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拿起一看,见这三枚铜钱是:一枚“当十”钱,一枚“五铢”钱,一枚“嘉庆通宝”钱。所不同的是:每枚铜钱只磨得又薄又亮。
嘉庆看过后,有些不解,便定定地望着王尔烈,那意思是要王尔烈回答。
王尔烈道:“这三枚铜钱,是我铸钱时使用的钱模子。我掌管铸钱炉两年,这钱在我手中攥了两年。我每天用它来检查铸钱质量,看合乎要求和有偷工减料否。正因如此,它才被磨得这样亮薄,还望皇上能有所理解。”
“此外,再没有了吗?”
“此外再没有了。在我手中的,只有这三枚御制铜宝。”
嘉庆听了,深为感动。心想,像这样的老臣,当今到哪里去找!于是,他频频点头,说道:
“老爱卿,真可谓是个老实王也。”
王尔烈听了,马上回话道:
“臣为民(汉),不为旗(满),只能称臣,不能为王。”
嘉庆看他满头白发,年逾花甲,遂问道:
“老人家,你下步生活有何打算?”
“微臣已想好,还是到书院去挂单卖字。”
嘉庆愈加垂怜,说道:
“已如此年庚,当荣归故里,颐养天年去了。”
嘉庆说完这话,还未等王尔烈作答,便又接着说道:“朕念你清廉一世,并授业于我一回,特赐你白银一千两,带回去养家度日吧。”
王尔烈听了,即刻叩头谢恩,说道:
“微臣万谢圣恩,并铭记在心,世代莫忘。”
王尔烈收下御赐一千两白银,便回辽阳老家去了。
然而,他并没有将这一千两白银用在补贴自家生活上,而是办起了一座义学馆,用以培养家乡士子。这个义学馆,即后来发展为有名的“辽阳义学馆”。
关于这件事,还引出了一个新的传说。
传说,王尔烈得到嘉庆帝赐给的一千两白银,并没有立即将白银拿回辽阳老家,而是在北京买了二百盘驴驮子。
这日,他带上二百盘驴驮子,出了北京得胜门,便直奔山海关而来。
这事很快地传遍了朝廷。
有的说:“都说王尔烈老实,圣上也夸赞他为老实王。其实老实个什么?那驴驮子里装的是啥!”
有的说:“这二百盘驴驮子,将装有多少金银珠宝、御制铜钱!算来,恐怕是朝廷老臣中,没一个能比得上了的。”
话越传越多,未免有些添枝加叶。
这话传到了嘉庆皇帝耳里。
他初听有些不信。待再听时,便生气了。心想,他当着我和太上皇的面装穷;我要他到安徽铜山去掌管铸钱炉,他又说只剩下手里三铜钱。看来这都是假的,这不明明在欺骗朕吗?
他想到这里,便立即降下谕旨,让把王尔烈的驴驮子全部挡回来,截在午门外听候差遣。
同时,他又将满朝文武百官、五卿六相、四大朝臣,一干人等,全部带到午门议事。意在待王尔烈驴驮子被截回来时,当场亮相,也好让大家看看王尔烈的嘴脸,以便以此效儆天下。
正在这时,王尔烈的驴驮子被截回,来到了午门前。
嘉庆将王尔烈唤到跟前,面沉似水,问道:
“王爱卿,朕来问你:这驮子可是你的?”
“回禀皇上:驮子是臣下的。”
“多少?”
“回禀皇上:不多,仅二百盘。”
“二百盘还不多?”
“回禀皇上:是的,要东西再多些,尚可添些。”
听到这里,嘉庆愈加生气,说道:
“王爱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朕现在倒要问你:驮子里装的可是何物?”
“启奏皇上:这个您就不必细问了。”
“不必细问,更会使你欺君。”
“启奏皇上:臣不敢欺君,只是尊君。”
“尊君?我问你:驴驮子里到底驮了多少金银珠宝、御制铜宝?”
“启奏皇上:微臣哪里有什么存储,所有这些,只不过是皇上所赐。”
嘉庆听了,有些莫名其妙,问道:
“朕早已知晓,所赐只不过千两白银,为何装得这么多?”
“奏禀皇上:是微臣用御赐千两白银悉数买了驴驮子。”
“那你的驮子所驮何物?”
“奏禀皇上:还是不必再问为好。”
这时,一旁有个侍臣插话道:
“不问?想必你老实王不好说吧。”
接着,又有一个侍臣问道:
“看来,你老实王的资财是富富有足了。”
王尔烈见到了这般时候,不将真相大白于大家面前是不行了,便将手一挥,吩咐家丁人等把驮子全部打开。
等驴驮子全部解开大家一看时,诸位朝臣个个目瞪口呆,惊异不止,只好愣愣地站着,相互望着。
连嘉庆皇帝看了,也都大吃一惊。
原来,王尔烈的二百盘驴驮子里,装的全是补修皇宫时所剩下和拆掉的残砖烂瓦。
嘉庆望了老一会儿,这才问道:
“老爱卿,你驮这些废物意欲何用?”
王尔烈听了,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说道:
“禀奏皇上:实不相瞒,臣赖皇恩,虽为官多年,但家里只有草舍三楹。念我年老,待回得家时,恐连个住处都没有。臣这才在京城拣点了些补修皇宫废弃之物,也好回老家去盖上个住房。此,余愿已足了。”
嘉庆听了,深表同情,说道:
“老爱卿,何至如此。朕即降旨,为爱卿在老家辽阳盖一座翰林府,不就行了?”
王尔烈闻听,立即跪地谢恩。
嘉庆当下派人去了关东辽阳,为王尔烈修盖了一座翰林府,称御赐翰林府。
御赐翰林府,分两道宅院,前道宅院十楹,后道宅院十楹,东西两厢配房,外加门楼偏厦,甚是宏阔。
待翰林府修盖完了,王尔烈这才告老还乡,回到辽阳。他看了这宏阔高大的宅院,深感皇家的怜悯。但是,他用心一琢磨,这样的深宅大院,自家住也是太浪费了。他想,我居官多年,也未给家乡争得多少福分。现如今,应当给老家后代留下一点接续。最好的接续,莫过于办个义学。自己一辈子喜欢读书,也望家乡士子也能读上好书。于是,他将御赐翰林府前道宅院十间正厅及两厢配房,改作了义学学馆。自己家人,全部归住后道宅院。
嘉庆四年(1799年),王尔烈以大理寺少卿衔授盛京书院掌院。盛京书院,即后来的沈阳书院,置沈阳内中街,始建于乾隆七年(1742年)。王尔烈出任书院掌院后,曾邀友蒋祥墀为其撰一联,云:
地近圣居,洙泗宫墙瞻数仞;
基开王迹,镐丰钟鼓振千年。
此时,王尔烈既掌沈阳书院,又照看辽阳义学馆。这两处学所,经费困难,未得解决。他时时在为其苦恼着。
偏巧这时,他的学生袁天亮,以都察院左都御史领钦差大臣衔来到了关东。
他来到关东地界后,便来到辽阳看望老师王尔烈。他原想,老师家有了御赐翰林府,肯定日子过得不错。
然而,他来到王宅一看,见三师娘赵茹倩夫人正在织布机上织布,四师娘赵茹傧夫人正在织布机下纺棉。再看,只见她俩头挽云髻,身着布衣,既无珍珠琉璃,也没簪花雕叶,朴朴素素,普普通通。虽容鬓未苍,但人似是老了。他又进里间见了二师娘陈月琴,只见她一头白发,两道霜眉,年逾古稀。两只眼睛,一只已被“玻璃花”占满,只剩一只了。但神采很抖擞,精力颇旺,身子骨也硬朗,腰不弯,背不驼。他与陈氏唠了几句,便走出里间。
外间,徒空四壁,只悬着两幅字画,皆古人诗文,为王尔烈亲书,用羲、献二王体,铁画银钩,遒劲秀美,深邃大度。
其一,为唐代诗人刘禹锡梦得的《陋室铭》,曰: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其二,为三国蜀国武侯诸葛亮孔明的《诫子书》,曰: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袁天亮看过,近前施礼,说道:
“二位师娘,家境何至如此地步?”
三师娘赵茹倩停下机杼,叹了口气,说道:
“咳,你还不知道你老师的为人!他是非礼不为,非义不行。不义钱财,他从不取;不礼事宜,他从不做。朝廷给他的几个俸禄,还不够他施舍的。家里人等,只得自食其力了。”
四师娘赵茹傧放下纺车,接了上来,说道:
“你家老师,自告老还乡,出掌盛京书院和辽阳义学馆以来,整日地为授业事奔忙。这不,又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干什么?”
“书院、义学是办起了,但是经费还远远不足。他这是出去找富户集资化缘去了,也好使其能办得更强些。”
袁天亮听了后,很是感慨。
他回到京城后,将这事禀奏了嘉庆皇帝。嘉庆皇帝想,这位老爱卿还在为培养家乡士子而辛劳,不惜余年,精神可嘉。
于是,他当即降旨给辽阳州知州大人,道:将辽阳的“厘税”银子,拨给王尔烈,用这笔钱培养士子,开办书院和义学馆。
后来,沈阳书院和辽阳义学馆,为关东培育出不少人才。其中,有不少学生中了进士,成了翰林。家乡人都说,翰林府出翰林,这都是王尔烈的功劳。此为后话。
话再回到“百寿图”上。
刘墉、纪昀、王杰等,这124位翰林以书“百寿图”屏风为王尔烈庆贺70寿辰事,原本未想让太上皇帝乾隆和皇帝嘉庆知道,干脆来个民间庆祝,那样将更会有趣味些,情谊也会更真挚些。然而,他们用心仔细一想,觉得不妥。王尔烈与两代皇帝,是“老主同场少主师”,既是乾隆的同窗,又是嘉庆的老师,关系最近。如果就此不说,待怪罪下来,岂可了得!再说,这些事也是人之常情,当让二位皇帝知道才是。况且,太上皇帝和皇帝日理万机,过于繁忙,有时未想到此事,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果然,正待纪昀等要对乾隆禀奏时,乾隆竟传旨过问此事来了。于是,由纪昀出面,向乾隆作了回禀。
乾隆听了,心中大喜,说道:
“朕的臣子办事是干练,诸位翰林想事是周全,此以‘百寿图’贺寿,实为新鲜。请再算上两位,朕与皇上也参加。”
纪昀听了,跪地谢恩,说道:
“臣纪昀,并代替王尔烈,一并万谢圣恩。”
乾隆也没有多说,当即将嘉庆找了来。
“皇儿,你老师王尔烈过生日事,你知道不?”
“父皇,啥时事?”
“你当上了皇上,把老师都忘了,架子真不小啊。自古以来,有三不可不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天地之年不可不知,老师之年不可不知。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都应切记心里。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尊。师长犹同父母,岂能忘怀?今日有忘师之为,明日就有弃父之行也。”
乾隆的一席话,只说得嘉庆脸热起来,说道:
“父皇,实在是皇儿拉忽了。”
“你能拉忽,我却不能拉忽,王尔烈生日,朕还要亲自到场。”
嘉庆听了,这才觉得自己失礼。然而他想了半天,也没有能想出个更好的祝贺方法来。
还是太上皇上乾隆想事周到,说道:
“咱皇家什么最尊贵?”
“传国玉玺。”
“那么,将传国玉玺给诸翰林书写的‘百寿图’盖上,岂不更好!”
嘉庆听了,乐得一拍掌,说道:
“万谢父皇提示,皇儿知道了。”
说罢,当即让大学士于敏中将“皇帝之玺”大印取来,加盖在翰林们的‘百寿图’上。从此,“百寿图”身价陡涨,变成钦赐之物了。
待送“百寿图”那天,更是热闹。
太上皇帝乾隆、皇帝嘉庆乘坐的两驾御辇走在前头,后面是金瓜、 、斧,再后面便是124名翰林组成的翰林队伍。“百寿图”,因为加盖上了“皇帝之玺”大印,成了至尊至圣至上之物,早有护驾大臣护送抬着走在最前面了。
王尔烈在北京虎坊桥家中,看到了这个场面,看到了“百寿图”上那124个不重样的书写的“寿”字,以及那加盖了鲜红红的“皇帝之玺”的大印,只觉老眼昏花了。待跪迎时,竟流下浑黄的老泪来。
泪光中,他恍惚走过了自己沧桑的一生。
泪光中,他恍惚看过了自己的荣辱悲欢。
瞬间,那124个“寿”字,变成了124张图画。这图画,急速地在他的眼前闪现着——
乾隆四十年(1775年)查处金堡案。曾是明末进士的金堡,削发为僧后称谵归和尚,住持广东韶州丹霞寺,著有《遍行堂集》《遍行堂续集》《岭海焚余集》诸书。乾隆在审查呈缴的禁书时,发现其《遍行堂集》“语多悖谬”,遂被定为“逆书”。谵归虽死,仍被毁塔磨骸,将寺庙夷为平地,将丹霞寺五百众僧尽皆处死。
王尔烈想,我是乾隆的朋友,我要是谵归呢?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查处尹嘉铨案。曾是大理寺卿的尹嘉铨,年逾七十,解甲归田。他为提高本家门第,上奏折给乾隆,为其父尹会一请封谥号。其父尹会一,字元孚,号健余,直隶博野人。清初著名学者。雍正朝曾任过河南巡抚、吏部侍郎等职。著有《修习斋祠堂启》《习斋先生入乡贤祠文》《颜习斋先生墓表》《健余先生文集》《小学纂注》《近思录集解》《抚豫条教》等。他以为父亲作为巨大,自当请求封号。只因奏折言辞有过,致使乾隆不满。遂进行查禁其著作,发现“多有碍语”。结果尹嘉铨被处绞,家产抄没。
王尔烈想,我是乾隆的重臣,假若我是尹嘉铨呢?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沈德潜案。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吴县)人,清代诗人。乾隆十九年(1754年),乾隆二次南巡时发现了这个人才,称其:
年逾八十,实为蓬瀛人瑞,今来接驾,著加恩,给予礼部尚书衔。实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并御赐进士。待沈德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去世后,乾隆曾谕令将沈入祀贤良祠,并御书碑文以示纪念。然而,当审查徐述夔文字案时,发现沈曾赞扬过徐的诗句,并为徐作传,又发现沈诗中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句,被认为是“微言有疑”,遂将沈祀牌撤出贤良祠,并剖棺戳尸。
王尔烈想,我与乾隆交往甚厚,若我是沈德潜呢?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福崧案。福崧曾任浙江巡抚,勤于政务,精明能干,即便在他贿赂公行的当时,还能做到“廉俸外,不受岁时之苞苴”。大学士和珅,深受乾隆宠信,权势炙人。每年各省督抚大员,都要向他馈送厚礼。福崧不肯随波逐流,未有行贿,使得和珅怀恨在心。后来福崧为帮助两淮盐运使柴祯解决亏空,被和珅获知,以挪用库银名定罪,将福崧逮捕。福崧不服,扬言要进京奏明圣上,治和珅罪。和珅惧怕,在福崧被押解途中,行至山东红花铺时,假传圣旨,“途中赐自尽”。福崧不服,大呼“冤枉”。被责令执行的山东巡抚吉庆无计可施,只好以酒中置毒,使其身亡。
王尔烈想,我与乾隆过往已久,若我是福崧呢……
常言,“伴君如伴虎”,回想亦使人毛骨悚然矣。
然而,他毕竟是与乾隆、嘉庆过从甚密,君恩深重。为此,他不觉落下滚烫的热泪。
嘉庆三年正月初六日,王尔烈度过了70寿诞之日。不久,嘉庆于辽阳为王尔烈建造的的御赐翰林府亦已完竣。于是王尔烈便想辞别京师,告老还乡,回到故里,以颐天年。但是,他一直是迟迟未得动身。这事,主要是关系到老皇帝乾隆身上了。
是年,乾隆已经88岁高龄。他见乾隆虽然仍是“体气素强,从无疾病”,但是自“上年冬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后”,身体明显不如前时。他颇为担心。他和臣仆们一样,尽管嘴上没说,心里都在这样想着:老皇帝将要龙驭上宾了。人不关心,则情理不乱。他毕竟是在老皇帝身边待了28年的时光,且感怀益厚,得到的恩典亦颇多。此时,怎好忍心悄然离去呢!
嘉庆四年(1799年)己未春正月初一,正值新岁正旦之日,乾隆于乾清宫还接受了百官朝贺。朝贺的臣子中,即有王尔烈。
正月初二日早晨,乾隆写下了他生平的最后一首诗,并召王尔烈入宫看过。其诗是写清军剿四川、湖北、陕西诸地白莲教起义军获捷而欣喜心情
的。诗云: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
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裁。
执讯速获丑,都同逆首来。
是日夜,乾隆病危。
正月初三凌晨,乾隆驾崩。
朝隆圣寿八十有九。他由25岁登极,做了六十年皇帝,三年太上皇帝。
是岁正月二十七日出灵。
是岁四月乙未恭上尊谥曰: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考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
是岁九月庚午辰时安葬于直隶遵化马兰峪清东陵裕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