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飘落,曾经十长老之一的黑耀就这样永远葬身在地下河道中。无论生前有多少丰功伟绩又或罄竹难书,连半点痕迹都没留。
汸荼转身,眸光从那些尚在错愕当中的水神卫身上扫过。这转眼之间,同伴反目,长老被焚,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大人。”持枪的水神卫出声请示:“怎么处置?”
汸荼没有言语,只是举起双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水神卫心领神会,几乎同时枪响。
如此近的距离,无人幸免。
颓然倒地的尸首圆瞪着眼睛,到死都充溢着不甘,震惊与忿恨。殷红血迹无声弥漫,像是黯淡红绸铺展在地,慢慢渗透。而一种死灰色也迅速蔓延,连头发也迅速褪色,白惨惨一片。
“把暗河引过来。”汸荼瞟了地上尸首一眼,吩咐。
“是。”其他水神卫立刻开始挖渠改道。
死在陆地上的鲛人都会迅速白化,数天之内就飞灰湮灭。只有用水浸泡才能保持尸首完整。
“将军可是不忍?”濯焱上前低声问。
汸荼侧头望着他,定定的目光让后者垂下视线。
“焚骨阵霸道,即便主人死掉也很难摧毁,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隔水的尸体堆积其上,**克制黑火,尸气堵塞阵眼,用个一年半载也就慢慢化解了。”淡淡的声音飘散。
“原来如此。”濯焱点点头。自从上次昏迷中醒来,他就感觉将军与以往不同,行为做事似乎多了点什么。
“濯焱。”
蓦然间,汸荼开口道。
离海军副官怔了下,微微低头:“属下在。”
“经历过生死总会有些不同,以前如何都过去了,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讨厌有人试探我。”
汸荼说着,灼亮目光瞥向濯焱。
后者连忙右手按胸,深深一躬:“将军!属下只是……”
他的话被汸荼无声的手势制止,也只得讪讪地退到一旁。水神卫办事利落牢靠,很快就将引水改道的事处理好。原本枯槁白化的尸首一接触到水,竟然又渐渐恢复了颜色。
他们仰面朝天,发髻散开,片片发丝像海藻一样铺展水中,微微飘荡。象征身份的吊牌已经被其他水神卫拽下来,交给汸荼。
拇指抹掉铜牌上的血迹,汸荼瞧了一眼就将它们丢给濯焱:“另派几人顶上。”
“是。”
从地下河道走出来,他们一行人没任何耽搁就奔往隐蔽登陆口。路上,汸荼用通灵蚌珠与屠万骨联系,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濯焱在旁边听得又是佩服又是背脊冒汗,短短几个命令之下,那些与黑耀长老有关系的贵族全部都被暗中监控。行动之快之周密,就连一直跟在左右的濯焱都不清楚汸荼是什么时候布下暗线的。
至于回到蜃气楼之后一切都很平顺,濯焱迅速安排几名汸家死士顶替死掉的水神卫,易容之后再加上吊牌,没人会发觉。
可怜黑耀长老之前是偷偷摸摸带人离开,生怕有人发觉他离开蜃气城。如今他已经死在龙之谷,竟然连发觉他不见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贪心不足的下场。”汸荼淡淡道。
灵光一现,濯焱终于发觉将军与以往何处不同。
以往的离海将军虽然聪慧过人,但没这么细致,或者说,将军更偏向用武力说话。他的彪悍更多的是体现在战场上。血雨腥风,手起刀落,如此畅快淋漓间他就像嗜血鬼鲛,邪魅凶悍。
可现在,他似乎变得更冷静,也更缜密,谋而后动。让与他作对的人死得更惨,更无法逃脱生天。
是生死劫难之后的性情转变吗?
濯焱暗暗思虑,却压在心头不再多问。
海底的夜晚与陆地上有所不同,月光透不过层层碧波投射到深处。但也绝非漆黑一片,高耸的灯柱矗立在城中,透过雕刻的麒麟鱼和蛟龙,柔和的光线弥漫在水中。
汸荼就站在圆形窗前望着外面朦胧的光晕。
鲛族房屋都有结界,保证屋内家具器皿不受水流影响。只有奴隶与贱民才生活在蜂巢般的窝棚里,除了一袭水草薄被,一无所有。
他并不怀念过去,过去的生活他过的无愧,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要说临死前的遗憾倒也有点,跟他一同死掉的老对头,“天尊”的女队长是前世他唯一欣赏的人。
锋芒毕露,强而不折,豪气干云。
他甚至有时候怀疑这真是个女人吗?执行起任务来凶悍异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真是谋划了好久,才终于得手可以将她除掉。不过真没想到,这女人果然疯狂,居然拽着他一起垫背。
想来是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一丝细微的刺痛袭来,汸荼低头一瞧,原来无意中抚在砗磲窗棱上的指头,被尖角刺了一下。丝丝隐痛散开,让他一笑。
果然想起那女人就没什么好事。
“大人,有客人来访。”仆役进来禀告。
“哦?这么晚了,是谁?”汸荼奇怪。
“小的不知,他只说一定要见到大人。”
“让他进来。”
“是。”
仆役退下,汸荼回到桌前坐下,面上平静如初,心底却暗暗思虑是谁会这么晚来拜访?
很快仆役惊领着个穿灰斗篷的人进来,他裹得很严实,戴着兜帽,从头到脚都看不出半点模样。只从外形判断,他应该是个男人,年纪不会太大。
“汸将军,我要与你单独谈谈。”声音也正如汸荼所判断,很年轻。刻意压低的嗓音应该是不想被外人听出是谁。
汸荼一挥手,仆役识趣的行礼退下。
“不知是何贵客,深更半夜来此?”示意对方落座,汸荼笑着望向灰衣人。后者也不客气,大方地落座。然后一撩兜帽,露出张俊逸的脸。几缕海蓝发丝垂在胸前,余后扎起鱼尾编发。
汸荼眉心一动,他没有先前的记忆,不过这些日子一直恶补情报信息的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鲛族蕴风王爷:帝灵。他是先帝三弟,为人谦和,似乎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
“见过王爷,这么晚不知有什么事?”汸荼起身行礼。
再抬头,映在他海蓝眼瞳里的是帝灵微蹙的眉峰,他一笑问道:“你叫我什么?”
汸荼思绪如电,立刻反应过来。汸家虽不是皇家国戚却与先帝是竹马之交,而三王爷与他这位哥哥关系又很密切。想来以前这三人感情该极好。
他扬手一拍帝灵额头,后者哎呀一声,往后躲了躲,却没任何恼怒之情,反而像朋友一样抱怨:“你又故意耍我!”
“是你自己太大意!”汸荼说着倒上杯茶,递过去。他转身走回桌前,问:“这么晚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就是担心你,过来瞧瞧。”帝灵转着茶杯,眯起眼,似乎被蒸蒸热气熏得张不开眼。
没事才有鬼。
汸荼不会看错,之前还像是有什么要事的模样,何况只是关心下童年好友,也用不着如此小心谨慎。蕴风王爷帝灵来此肯定有目的,只是在刚刚一瞬,他改变主意了。
汸荼不得不猜测,是自己那句“王爷”让他有所戒备。
那可见,他想要说的事非常重要,也证明此人心思缜密。
书籍记录上的“为人谦和,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恐怕跟实际有所出入啊。
“我还好,能吃能睡,死不了。”汸荼语气放缓,怅然若失。
帝灵瞧瞧他,笑了:“那我就放心些了,我就是担心兄长走了,你一时接受不了。”
“眼泪是换不回来亡者的。”
“嗯,你说的没错,你能这么想,往生英灵殿的兄长也能安心了。”
汸荼浅笑,垂眸光波一展,说道:“担心你自己才是,你兄长生前最头疼的就是你,现在水域动乱,你要小心啊。”
帝灵挑眉,一脸无所谓:“天要亡我,领命便是了。反正这辈子我吃好玩好,没什么遗憾。不知小荼你是不是也这样啊?”
“我可还不能死,死了谁替主上守住国疆?”汸荼意味深长。
“嗯……”帝灵笑弯眉眼:“果酱还是吃珊瑚果的最好。”
汸荼微怔,随即笑颜如初:“是啊,要来点吗?”
“不了,看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那我就回去了。”帝灵起身,拍了拍衣襟。重新将兜帽戴上。走了两步又一转头:“往常一说起珊瑚果你就像孩子般暴跳如雷,现在可真稳重多了。”
“悲伤与战争让人沉默。”汸荼不动声色:“要我派人送你回去吗?天色太晚,怕有歹人。”
“小荼啊。”蕴风王爷再次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
“乱世当道,不得不防。”汸荼缓缓回答。
“哈哈哈,说得好。”已经走到门边的三王爷挥了挥手:“改天见。”
送走蕴风王爷,汸荼回到书房,他眉头微锁,似有所思。仆役送宵夜进来,见他这幅摸样便识趣地轻轻放下,悄悄离开。
没有先前的记忆还真是麻烦,毕竟给他的时间太少,收集到的情报都浮于表层。帝灵来此的目的,汸荼无法全知,但却可猜测一二。先帝一死,想从中获利的不仅有那些长老贵族,皇室内部向来是先动乱的。
这位帝王没有子嗣,论顺位继承,那就轮到蕴风王爷。看他今日来此的状态,不像是想除掉“竹马之交”,又这么谨慎,恐怕先帝对他有过什么吩咐。
汸荼苦笑着叹口气,没想到一句“王爷”就叫对方有所提防,这三王爷还真是谨慎机灵。
“来人。”
“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去叫濯焱过来。”
“是。”
仆役退下约有一盏茶时间,回来禀告:“大人,濯副官被蕴风王爷请走了。”
汸荼眉一蹙:“动作还真快。”
“下去吧。”
“是。”
转身再次凝望窗外飘荡而过的彩色鱼群,就像抹霞光流淌。汸荼喃喃低语:“敌友难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