双亲,你的兄长,你的族人。可长安,薄氏之人只哀家一人罢了。如此,你还是方才那番回答吗?”
我试想过太后会用太子妃之位的尊荣,用薄氏一门的荣耀,乃至我家人的性命诸如此类的条件将我绊在汉宫。可我独独没有想到,她竟会这番看似通情达理的征求我的意见。
然则,我心头亦是清明的。我知晓太后无论是用何种手腕,结果都不过是一个目的罢了。这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探听我内心最真切的想法,知晓我到底是否甘心情愿的将一生付诸于汉宫,付诸于薄氏一门的荣耀之上罢了。
片刻之后,我敛起了面上略微讶异的神色,大着胆子将头抬起半分,道,“姑祖母在封地时,在汉宫时,可曾想过吴郡,念过家人?”
大抵是没有想到我敢这番的称呼于她,毕竟血缘虽在,可身份亦在。入宫许久,莫说以这裙带关系在太后跟前撒些娇,闹些性子,便是寻常的一些乖张亦是不敢的。这月余来,我所作所行,无一不是万分警惕,小心翼翼。且所住所用,皆与宫人无甚一二。所以当我唤出那一声姑祖母的时候,太后面上浮现出的那一抹讶色全然在我意料之中。
我这厢言罢,便规矩立于一旁,不再言语其它,只是缄默的等着太后再度开口。而太后那厢,于半响之后,方才悠悠开口道,“谁说没有呢。哀家自入宫汉宫那一日起,便日日想着、盼着,有朝一日能再回故里。可这些年过去了,哀家方才明白,那诸多的念想,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哪里能真就回去了呢!”太后俶尔无奈的苦笑,继而将头扬起,复又道,“若是真有一日能够回去了,怕也只能是油尽灯枯之时的魂魄归故里罢了!”
这是我自入汉宫以来,第一次瞧见威仪万千的太后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此前,我瞧见过于床榻之上病态万千的太后,瞧见过对着皇后怒意横生的太后,亦见过在馆陶撒娇时那个满脸宠溺的太后。可我从不曾见过这样无助、无奈的太后。
是以,我禁不住的有片刻恍惚。而恍惚之间,我觉着的是眼前之人不过一个日夜盼着归去故里却又万万不能,最后只能将这点念想寄托于百年之后的一缕幽魂之上的寻常老人。
我不由自主的上前半步,以双膝临地,将头倚靠在太后的怀中。声音轻柔但语调坚定的道,“当年姑祖母初入汉宫,身旁无一个薄氏之人,尚且能为了家族荣耀忍下这思乡之苦。今日,渝儿有姑祖母照拂,何以不能以姑祖母为照。为薄氏一门的荣耀,舍去我这一人的念想呢?”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我无比动容,以至于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时,那温热的泪水便沿着脸颊而下落至盖在太后身上哪一方锦被之上。因着我是伏在太后怀中的,是以,我并不能瞧见她此时的神色,亦不能够知太后到底是信了我这一番话还是没信。可良久之后,待我抬头瞧见太后眼里噙着的泪时,我知道。我又一次的瞒过了这个同我有着血缘,却高高在上的女人。
诸如为家族的荣耀甘愿牺牲自身的自由,这样的大义之言。若是放在旁人跟前,我是万万不会这样言说的。毕竟,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不是一个可以为了全族的荣耀去牺牲我一个的终生的人。
然则,今番这般乖巧的将事应承下来,乃是因着我远在吴郡的双亲、兄长,因着我同刘启早已于前日在望南亭暗许了心意。若不是如此,想必我应当也是会哭闹一番,尔后对此犹豫不定的。
约莫半响之后,方又听得太后柔声再道,“再过五日,便是中秋佳节了。彼时,帝后皆会临至。哀家如今已然大好,你便搬回永宁殿去住着,这几日好生准备些。哀家打算在中秋的家宴之上,将启儿册立正妃之事提上一提。”
太后言罢,我俶尔念起那日东平望南亭的事,面上不禁红了一片。
离那日已然过去了三日了,这三日来,我不曾见过刘启,连遥遥的想望亦是没有的。馆陶曾在第二日来同我言说过,刘启这几日为着朝堂之上的事,忙得脱不开身。我向来不是那般小心计较的女子,自然不会为了这些见与不见的小事,同刘启争闹的。
且我心下自知,我所配的这个人,不是寻常男子。他是一国储君,未来帝王。他有姬妾三千,断不会只取一瓢,即便他想,他也不能。所以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于他身旁,在他烦恼之际同他解忧离愁。
又将思虑回去,念至太后方才所言。忽想起了馆陶曾说过,若是我有意入主东宫,她可助我一力。那是否表明,不日后的家宴之上,馆陶会有所行动?
但我隐隐觉得,此事必然不会顺风顺水的就这样在太后和馆陶的合谋之下完成。毕竟,在未央椒房之处,还有一个人,一直盼着将我逐出汉宫才好。怎会就这样放任我成为太子之妃呢?
我就这般伏在太后的怀中,嘴角浮上一抹浅笑。脑海中是离开广陵那一日,柳姑姑教导于我的最后一句话:于汉宫之中,最忌遇谋而退之人。在汉宫的高墙内,爬得愈高且活得愈久的,往往是那些敢于将他人的权谋化作自己手中利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