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飘然转身,两个少年都不见了。
益骇。
也是那次王尔烈出任江南乡试主考官时,在江左,也就是上江浙江,录取一名举子,名叫陆慕德,原籍中州河南,后迁江左。这人最初,曾中过武举。后来,入京师,与宗室子弟较量技艺,误伤了人,本被判罪,后来遇赦,得以宽免。他接受教训,弃武从文。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还得庶吉士,居散馆。当时,他的武术,已荒废多年,且又好色。家中妻媵,即所娶的小妾,及小妾家陪嫁侍女随嫁,多达十四五个之多。由于他混乱于女性之间,不免精力耗损,体力衰减。然而,他仍有余力迎击武场。时有朋僚燕集,偶而一欢,一试本色,博得欢声骤起,腾跃不绝。一日,演戏为母亲做寿,待夜深人静,客人散去,忽有一贼,前来掠物。正好他在案前,放着一个包裹,内有些散碎银两,是宾客以礼送之的。那贼见了,顺手牵羊,便要离开。他一眼望过,便去掠夺。然而那贼,也非等闲之辈,竟穿房越脊。陆亦追随,穿房越脊。那贼脚力,并不太重,只是前脚而点地,后脚腾起,这工夫,见那房上瓦片,像沾在脚上一样,全被吸住。待陆去追,那贼便以瓦片击之,并未动手。陆见了,翩然一笑,心想,小小技艺,何难于我!于是,也用脚去接。贼来一瓦,他接一瓦,贼来一片,他回一片。二人房上较量,只将半坡瓦片,全然揭净。最后,由于那贼踩漏房泥,一脚蹬空,落于地上,因而被抓。严刑拷打,贼仍不服,大言曰:“我辈十三人,准备云集至此,没想,出了山东,中途走失,不得聚拢。不然,岂能为获?毙我可也,想要我说出同辈,万万不能。”陆感其虽为贼,尚很仗义,便将他放了。
王尔烈想,那个陆慕德,以及所遇那贼,都是脚力,从而掀掷瓦片。今日这二少年,却是用掌,触动井泉与苇叶。看来,世间奇人,真是多多。
但是,他又在想,为何此次出行,偏遇这等事情,且相随身边,不肯离去,又不见伤害。真是百思不得一解。
这日,他俩安然宿下。
然而,他并没有立即睡去。只是太子永琰,有些惧怕,栖于身边,不肯远离。
随即,月影升高,星光移转,鼓交三更,已是夜半时分。这时,忽见窗前树影一晃,有片树叶落于窗前。随着那叶落,一双脚也轻似树叶,翩然落下。看去,乃一蒙面人,看那身形瘦削样,断定是个女子。他真的有些害怕了。自离京出关,经大凌河,近大凌河城域,怪事累累,异人频频,怎能让人安生下来!此刻,他见眼前此景,想到前来者,并非善辈,非同白日所遇。如果真的是歹人,那可就难办了。手无寸铁,太子也是初入江湖,这还得了。自京师出发那会儿,说是有和珅家人三爷,一路保护,可是竟没有见到他。他究竟在哪里,究竟又干了些什么?都不可思。现在,所能保重自己的,只是守密,尚没透露身份,更没透露太子永琰身份。倘若这些都交代出去,让世人知道了,那危险可就大了,麻烦可就多了。他想到这里,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害怕极了。然而正这时,那蒙面人,只用手轻轻拍拍窗子,便用细缓声音说道:
“勿怕休惊,吾等走了也。”
随即风息皆无,外面月光如水。
这时,王尔烈翻转了一下身子,样子似睡非睡,恍然间,天已亮了。
王尔烈没有将这事告诉太子永琰,怕惊动他,只是轻轻说道:
“这儿,不能久留。”
“去哪?”
“秃老婆店。”
对于秃老婆店,王尔烈深有所知。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辛卯科会试、殿试,赴京赶考,途中曾在这里留宿。恍然已过去多年。那位李氏老媪,早已过世。即便她的儿子,当年仅三十而立,如今花甲已过,古稀来临,早已不认得了。
王尔烈感情厚重,旧事不忘。待他与这位已经年迈,如今堪称李老者相叙起来时,不免生出一些感慨。特别是李老,注意看了他脸面,沉默半天,认出来了,然后说道:
“亏你还记着。”
“怎能有忘,当年赴京,囊中羞涩,亏得你接济过饽饽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当年王学士,如今传胪公、翰林院主,又教皇学,成为了太子御师,更逢圣上看中,发达了,可贺可庆。”
“怎么,你都知道了?”
“怎能不知道,一出山海关,都是一哄声的。为咱关东争了荣耀,给咱辽阳老土添了光彩。自顺治爷朝,咱满洲地界,出了个麻状元麻勒吉,之后,你是科名中最高的一位了。祖上有德,树下有荫。”
谈话间,王尔烈发现李老,似有心事,面色变得忧郁起来。于是,顺口问了一句。
老人听了,面沉如水,没有立即回话。他推开窗子,向外望望。见月朗星稀,已是夜深人静,没有闲散杂人,这才一句一声,说了起来。
原来,老人有一小女,名叫小翠,芳龄18岁,是他54岁那年得的。此女长得小巧玲珑,俊美十分,且聪明伶俐,老人爱如珍珠。老人本想,教他琴棋书画,让她识文断字,能扎会绣,出脱成大家闺秀,将来好找个看得上的人家。即便不求门当户对,耀祖光宗,也能有个如意郎君,吉祥一生。这个期间,自从当年幸遇万岁,逢遇圣上,跑马圈地,赐予我家,一切都变化了。那三间茅草房虽然还在,但已作为胜迹保留下来,以供后人和来者观瞻。现在厅堂院落,宽敞无比,五间正房,五间门房,东西两厢,也是五间。前面还罩了耳屋,修了影壁。耳屋存放柴草碾磨,影壁前悬乾隆御笔,后绘万年苍松翠柏,配以仙鹤白云,沧海桑田,以为纪慰供奉,永久不忘。影壁内里,还修了荷花池,栽莲数丛,养鱼无计。院内还有两道花墙,三个月亮门,两道女墙。说起来,这个格局也算可以了。至于家资,就不要说了,更是绰绰有余。当然,这都是托万岁爷的福,圣上爷的恩,称得上皇恩浩荡,洪福齐天。
老人越说越高兴。
他说,这样的家资,别说一个小女,就是十个八个的,也养得起,不在话下。
“可是——”
当他说过这话,口音一转,变得低沉下来。
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病。就在前年,就是小女16岁那年,她竟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去。后来,经再三打探,派人出巡,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得知下落。
原来,她离家之后,闯荡津门,游历京师,被一阔少看上了。其实,那人并非阔少,只是一个家奴,称他管家也可。只是由于他的主子,位高权大,无人敢惹。小女被他骗入家门后,见她模样好,又年轻,识文达理,硬想成亲。小女当时,根本没有那个打算,连个想法都没有,见他纠缠不放,只好假意应诺。告诉那人,宽限十日。十日之内,我有家侄,必然来到,也好给家里通个信,免得父母兄长挂念。如果十日不到,没有家侄来,便不再说了,身子骨自然属于人家。她又说,吾家侄虽然年纪比我还小,但武艺高强,不仅会拳脚,还会打飞钱,十人九不躲,百步穿杨,尽可命中。到那时,可就别怪家侄手狠心毒,不肯留情面了。其实,她说这话,只是为着恫吓那人,好让他放了。可是那人,色气过重,硬是不肯,最后总算应了,容她十日,过后成婚。
“那么后来呢?”
王尔烈听得有些着急,为老人小女捏把汗,这才不得不插一句。
老人说:
“有惊无险,亏她有一身武艺。”
“都何武艺?”
老人说,她练的是飞钱。当年幸遇圣上乾隆,不仅赏了御笔“秃老婆店”四字,加盖了圣上大印,当称玉玺;又跑马圈地,得了一方富土福地,修造房屋,小店变成大店,小栈变成大栈,小驿变成大驿,还额外赏了数贯铜钱。当然,那铜钱都是圣上后来派人送来的,足足地拉了三辆车子。你想圣上出门,游历天下,巡幸八方,还用随身带钱!天下的钱都是他的,带那钱还有何用,用得着吗?
“那么所赏,都是啥钱?”
“乾隆通宝,当今正用。”
“有这铜钱,又做何用?”
“要讲用途,那可大了。”
老人说,小女就用了这“乾隆通宝”铜钱,练起飞钱来。她初练时,用那铜钱,夜打香火,昼打树叶。再后来,用那铜钱,上打飞鸟,下打腾尘。更后来,她不仅用那铜钱打,还用那铜钱套。套什么?他竟能一把铜钱扬去,嗖嗖地,不偏不依,准准当当,挂在百尺开外的钉柱上,然后用口一吹,那铜钱竟发出叮叮咚咚的呜响,犹同音乐,更似天籁。阵阵有味,声声有韵,好生动听。
“那么后来呢?”
老人说,全仗这一手铜钱武艺,才算护住自身,保得贞洁。原来,她所说有一侄前来,那是假托,实际上她是在准备铜钱,选择出手地方,寻找时机。待她预备停当,一切就绪,就开始行动了。那是在她到这家阔少的第九天头上。那天早晨,阔少正在窗子前洗面。他想,今儿个,已是第九天头上,再等一天,到得明天,整整十天,就到手了,好个天鹅嫩肉。这是你口出口入,可就别怪我不讲究了,她想。这会儿,正置他在玻璃镜前,观颜察色,美不胜收。片时,忽觉面前有一股凉风掠过。片刻,就觉无数飞轮打来。片然,就觉悠悠琴声响起。他也是习武之人,认得那飞轮不是轮子,而是飞钱。他深知这飞钱的厉害。玩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不得了的,非几年功夫,不可有此身手。他真想躲,但是飞钱已到,防不胜防。他想,这飞钱一定是夺命钱。不要说刮在脸上,就是落在哪里,都是一钱两孔,闹个通透。这时,他只好把双目紧闭,不愿看到眼前这惊人一幕,任凭穿场,豁出去了。不豁出去也不行,手中无任何准备,现准备也来不及。他定定地立在那里,竟然不动。然而,他只立了半天,竟然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什么刮在脸上。他用手轻轻抚之,颜面如旧,不疼不痛,不瘙不痒,不冷不热,不抖不颤。待他再睁大眼睛看时,只见面前窗镜上,插着一溜飞钱。有数十枚,都是“乾隆通宝”。再看时,见那玻璃,并没一丝炸裂,也没一毫碎洞,只有一缝,像小刀拉的,小轮磨的,小锥扎的。照这形样看,硬硬的玻璃,脆脆的窗镜,简直软成一摊烂泥,一块橡皮,一碗米饭,一张面饼,也像融化开的水,连抹布、棉巾、丝绸都不如。这该是多大羽力,何等身手,怎样臂力,何等功夫。他服了。待他回头,那女已无踪迹,不知所去。
王尔烈听到这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恭贺你老,爱女逃脱了。”
“确是爱女,确实逃脱了。但是,问题又来了,而且事情重大,事大关天,让我难挡,大祸即将临头了。”
“怎能如此?”
“事并未完。”
“怎么没完?”
“那阔少仍然纠缠不放。他让小女,去行刺一人。”
“这人是谁?”
“远在天涯,近在咫尺。”
“这——”
“这人不是别个,就是你王翰林,王传胪,王御师。”
“那么他叫何名?”
“三爷。”
“三爷?”
“是不是和珅相府的那个?”
“不他还谁?”
王尔烈大吃一惊,怎么是他!于是,马上问道:
“你怎么知道?”
“小女知道三爷。三爷又道出一人。”
“谁?”
“太子。”
这时,太子永琰正在身边。他听了后,也大吃一惊,叫道:
“怎么?太子!”
王尔烈急忙推他一把,用话岔开,说道:
“太子远在京城,皇宫大内,跟这有何等关系?现在要紧的,是要弄清楚,这个‘三爷’与我‘王尔烈’的事。”
王尔烈为着替太子永琰担风险,为着安全起见。离开京前,乾隆帝还特殊召见,并有御旨,此次体察民间是本,寻找木鱼石是途径,万万不可疏忽。其实,即使没有圣上所谕,他也是知道事情的重大。因此,一路上,他没有泄露出太子大名,即便住在秃老婆店,这个万无一失的地方,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然而,方才的举动,已被李老看出了。李老更是知恩之人,乾隆对他大恩大德,怎的能忘!接着,对王尔烈说道:
“王翰林公,只是这个‘三爷’,值得一虑,不得不防呵。”
原来,在王尔烈与太子永琰来到秃老婆店前,这个“三爷”已经来过了。看样子,也是在寻根问底,打探王尔烈的下落。要不,他怎么能透出“太子”的名字,道出“太子”二字!尽管他没有说得太多,但事情也很明白了。他愈是不讲,愈说明这里有鬼,诡秘得很。王尔烈深知,这个“三爷”,正是和珅府上的那个家奴。他奉乾隆旨意出来,表面护卫,实则暗藏杀机。这点,王尔烈是深知无疑的,但他又不好直接面对乾隆揭露。如今事已挑明,也算窄路相逢。他沉思了好一段时间后,说道:
“这个‘三爷’——”
“这个‘三爷’,已被我等除掉了,无须多虑。”忽然一声由窗外传来。
这话,如同一股月下清泉由窗外流来,若同一竹缕缕清音由青天泻下,似一盏醇醇甘露由金杯举起。
说这话者正是一个女子。
她说:
“在大凌河城码头,你可见到接站二女,打着一红一绿雨伞者吗?那是我的两位师姐,已在为你们师徒二人,先行探路,相随保驾,遮风挡雨。”
原来如此。
她说:
“在大凌河城巷口,你可见到相随二童,一个击井一个劈苇,即二操拳者吗?那是我的两个师侄,已在为你们师徒二人,同行作障,引路护航,求取安全。”
竟是这般。
她说:
“匡扶正义,抵制邪恶,这是江湖行侠仗义者之本分。阴险毒辣,歪风邪气,怎么能压住正风,况且其已被我等当机立断,轻巧断掉了。”
事情这样。
她说:
“你们要问:恶人是怎么被除掉的,告诉你,没费吹灰之力,也就是三两枚铜钱,在他由秃老婆店返回大凌河城时,我于船桅杆上见机而为之了。”
听到这里,李老适才反应过来,大叫道:
“这,这正是我的小女小翠回来了。”
小翠道:
“老爹放心,小女在外,一切平安。此次回来,只是通禀此事。女儿就不进屋了,也不与师傅、太子二人相见了。我在门外,跪地一拜也就是了。”
待李老正在听着,还没等回话,有些麻木时,只听西墙神龛处,咚咚咚咚咚,连响五下;待人看时,又是咚咚咚咚咚,连响五下。
原来,李老自从得到了乾隆帝的恩惠,便将乾隆圣像和母亲秃老太画像,排列排在一起,装进神龛,供上西墙。他知道,满人以西为大。神龛外,两侧门柱,各悬一联,每联五字,曰:“承恩乾坤大,知遇天地宽。”
此刻,伴随着那前后十个声响响过,见有十枚铜钱飞落。不偏不歪,不多不少,每联五枚,一线排列,非常规矩。看去,都是“乾隆通宝”铜钱。其中每枚铜钱底下,还各压一条红绸,上书:“感恩万岁”、“祈寿百年”。落款:“李家小翠。”
再看门边,仅一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