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曾经叱咤风云的霸主白鱼竟会名不副实地拥有丑陋蜘蛛的外形,而沉睡在渊底的翩翩少年,却是传说中的嗜血妖兽。
在深渊里囚禁几百年,唯一的同伴便是那样可怕的蜘蛛,寒彻想必非常寂寞。见到我,便不由自己地对我说了很多。
他告诉我五百年前他多病的哥哥被一群愚昧的村民烧死,他一气之下用妖火焚毁整个村庄,便被关押在此;他告诉我天帝用法术取出他的心脏,交由同是戴罪之身的白鱼严加看管;他告诉我他讨厌那只丑陋的蜘蛛,讨厌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他很想离开这里,找片宁静的土地,找个可爱的姑娘厮守终生。
我亦是前所未有地敞开心扉。父亲向来对我严厉,我的肩上承载着整个东海的未来,又怎能对任何人撒娇,怎能显露我作为女子的脆弱。唯一知心的三姐午宁却是与苦难同生的女子,令人只愿与她分享快乐,而不愿让她分担一丝一毫的苦痛。
也仅有在寒彻的微笑前,我才得以倾诉郁积多年的心事。
“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水里游泳。水流欢畅地流淌,水珠飞溅叮当作响,而我像鱼儿一样自由,穿梭过水面漂浮的粉色花瓣,高高跃起,似乎自己能飞上青天。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仍在戒备森严的水神殿,仍需要背诵冗长晦涩的兵书,仍需要背负守护东海的重任。”
没有说出口的是,梦里有一个男子,面目不清,却浑身笼罩在一片纯净无暇的白色之中,正如寒彻美丽银发的光华。梦中的男子会把手指浸在水里,而我静静地游到他的手边,他的指尖有令人迷醉的奇异墨香。
梦醒之后,才发现不过是枕边书卷的气味。
寒彻为我不平:“怎么会有人像你一样,过得这么压抑,你的父亲也太过分了。”
我连忙维护父亲:“父亲是信任我……”
“这哪里是信任你,根本就是囚禁你,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怎么能背负海神这样的重任,你本来应该天真烂漫地度过青春年华。”
父亲的教育深入骨髓,我不需思考便脱口而出:“我爱东海。东海是我的家园,我命中注定要守护它……”
寒彻固执地打断了我:“如果让你不开心,那还算什么家园,还不如这无底深渊,至少,这里还有我可以和你说说心事。”
我来不及回答,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嘶鸣,一道浓重的阴影降落下来。那只名叫白鱼的巨蜘蛛停到我们面前,浑身笼罩着不祥的血腥味。
寒彻轻易地挣断形同虚设的锁链,挡在我身前。
我抬头与蜘蛛对视,赤红的双眼似乎能看透我的躯壳,穿透我的灵魂,我又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蜘蛛发出粗浊嘶哑的咆哮:“把她交出来!”
寒彻在蜘蛛面前丝毫不显恐惧,只轻松地笑笑:“老朋友,只有这件事恕难从命啦!”
白鱼张开黑森森的大嘴,嘶叫声穿透厚重的海水,几乎穿透我的头颅。
寒彻用力捂住我的耳朵。
白鱼越加愤怒:“她是我的!把她交给我!”
寒彻一字一句地说:“让她走。”每一个字眼都随着他胸腔的震动传到他的手心,再传到我的耳朵里。
白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不可能!”
寒彻的语气十分从容:“让她走,我自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理由。”
白鱼长久地与寒彻对视,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犹豫很久,终于向后退开。
寒彻轻轻松开我,笑笑说:“你快回去,你那严厉的父亲估计要生气了。在渊口遇到逆流就往后退,明白吗?”他的眼里有一丝暖洋洋的疼爱。
那种疼爱,从未有别人给予过我。
我按寒彻所说的方法很快出了深渊。回家路上,心中对那毁灭之渊竟有些许不舍,寒彻的笑颜在脑中挥之不去。
大水神宫门口,我遇到了手持长戟的父亲与全副武装的虾兵蟹将。父亲看到我,恐慌的神色顿时褪去,他说:“你没事便好。”
我连忙询问:“恋儿呢,恋儿可曾回来?”
“两个时辰之前便已归来,嚷着非要一同去魇灭渊救你,被我关在了房里。”良久,他又问,“可曾见到午宁?”
我摇头。立在父亲身畔的母亲顿时失声痛哭。
原来我那天生尾有残疾只能靠手游水的三姐,为找寻我而躲过大水神宫外的卫兵,孤身前往魇灭渊,至今未归。
我立即向父亲请命:“父亲,请容我带兵杀去魇灭渊,我一定拼死也要把三姐救回。”
“罢了,罢了……”父亲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几分,苦笑几声道,“命数如此,留不住的终究会离我而去,那些女孩子注定要毁灭在白鱼手里,你也无力改变一切。”
我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一切都已经迟了。白鱼降临时身上带着的血腥气息已经传达了最坏的消息。我与寒彻促膝谈心时,午宁已经遭了毒手。
三姐……午宁……
我伏在午宁的床头,泣不成声。
自从三姐失踪,父亲只说我与钓恋平安归来就已足够,母亲却对我便日益冷淡。
自小我便与母亲不够亲近。成长的过程中,钓恋得以在母亲怀里撒娇,跟随母亲学习女红,与母亲怄气,又欢天喜地和好,而我始终在书斋里潜心读书。母亲与我向来有隔阂,如今更是日益严重,或许她是怨我害她又失去一个女儿。
的确,如果我不是在渊底逗留太久,午宁也许不会遭遇不测。
我心中郁闷至极,猛然想起魇灭渊底那个有着金黄色眸子和凉凉微笑的少年。他告诉我,如果我在东海不快乐,那么东海还不如那无底深渊,至少,这里还有他可以和我说说心事
我直奔魇灭渊,第二次便已经熟门熟路。白鱼并未出现,于是我顺利地游到渊底的洞穴。寒彻正悠闲地躺在砾石上,双眼微闭,一如初次见面之时。
当时我便是贪恋这仿若仙人的俊美少年,偏要在危险的深渊里逗留。想起我与陆地的妖兽谈笑风生是,我的三姐却在白鱼的魔爪里死于非命,我的心便痛得无以复加。
寒彻醒了,一见我便惊喜地迎上前,亲昵地抓住我的手腕:“你来了?我正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肯再来见我呢,只怪我偏偏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
我无端地痛恨他,更痛恨自己。我恼怒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却咬着牙不肯说话,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寒彻猛然握住我的肩膀,疼惜地问:“你怎么哭了?”
鲛人氏女子坠泪成珠,唯有我,泪水如常人一般化在水里无影无踪,这是天生的缺陷,却也是上天的恩赐。父亲禁止我哭泣,禁止我显露女子的柔弱,我却因为泪水不能化珠而得以掩藏自己片刻的脆弱。
而寒彻又怎么会知道我哭了?谁能发现泪水在水里留过的痕迹?
我倔强地坚持着:“我没有。”
寒彻温软细腻的指尖细细抚着我的脸,说:“我知道你哭了,因为……我心疼了。”
我抬头,望着寒彻干净明朗的笑容,只觉得,这无底深渊开始显现出蓝天的色彩。
我开始爱上寒彻,爱上毁灭之渊。那个地方埋着我姐姐的尸骨,藏着我父亲的死敌,也酿着我最初的爱恋。
我喜欢寒彻光滑修长的手指如丝如绸地抚过我的面颊,像海里最温情的水流;我喜欢看着他如珠如玉的眸子,向海上黄昏最凄美的落日;我喜欢他长长的银发如烟如雾地缠绵在我颈间,朦胧迷离得像沙幕;我喜欢他在我耳边软软的呢喃,让我想起鱼儿入思如慕的歌。
我越加频繁地逃离球笼一般的大水神宫,奔赴无底深渊与寒彻相会。这本不属于东海的妖兽少年带来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恨不得抛弃东海的一切,抛弃我命中注定背负的责任。我知道我醉了,我上瘾了,我却无心反抗。
那一****匆忙躲过父亲的监管来到魇灭渊底的洞穴,却因为心神不宁不慎跌入毒珊瑚礁。自地底生出的苍白手臂残暴地撕扯我的头发和龙鳞,我来不及反抗,便被伤得鲜血淋漓。
寒彻大怒,使出妖法斩断大片珊瑚,将我救出,紧紧地拥在怀里不肯放松。刺骨的疼痛夹杂着恐惧令我在寒彻怀里瑟瑟发抖,他在我耳边咬着牙承诺:“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就是豁出我的命,就是再次触犯天条,我也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父亲说,我的使命是保护整个东海,那便是我存在的一切意义。只有这银发少年,将我视作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对我许下坚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