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流水如丝如绸滑过我的脸颊,我喜欢透过碧蓝的海水望着天上如珠如玉的紫色落日,我喜欢用尾巴掀起如烟如雾的沙幕,我喜欢斑驳的鱼儿在我耳边轻吟如思如慕的歌。
我喜欢东海的一切。
我的姐妹无法理解为何我如此深爱东海。她们也爱东海,但不似我这般。东海是我的生命,是我存活的意义,是令我不堪重负的重担,我却心甘情愿背负。
我叫钓戎,是东海海神若的第五个女儿。
鲛人一族的女子均是人身鱼尾,唯有我,拥有三色龙尾。白色如极北之地延绵千里的冰原,黑色如透不进一丝光明的万丈深海,金色如破晓时分璀璨的太阳。
父亲总是骄傲地说:“你出生时我就知道,你注定是王者。”
鲛人女子自小便学会织绡,成人之前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亲手织成一匹白如霜雪的鲛绡,裁成华美的衣裙,在及笄成人的典礼上,以最美丽最纯洁的模样迎接世界。
我却不会织绡,因为父亲告诉我,我的宿命是左手持剑,右手执杖,守护东海,统领东海。百岁成人那天,我穿的是黑色的朝服,外披战甲。
那天,父亲对东海亿万生灵宣布,钓戎将成为下任海神。那瞬间,亿万生灵向我俯首朝拜,神殿之上万籁俱寂,只听见清脆的撞击声,“叮当”、“叮当”,光华璀璨的明珠不停地坠落在地。
我循声望去,便看见钓恋,我的小妹妹。她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哭声,泪水化作的明珠却暴露了她的情绪。我远远地与她对视,她眼中无尽的遗憾和深不见底的痛楚,让我心疼不已。
我想去问她怎么了,我想轻声安慰她,或者抱住她柔弱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一样。但是父亲开始吟诵古书,于是我只能站在神殿最高处,站在殿堂最高处,面无表情,聆听父亲对新立储君的训诫和教诲。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我不能笑,因为那种轻佻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哭,因为那种脆弱不属于我。我天生就应该严肃、冷峻、不喜不悲,像一个真正的君王。
我一次只能扮演一个角色,如果我要充当称职的储君,便不能同时当钓恋的姐姐。
明珠坠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直到最终淹没在群臣的齐声祝颂之中。
典礼结束,酒宴开席,我仍旧没能脱身,端坐在主位之侧,暗暗抬头寻觅,却已经寻找不到钓恋的踪迹。
酒过三巡,卫兵惊慌失措地报告,钓恋小姐一个时辰前单独出了大水神宫,朝着魇灭渊方向离去,至今未归。
我看见父亲脸上威严的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惊叫一声昏倒在地,文臣武将一片惊恐。我的杯子坠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魇灭渊是东海的禁地,是梦魇,是毁灭。
东海的母亲教训顽劣的孩童时会说,你若不听话便将你投入魇灭渊,再任性的顽童闻言也不敢再造次。传说魇灭渊是地狱,会释放诡异的水流,将方圆十里的任何活物席席卷吞噬殆尽。传说魇灭渊是东海极阴极寒之地,哪怕只是靠近渊口,浑身的血液都会凝固成坚冰。传说有一只凶残暴烈的陆上妖兽,血洗一座城池,触犯天条而被天帝关押于不见天日的深渊。传说五百年前的逆贼白鱼叛乱失败后,一直藏身于魇灭渊。关于魇灭渊有太多耸人听闻的传言,每一条,都足以令任何人对这毁灭之渊避之不及。
而那无底深渊,对于我的姐妹却是无法躲避的诅咒。
五百年前,白鱼战败之时,曾经恶毒至极地诅咒我的家族。他说:“若的女儿必将与我白鱼同葬于魇灭渊。”
从此他便销声匿迹,而诅咒,却莫名其妙地应验。
开元二百七十二年,远在我出生前,大姐呈陆便出于整个东海都不愿提起的原因,纵身投进魇灭渊,至今未归。
开元七百年,四姐未池与父亲赌气,打破禁令闯入禁地魇灭渊,至今未归。
开元七百四十七年,二姐执棱为找寻丢失的坐骑紫衣上龙而误入魇灭渊地域,至今未归。
我明白日渐苍老的父亲已禁不起再次的丧女之痛,他眼底尽是浓浓的悲哀,转而望向我时,却生出鲜明的期许。他说:“钓戎,快去救恋儿,整个东海只有你,才能将她从魇灭渊救回。”
魇灭渊的传说和白鱼的恶毒诅咒尚在耳边盘旋,父亲却委以重任,我决心宁死也要把我的妹妹救出,绝不辜负父亲的重托。
一路上,我看见四十九块铁青的写着“禁地”的石碑。这已是第五十块,突兀于地底的裂口边。正如传说那般,水流从席卷着周围的一切涌向魇灭渊,那一道丑陋狭长的罅隙,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吸噬着海里的一切。水流冰冷犹如刺骨的冰锥,我身处其中,稍稍松懈,便被推向深渊。在渊口,却又横生出方向凌乱的逆流,夹带着有惨白的碎骨与粉色鳞片从石缝里涌出,旋转着撞在第五十块石碑上。
第五十块石碑上写着,“魇灭”。
我潜入深渊,头顶的光线渐渐暗去,周遭的石壁粗糙而狭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倾塌而来。潜下几丈深,突然四下豁然开朗,漆黑的石壁退开,我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广袤黑暗,只有龙尾的鳞片散发着微光。我向下望,依稀看见错综复杂的黑暗洞穴通道,不知朝向何处,不知在这黑暗之中,藏匿着什么怪物。
我继续下潜,凝神运气,终于用法术寻觅到一丝粼粼微光,我飞速赶去,只见一抹淡雅虚弱的粉红正在一团阴森可怖的黑色中挣扎。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一对巨螯钳着钓恋的纤纤细腰,见我靠近,便转动它赤红的眼珠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愣在当场。
这是不属于东海的可怕动物,长得像螃蟹,却远比螃蟹丑陋千倍万倍。我见过凶狠嗜血的鲨鱼,见过形容可怖的巨型乌贼,见过剧毒无比的成群水母,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节肢动物。
从未有任何生物像面前的蜘蛛这般令我惊骇得动弹不得。不只是恐惧,却仿佛那怪物体内有什么超越丑陋蜘蛛的东西,震慑住了我。它的存在,似乎是比这漆黑的深渊更加浓重的没有出口的黑暗。
钓恋看见了我,惊恐地大叫:“姐姐!”
她的呼救声惊醒了我,我忍住心中的颤栗飞身上前。那蜘蛛看见我,像所有生灵一般,惊异于我的三色龙尾。趁它分神的短暂间隙,我用龙尾绞缠住它的巨螯,巨螯便应声断裂。
我抢出钓恋,搂着她的纤腰向出口逃离,眼见那逃出升天的缝隙已近在咫尺,钓恋却突然拉住了我。
“姐姐,等等。”她乞求着,“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回到大水神宫再谈不迟。”
“不行,姐姐。只能现在说。我求你,不要当海神。”
我大吃一惊:“恋儿,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不!”钓恋眼中泪光闪动,晶莹的泪珠很快凝结成明珠,从眼角滑落坠向万丈深渊,“我只想和你做姐妹,不是君臣,我不想每天向你跪拜,与你谈论公事。我只想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姐姐和妹妹。”
我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我和钓恋是双胞姐妹,纵然外貌并不相似,性情也迥异,感情却一直很亲密。姐妹中只有我与钓恋年龄相仿,几位姐姐年长我们几百岁,她们性格各异,却有一种共同的莫名悲哀,令我与钓恋无法理解。钓恋向来敏感脆弱,一颦一笑惹人怜爱,整个东海都把她当做剔透而脆弱的明珠,我自然更是如此,自小她便十分依恋我。
“姐,不要当海神,好不好?”她苦苦哀求。
然而父亲如今只剩三个女儿,三姐午宁天生残疾,钓恋又是如此天真无邪的性格,能扛起整个东海重任的,也只有我。
“对不起,恋儿,父亲的决定,我们无权改变。”我无法作出别的回答。
“如果姐姐宁可不要姐妹情谊也要当海神,我还不如死在魇灭渊!”钓恋负气喊道。
正在此时,一股诡异的乱流缠住了我们,将我们拖向渊底。我立刻揽着钓恋向外逃离,她却赌气推开我,固执地向深渊游去。乱流像牢不可破的绳索,紧紧束缚着我们的手和尾,把我们拉向相反的方向,钓恋惊恐地扑向我,却很快被扯向出口,消失在渊口的幽光之中。而我被拖进一片黑暗之中沉沉下坠,直至许久之后,终于重重地摔在那片苍白的砾石之上。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起身看着这个岩洞。洞壁上满是人手形的毒珊瑚礁,洞底是光滑如玉的砾石,头顶是无尽的黑暗和暗暗涌动的逆流。而在这洞穴正中央,我看见了那个人。
少年被地底生出的铁链锁在地上,云雾般的银发柔柔地飘摇。他的脸庞清秀得像盛开的白莲,长长的睫毛颤着,嘴唇苍白而单薄。他睡得很熟,一串串细密的泡沫顺着他的呼吸逸出。
我一直不明白,当我孤身闯入这传说中的毁灭深渊时,心里竟没有一丝疑虑,甚至没有预想的恐惧感。似乎这深渊底下有什么东西在镇定我的心,让我深信这深渊并非传说中的地狱。
而那令我安心的未知事物,是否正是眼前的少年?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心里悸动不已。
他醒了,缓缓睁开眼。一双漂亮的金黄色眼眸,带着惺忪的睡意,剔透得让人心疼。他仰起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温暖明媚的笑意。
那时的我必然狼狈不堪,逆流扯乱我的发丝和衣衫,与蜘蛛的对战留下浑身的瘀伤,尾上的鳞片也是凌乱不已。
我知道藏身在渊底的两个最危险的生物。驰骋东海的枭雄白鱼,触犯天条的陆上妖物。头发银白的俊美少年,丑陋恐怖的巨大蜘蛛。
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之后,我不由得心生防备,后退半步,问他:“你是白鱼?”
他笑了:“猜错啦!”
他告诉我,他是来自陆地的虎妖,他叫寒彻。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偶然的相遇,会改变我一生的轨迹,改变整个东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