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故人么
待料理完一堆儿匪徒,已是霞光半隐的傍晚,苏澈仍是兴奋不己,自拉了巽叔去一旁比划,余人各去安帐。
苏玉、谢琰、魏歌三人便沿着溪流缓行缓走,悠然闲话。苏,谢二人正谈儒论玄,魏歌忍无可忍,乃插言道:“苏公子,不知小郎师承何人?“苏玉淡然回眸道:“野鹤闲云,不欲为世人所知“。魏歌听言懊丧无比,垂下头去;苏玉若有所思……看了看谢琰,魏歌,略略沉吟片刻,道:“观魏兄衣着面貌,似有隐情,可否相告?玉或可援手“。魏歌大喜过望,对苏玉深揖一礼感激道:“阿兄大仇得报矣!
此时饭食已备,苏,谢两家随侍亦已将帐寝各各收拾妥当。当下,苏、谢、魏三人便移足入帐,边吃边谈。苏玉此时方知,陈国第一剑客魏庸即是魏歌长兄,魏庸其人已于上月初八在威国扬城,被刺客暗箭射杀,因魏氏兄弟与陈国宰相谢雍曾有相助之义,魏歌求助谢雍;如此,谢琰这个谢家二子便带了几十个弓马好手,赔着魏歌一路查访……听二人所描所绘,苏玉忽想起恒城的那一箭来……如此……此人处处对各国权贵下手,必有所图;然………图谋的,亦不过只有……
当晚,苏澈是呼呼大睡,苏玉则夜不能寐。遂唤了巽叔前来,细细吩咐,巽叔自领命去寻魏歌。巽叔走后,苏玉又传来星队二人,令人传讯铁勒境内人手密切注意铁勒近况。
巽叔请见魏歌,告知苏玉所测,并将恒城遇险亦和盘托出,言毕,遵苏玉之意,将擒拿之技授于魏歌……
苏玉一行在这里是悠哉悠哉,过得是惬意无比,那里萧柯则对着桌几上明三,萧征等人上报的几卷帛书,兴趣暗生。
第二日清晨,在溪水淙淙声中,苏、谢、魏三人揖礼道别,各自上马登车,一众往渭洲去,一众往郧郡浮地而行。
苏氏姐弟回到浮地,与苏玠苏永相见,二人又好一番嘘寒问暖。此后,苏玉不是与苏永,苏澈,巽叔研习武技;便是闷于房内,日日在苏玠高价购回的纸张上习字、绘画。间或无聊时,去折腾折腾潜踪星卫与风云骑众人。
时光匆匆而过,又是一年夏至。
小李村西去二三里,通往长平镇的大路两旁,原本的千顷荒野如今竟一片欣欣向荣之状。排排砖屋、座座石楼……若沿横街而行,则可见大片农田之中,树木掩映之间,一座座,一院院房舍;或七八座相挤;或二十,三十几院排排相连,仿似有几千上万人的大大村落……这,便是苏氏兄妹在几年间陆续置下的田地、盖的房舍、收留的因天灾人祸失去亲人、家园的孤儿与庶民;经过几年治理,此地如今已是良田千顷,沟渠纵横;大道两旁的店铺,客践林立,每年即有四方商贾来此或贩购莱蔬果品,或采买粮食农器……繁华之况,已隐隐一方大镇;此地,被人称为苏镇。
而此时座落在浮山脚下的小李村更是变了模样,青砖灰瓦的小院,一排排一座……再也不见几年前的破落颓败之象。
这一年的夏天仿佛分外炎热,尚未到七月,太阳己如火球般烘烤着一切,树木、牲畜……都是一幅蔫嗒嗒的模样……连田地都似要被晒出丝儿油来。
因苏玠苏永带了颜滔、卫四,巽叔及风云骑众人押送粮车远去了安郏郡。苏玉白日处理苏镇等一应事务;晚间,便宿在浮山半山处的小楼内。此楼是苏玠专为苏玉避暑所建,一半依着竹林,一半建在林边的湖泊上。夏季竹涛阵阵,湖水荡漾,甚是凉爽,苏玉在热天里便整曰窝在此处。
这一日,因有一村民长女出阁,苏玉便携苏澈前去添妆。礼金一送,苏玉便撇下苏澈,带了风云骑的子衿,子弱,子兰,子夜四女侍上了浮山。
五人拾阶而上,悠哉悠哉行走于林荫野藤间,此时霞光万点,偶尔透过叶隙投射在青石上,仿若碎金点点。几人行了半个时辰,先闻听溪水淙淙叮叮,待转过一块上刻“小境台“的巨石,方见一弯溪流、并一座古意斑驳的石桥呈现眼前。苏玉闲庭散步般过了石挢,又穿过竹林,回到提名为“三省楼“的小搂。
楼前一位三十许青衣妇人应氏,并一个十一二岁着对襟过膝单衣,头梳丫髻的小姑娘果果迎了过来。苏玉自去沐浴,待换过了一袭月白色凤凰锦的直裾单衣,苏玉才懒懒地踱出小楼,带了子夜往湖边而去。苏玉站在半卧于水中的一方巨石上,临风远眺,但见湖光山色掩映成趣,野木繁花亦生的热热闹闹;不觉伸袖转腰,将缠丝手,双云手各各练习一番,直练的又出一身大汗方止。
暮色四合,苏玉返回小楼。忽尔想起前世凉面来,乃唤了应氏和面,其余几人摘莱烧火;自已挽了袖口,切了胡茄、虹豆并姜、葱等物,依照前世烧出一盆浇汤放置一旁晾凉,又教应氏做了面条……待几人揣着浇了莱汤的凉面呼呼大吃时,只觉得此种吃食做法虽复杂无比,然,确实美味……苏玉吃了一碗凉面,有丝郁郁,亦隐隐有些伤心,便不管几人你争我抢自唤了果儿上楼去。
苏玉沐浴更衣,随意套了一件白色细棉的便袍,散着头发,赤着双足去了小厅之外的晾台之上。
苏玉踞坐于晾台之上,面前一方小几,果儿呈上酒水;苏玉因心情抑郁,便执了小碗饮酒。此时,山野寂寂,远山近树均褐却了白日的明媚疏朗,而幻化成了如潜伏着无数山魅般的沉沉暗影。
夜暮中竹叶沙沙,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的夜空之上……
萧柯在恒城被刺,立时带了随护家将返回勋国都城龙丘,一边上报勋国君候,一边急派人前往与铁勒接攘的幽地……而铁勒王兀咎儿帐下第一勇士泰仲,此时己连杀了威国、陈国、任国、勋国等四国高手权贵共计三十七人,一时诸国惶惶均派了使臣往勋国求助……勋国君王震怒,派承天萧府世子萧柯竭力追查泰仲,务必要斩杀此人以定民心。
萧柯接令,一面传令三洲、五郡、十四城的城主郡守密切注意泰仲踪迹,一面又令勋国往突厥与铁勒的边防守将务要严防死守,不放泰仲逃回铁勒去,而自已则带着八大家将、七个贴身近卫坐镇靠近铁勒的边防重地幽州城。
漫天撒网之下,泰仲终于露了形迹;此人几次由幽地,甘地要回铁勒边城棠溪,均为人识破装扮,又数次被上千铁甲军围杀;但此人确是悍勇过人,在连杀数百兵士又箭杀一名中将后,仍然乘乱向南潜去。萧柯得报,留一半人在幽洲调度,自己亲带了四个近身随护,明一、明二、明三并明五,又四个家将,萧云、萧通、萧征和萧子服;要亲去猎杀泰仲。
萧柯八人跟着善于追踪的明三,一路经迥地,昌地又追至范城,开始时踪迹似乎总在勋国与铁勒的边防打转,陡然之间,泰仲竟似又折回内地,直取浮山郧地而去。泰仲一路逃窜,萧柯九人均如附骨之咀,甩之不脱……泰仲恶从胆生引几人往浮山而来,要在密林山涧中绞杀众人。
几人数次拦截不成,泰仲入了浮山。
浮山山脉绵延三百余里,位处勋国东部,南起原齐国的琰地,北至勋国的昌郡,山背处为与铁勒接攘的范城。萧柯几人一路急追,追入范地,又追至浮山脚下小水镇。诸人将马匹寄于镇中,弃马上山。明三寻着踪迹领众人连翻了两座山,中间泰仲数次偷袭、萧柯众人又与之几次交手,均奈何对方不得……于是,一众人杀杀逃逃,往浮地这方而来。
此时夜暮低垂,几人在山林间已失去泰仲踪迹,萧柯便命众人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歇息,以防泰仲趁夜袭杀。几人掩藏形迹,小心穿过一片竹林,便见星月朦胧中,漾漾湖畔,一座小巧精致的竹楼上有星点灯光亮起。明一,萧云二人前往探路
约大半个时辰,萧云来报:“竹楼中只得六七个女子,旁无家仆家将,其四个女侍……仿佛会些武技“。萧柯不置可否,领众人掩至竹楼前。
竹楼一侧由二楼向外延伸出一方宽大的木制晾台,大半木台由几根两人合抱的木柱支撑在水中,萧柯抬头见木台上四角均燃着灯笼,旁边紧挨一棵虬枝盘旋的蓉花树,便与明一萧云等人跃上树技,向内望去。
木台四角挑挂着四盏青纱灯笼,廊檐下房门虚掩,有女声糯糯传来,这女声似乎……有些……,末几,一阵踏踏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穿白色细棉拖地便袍的少女、仿佛刚刚由浴房中出来,直垂腰际的青丝仅以青色锦带松松束住,宽袖大衫,推了房门,踏月而出。
此时月光溶溶,山风吹拂;蓉花朵朵飘落几人肩头,萧柯明一等人却是屏声凝气。少女出得房门先是伸臂向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对了房中糯糯道:“好果儿,备些蔬果酒水上来,我要在此吹吹头发……“。里边一声应诺,一忽儿,梳着丫髻、着浅绿色对襟过膝窄袖单衣的丫侍揣了陶簋与觞置于矮几之上,少女便展袖席地而坐。她非是踞坐,而是舒适的、随意的,一腿曲膝,一腿伸展,身侧四周裙裾逶迤于地,只星月朦胧中一只纤细小巧的足踝裸露于外,仿佛透明般散着莹莹的玉光……萧柯拿眼溜了溜那玉足,顿觉尴尬无比,乃撇过头去恶狠狠剜了明一,萧云等人一眼,几人连忙或扭脸向一侧、或垂眼做肃穆状……萧柯这才满意。
这时,果儿亦坐于几旁,她双肘支在几上、两手托着下巴儿,圆溜溜的大眼直直地看着天空中的圆月,带了些许向往的、嗓音脆脆对少女道:“女郎,我阿母说月亮上的神仙府邸,是黄金为屋、白玉为阶,神仙们不用劳作日日饮酒做乐……“少女似是有重重心事,此时已几觞酒水下肚,闻听果儿所言,不觉嗤笑出声:“月亮上么……“少女执了觞,抬首去望那浩渺夜空中,高高悬挂的月亮,脸上分明有三分追忆而又有七分怅惘……少女怔怔的,带了追忆怅惘的小脸正对着萧柯的藏身之处;萧柯看的清楚,分明有几星泪痕由少女白晳秀美的脸庞上缓缓滑落……这一刻,萧柯忽觉自己的心似被烫了般的痛……然而,又似是无痛……
苏玉果儿不知萧柯等人为猎杀泰仲,而误入小境台之内,又因苏玉今日思及前世多饮了几觞酒,乍闻果儿之言,看着天上一轮明月,不由的心伤难忍落下泪来,幽然叹息道:“傻果儿,那月亮上哪有黄金屋,哪有白玉阶……那上面无水、无树亦无有活物,白日热的可溶铁,夜晚冷的可冻冰;只有大大小小的环状山和灰黑色的岩石……白日因热而膨胀,夜晚因冷而炸裂,地上永远是厚厚一层不生寸草的石屑……果儿……你想去么?“果儿懵懵摇头:“不去……“。
萧柯几人隐身于蓉树之上,将苏玉的话听的是清清楚楚;萧柯是心神俱震,思及此女一身高深莫测从无人知晓的武技;思及此女明明是一庶民女的身份,却偏偏一身从容舒缓的,王族亦鲜有比肩的仪态,再加之举手投足偶尔所露出的冷洌迫人的气势……一刹间,萧柯几乎汗透胸背,明一萧云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此女……
苏玉闭了双眼,任山风吹干面上泪痕,将觞中酒水一饮而尽,命果儿收拾案几,自已则带了微熏的醉意,懒洋洋地踱步到廊下进屋安寝,手刚搭上房门,将推末推之际……左侧蓉树上一丝儿异声一响……
苏玉静默几息,缓缓转身,先揖一礼方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诸君一见!“。其声清越朗朗,又略带软糯之音,在沉沉夜色中悠然传扬开去……瞬时,四个青衣女侍齐齐闪出楼外,略一探视,便向蓉树下疾奔而去。
刚刚拍落头上蓉花的明一,顿时当机立断……垂首做死猪状!萧柯……徐徐吁出一口气来,示意几人跳下树去,自已则腾身跃上木台。
苏玉临风而立,但见蓉花纷落中一黑衣青年由树上跃身而至;其人独髻仅以同色锦带束住,额际肩畔亦垂落几缕汗湿散发,黑色斜襟的箭袖胡服,玉带束腰,无佩无饰,只左侧悬一柄银销长刀,长身之际,气势轩昂,竟然是恒城中绛紫袍服的少年公子。
二人相见,苏玉似笑非笑,萧柯则面色淡定之极,从容揖礼道:“萧柯追踪“裂天箭“之泰仲,误入此地……请……女郎恕罪“。苏玉觉赤足踏在木板上,寒意浸然,乃伸袖相请道:“请公子在此稍歇片刻,容我更衣“。唤了果儿来重置酒水,自已则返身走人。萧柯于几前踞坐,先饮了一觞酒,见左右无人,鬼使神差的离席起身,几步掩至门前,先侧身屏气听了听内里了无声息,遂推门而入。此是一间小厅,右边一挂晶光闪烁的五彩珠帘通往内室;木制地面光滑如镜,其上无塌,仅仅几张矮几置于薄毡之上,周围散落着锦枕锦垫,墙角置放一形状古朴的青色莲纹陶缸,内里一株苍翠盈然做虬龙盘旋状的榕树,而左边那一整面木墙之上,竟然是一幅画儿……萧柯不禁近前细看,虽一向不形于色,然越看越是心惊……
此画以隶文题《山魅》二字,溶溶月色之下,几方苍石,又几株山树老藤……一吊睛白额大虎伏卧于草地之上,一爪前伸,一爪按地,虎尾则如蛇般在草地上曲延甩打;虎腹旁竟有一青纱少女,此少女面容秀美,微带嬉笑之意;且身姿曼妙,她上半身伏直虎腹之上,一手托腮支肘在虎背,另一手却揪着虎耳,而那恶虎却是虎目半睁半闭、利牙微呲……竟然,俱然隐隐一幅惬意享受的模样……
萧柯心跳如擂鼓,然而……却又另有一股隐约的、兴奋的、想要探密宝藏的渴望……汹涌而出……
苏玉掀帘而出,见萧柯立于画前,遂懒的理会与他,自转身下楼。珠串儿一响、恍惚中萧柯猛然惊觉,忙以手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见苏玉一言不发转身下楼而去,便摆出一副正经无比的凝肃之态来,跟在苏玉身后。
二人下得楼来,四个女侍均立于厅内一侧,而另一侧则站着一溜儿萧某人的近身家将。苏玉着了小茱萸锦的通身直裾,乌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在脑后,面色莹莹,伸袖请了萧柯,两人一左一右踞坐于塌上;乃淡声问道:“萧将军暗夜来此,所为何事?“。萧柯佯做不知其讥讽之意,肃容道:“铁勒王帐下泰仲,近几月来已击杀四国权贵高手三十余人,某接王令猎杀于他……他今已潜入此地,某……亦追踪到此……“。萧柯言及此处,对了苏玉无惊无怖、从容无比的倾听之态,停顿半晌,方续道:“此处即是……故人所在……,某便歇在此处罢,一则可随身护侍女郎,二则亦可略做修整……“。
苏玉一侧嘴角略向上勾起,故人么……护侍么……,黑幽幽的眼珠向着萧柯一溜,给了萧柯一个我懂了的眼神(萧柯觉得就是),便唤应氏果儿准备寝房、热水、,饭食,应氏果儿方要应诺而去,一侧明一垂首向前于果儿道:“劳烦……饭食毋须繁杂……(果儿委屈,我本来就不准备繁杂)就今晚汝所食即可……“。说罢,竟殷殷望着果儿……
果儿……(这还不繁杂?)乃转首去看苏玉,苏玉啼笑皆非,便吩咐应氏并遣子夜子兰相帮。
萧柯自无言饮酒,苏玉则执了一个小陶碗,慢悠悠啜着野蜜水……约模半个时辰,应氏揣着碗盏,子夜子兰果儿各揣一个陶盆,逶迤行来,几人将饭食一一置于几上,盛面浇汤……萧柯看着面前大大碗,对几个近身家将道:“同食罢……“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碗,乃执碗对果儿道:“还有否?“
果儿默默上前,又去乘了一碗。
萧柯连吃两碗,方才罢手,自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嘴,口中啧啧有声道:“此等面***细若此……怎么做的?“苏玉理也末理。
苏玉起身离席,吩咐应氏,子夜子衿将几人引去寝处,自带果儿上楼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