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马裕见隐匿不得,又感皇上之情切,呈报进献书达五六百种,遂一炮打响。浙江鲍士恭、范懋柱、江启淑等藏书家,均遵旨奉书,“愿以家藏旧书,上充秘府”。据此,乾隆帝又实行一种奖励办法。首先,以献书较多的马裕、鲍士恭、范懋柱、江启淑四家为例,各赏《古今图书集成》一部;继而给献书百种以上的周原育、蒋曾蓉、吴玉墀、纪昀、汪加藻等,各赏《佩文韵府》一部。乾隆听说献书最多的浙江宁波范懋柱家的藏书楼称“天一阁”,其建筑全用砖瓦石灰,因而无畏火烛。于是,便以关怀为名,派官员寅著去天一阁考察,以效仿其建筑方法,以利藏书。
乾隆还在诏书中曰:“所进呈之书,缮抄或录副后,即发还原书。”
其实,这些都是在说谎。
当时,浙江巡抚三宝,从范懋柱家提去不少世间孤本藏书,据四库提要及浙江采办官员统计,共有638种。但是,《四库全书》告竣后,并未有发还原书。范氏的“天一阁”藏书楼,只不过是多了一部御赐毛装《古今图书集成》。其效果只是起到一些装潢门面的作用罢了,还得日日焚香供奉,着实添了许多麻烦。
其原书,有许多被翰林院学士和参加纂修《四库全书》的官员带回家中,成为私有。更有的流入坊肆,已无法找到。
藏书家失去书,甚为痛苦,更有因痛苦而致死者。
乾隆之所以放纵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通过编纂《四库全书》,对全国藏书进行一次删削、修改、扫荡。原来,满族在清太宗皇太极前,称为建州女真。后金天聪九年(1635年),皇太极改女真族为满洲族。在满清进入中原、定鼎北京前,明代的书籍中称其为“建州奴酋”或“建州夷部”,多有污蔑、诋毁之词。通过这次纂修,进行一次全面的删改。对于那些认为是辞意抵触的“违碍”、“狂悖”之书,大量禁绝和焚毁。
据郭伯恭依据《禁书总目》《文献丛编》《办理四库全书档案》等书考核,编纂《四库全书》所销毁的书竟是《四库全书》所著录与存目总数的十倍,其数是何等惊人!
王尔烈作为《四库全书》三通馆纂修官,实则是纂修该书的第一关,更是知道此中要害。甚至由于责任关系,他与纪昀也参与了销毁某些典籍的事情,实则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王尔杰来信讲述曹彩凤所托的同时,还有王尔烈在辽阳读书后期的塾师刘广涛老先生的来信。信中说:“万望以修书之便,护全辽东典籍。”如果辽东典籍能归王尔烈直接修纂,则可由他在辽阳亲自阅览、辑目、摘要,可免往返之劳,亦为助焉哉。
这些,王尔烈岂能不牢记在怀!
这会儿,他听了乾隆的问话后,真希望夫人茹倩及侍女茹傧姐妹二人,能就此说说这个情况。
二女也是乖巧,岂能不懂,何况她俩已知此事。
赵茹傧听了乾隆帝的问话后,说道:
“回禀圣上:在编修当中,确有一事。”
“请讲。”
“圣上在此前诏谕中,曾旨:其书呈献,盖由书主所在地办理,自进京分发,这样未必有些书、人相离,不便编修,更有不知其情况者,益难矣。此事,是否可变通一下?”
“且以具体事实述之。”
“回禀圣上:如先皇祖旧臣曹寅,原籍辽阳,后移江南。其存书甚巨,尚在辽阳。圣上能否以其存书地为准,然后划归进献、编修范围,岂不两全!”
乾隆听了,大悦,说道:
“好个女校书,你这是为你老家辽阳争气,朕就格外施恩,准了你吧。”
“万谢圣上。”
赵茹傧说完,本想告辞,回避。
王尔烈也认为,一石落地,总算办成一事,为家乡做出点贡献,不觉心中一喜。他亦想让她俩离去,也好与圣上再攀谈。
不料,乾隆却说道:
“这位女校书,可曾许人?”
王尔烈听了,心中一惊。
越茹傧听了,脸色一红,但又不能不回话,于是说道:
“小女尚未许人,只凭姐姐安排。”
说着,她看了姐姐赵茹倩一眼。
赵茹倩心里明白,于是说道:
“小妹早已说过,我心中有数。”
乾隆问道:
“何人?”
闻声,赵茹倩一急,不由得望了赵茹傧一眼。
闻声,赵茹傧一急,不由得望了王尔烈一眼。
她望时,脸已变得通红。
乾隆看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从纪昀的闲谈中,听说王尔烈的小姨看中了王尔烈,其夫人也无异议,大有二女侍一夫之说。
其实,那是纪昀戏笑之谈。
未想,乾隆以为是真事了。
此刻,他见到眼前的情景,也是自己兴致浓烈,便有意要成全他们。于是,他对赵茹傧说道:
“朕想给你做次红媒,你看可否?”
赵茹倩听了,心中有些惧怕,不知圣上下面会说出何话来。如果圣上端的要来个春心荡漾,将自己夺了去,岂不误了终身。但是,她又不能反对,只好跪下,说道:
“谢万岁为小女做主。”
随即,乾隆又对王尔烈说道:
“王爱卿,你的意见如何?”
王尔烈道:
“既然民女无悔,我有何异议!”
王尔烈说这话的意思是:既然她没有意见,愿意圣上做主,那么你就给她提媒吧。
这时,乾隆说道:
“既如此,朕就直说了吧。今由朕做主,将女校书茹傧许给王尔烈做小夫人,这也是为着修书和起居的便利。可否?”
王尔烈听了,急忙说道:
“不可,不可。”
不料,赵茹傧却当先呼道:
“谢万岁隆恩。”
赵茹傧之所以这样顺当地答应,也有一个心眼,那就是怕圣上将她选进宫门,那样可就进了火坑了。现在,虽然是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但毕竟是在姐姐跟前,而且这种情况世上也是有的。
和珅见此场面,大笑道:
“今天,这是圣上给点了鸳鸯谱,往后好好修书,也算未负圣上厚恩。”
王尔烈与赵茹傧听了,也只好拜谢。
说来,这真是弄拙成巧了。
这些四库全书馆的纂修官们,忙确实忙,但有时也能忙里偷闲。
这日,刘墉与纪昀来到王尔烈馆舍。
他们的到来,一是为着王尔烈又得了个小夫人,要闹腾一番;一是顺便叙叙话,闹王尔烈的一顿好喜酒喝。
这三个人到一起可就热闹了。
刘墉是个有名的弯腰,外号称“刘罗锅子”;纪昀是个大胖子,腰宽,外号称“纪大肚子”;王尔烈是个大块头,个子高,外号称“王大个子”。这三个人,嗜好又不相同,依据他们的嗜好,又有三个绰号。刘墉好喝茶,绰号称“刘大茶碗”;纪昀能抽烟,绰号“纪大烟袋”;王尔烈善饮酒,绰号“王大酒包”。
他们三个是好友,到得一起,不分彼此。
此刻,他们都在挖空心思地想捉弄一下对方。
这三个人的关系是:刘墉是刘统勋之子,刘统勋是王尔烈会试时的主试官、座师,刘统勋也是纪昀会试时的主试官、座师。这样一来,他们便成了兄弟之交。刘墉生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纪昀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王尔烈生于雍正六年(1728年)。排序:刘墉为长,纪昀次之,王尔烈居三。
这天,他们三人到一起,首先由刘墉和纪昀就王尔烈娶小妾、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和乾隆帝亲自为媒事,说了一阵笑谈。王尔烈也不是让人的人,在他俩取笑他时,他一声未吱,以静取胜。待他俩取笑完毕,他又联合纪昀向刘墉进攻。他们的要求是:要刘墉给讲一个故事,不然就没完。
无奈,刘墉说道:
“既然二位贤弟有此要求,我又是个长者,就不能辜负了你俩的厚意,待我顺便讲上一段。”
接着,他就讲了起来。他说道:
“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名字叫《守株待猴》。”
王尔烈一听,说道:
“刘仁兄,大概是你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了吧。这个《守株待兔》故事是个老生常谈,何人不晓!”
纪昀也插嘴,道:
“此掌故,在当年座师刘老先生做主司考试时,曾用过。我用它,曾制一策论,博得老师的厚爱,遂取中二甲四名。此名列虽不及王仁弟二甲一名隆阔,但也是说明小有知识。而今,你作此说,岂不是小瞧我等!”
刘墉听了,也不着急,说道:
“小瞧也罢,圣人面前卖字也罢,反正我是讲定了。”
纪、王二人听了,也不再打扰了,心想看他还能讲出些甚来!
刘墉呷了一口茶,慢声慢语地说道:
“某地有槐,树高八丈,亭亭如盖,春夏繁荫。路人见之,都曰:此乃贵人出世之征兆也。一日,一耍猴人来此。其手执铜锣,当当一敲,那猴便戏耍起来,倒也可笑好玩。不过,那耍猴者却也实在有些吝啬,只顾击锣收钱,并不给猴买半点饲品。那猴见了,着实生气,随即趁主人不注意时,便一把夺过铜锣,面对着主人,竟自敲打起来。看那样子,竟成了猴耍人。于是,大家都哄笑起来。说道,倒是人耍猴,还是猴耍人,实在难以分清。多亏有一长者精明,遂指明曰:人耍猴,猴耍人,两相皆为猴也,而观者方为主人矣,其精明者为益佳于主人矣,实是也。言毕。”
纪昀听了,感其论述精湛,隐约中似乎觉得有些怪诞,但又一时说不出来。
王尔烈听了,感其比喻恰当,恍然中似乎觉得些隐晦,但又一时说不清晰。
刘墉看了他俩一眼,复说道:
“掌故尚未毕。其精明观者,还为其草成一联,不知二位贤弟愿听否。”
“刘仁兄,快快说之。”纪昀、王尔烈几欲同声呼出。
刘墉并未笑,说道:
“好,我即吟来。”
随即,他诵出此联来,云:
槐西老屋,雄猿对二雌,一前一后,前后矢的;
槐东故舍,牡猴守双牝,一左一右,左右开弓。
二人一听,适才恍然大悟。
原来,王尔烈生年为戊申年,正是猴年;纪昀虽然生年为甲辰年,正是龙年,但据他本人说,生其时,其父纪天申躺在楠木椅上南柯一梦,梦见一猴从窗入户,吃掉桌上果品,又胡乱翻腾书橱典籍,遂生昀,也是一猴。
不用说,这个刘墉所言,正是含沙射影地说他二人为猴。
于是,二人吵开了,非要报复不可。
刘墉未动声色,接着说道:
“二位休怒,此联尚未定,待我继续说来。”
随即,他又诵道:
槐西老屋,雄猿对二雌,一前一后,前后矢的,似昀真昀;
槐东故舍,牡猴守双牝,一左一右,左右开弓,犹烈是烈。
二人听了,又是一番吵闹。
然而,刘墉仍是稳坐,随即又吟哦道:
槐西老屋,雄猿对二雌,一前一后,前后矢的,似昀真昀,兄问美哉?熬红双目;
槐东故舍,牡猴守双牝,一左一右,左右开弓,犹烈是烈,弟曰乐乎?瘦大两孔。
刘墉说这副联是有所指。“犹烈是烈”,是指王尔烈;“似昀真昀”,是指纪昀。原来,纪昀也曾有过一场几欲是在翰林院传开、人人皆知的风流韵事。一次,纪昀忙于《四库全书》编修,一直住在圆明园总纂处,未得回家。结果,双目红肿。这事被乾隆看到了,以为是劳累过度,欲让他休息几日。这时,在身边的王文治揭露了此事,说道:“圣上,他这不是疲惫,也不是病。他是夜夜不空房,离不开女人。一旦离开两三日,便有此症候出。”乾隆本是个风流天子,他听过此话后,当夜将三名宫女赏给纪昀为妻,并夜宿圆明园内。三个月后,待请御医探脉叩诊,三女均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皆为男儿。这事早已传遍宫中和翰林院,谁个不知!刘墉的戏联,即指此事。
这会儿,经刘墉这一戏耍,只把个纪昀给激起来了,闹个不休。然而,王尔烈却没有出声,变攻为守。待他见纪昀与刘墉戏闹消停了些时,便开口道:
“刘仁兄,实不相瞒,你所说的倒也是些实话。好的,咱就以实对实,今天我也有几句俗语俚谣说讲于你,不知可否?”
哪想,刘墉更是大方,说道:
“只管讲来,无妨无妨。”
王尔烈说道:
“从前有一人,小时长得出息,像个豆芽菜,长大却弯弯腰,像个大虾米。为此,有人曾给他作了一首诗。”
接着,他将这诗说了出来:
说起残疾是前缘,口在胸前耳在肩。
仰面岂能观日月?低头方可见青天。
坐如心字少三点,卧似弯弓缺一弦。
最惜百年身后事,棺材只好用犁辕。
显然,这诗说的是刘墉。
原来,刘墉罗锅很厉害,且有鸡胸,平时或坐或站,口要贴胸,耳要搭肩,仰面很难见到日月,低头斜视方可看到青天。坐如“心”字少三个点,卧若弯弓。王尔烈在这首诗中最后挖苦道,死后用犁辕做的棺材盛殓正为适合。此诗,可谓挖苦到一定程度了。
王尔烈说完后,还未等刘墉反驳,纪昀便急忙接上道:
“好诗,好诗,不过还没有说到关键上。我这倒有一诗,也算奉送吧。”
说着,纪昀吟哦道:
说起残疾实可怜,多少美事被它偏。
临床只能妻掀被,开户也需头顶栓。
往下胯间探一湖,向上胸前抚二山。
刘郎喜交桃花运,女人腹原荡秋千。
刘墉刘罗锅子,腰弯得厉害。行动不便,不好动手,只能用口逗。他听了王尔烈、纪昀二人所作的污蔑讽刺的诗后,也没有多言,只是呷了一口茶,说道:
“二位贤弟的诗已经吟毕,是否也须为兄和上一首,不然也太孤单些了吧。不过,这诗也难以分出谁是谁的了,还是让二位自己去领略为妙。”
说罢,他便吟哦道:
未得残疾心实欢,玉钻钻钻钻钻钻。
刚刚打开井一眼,匆匆探凿湖半湾。
纵然有臊不言臊,却是无甜也道甜。
为兄向弟进良语,刮骨钢刀此盐滩。
最是槐西苦难堪,凄楚尤在三更天。
隔壁听调乒乓起,回室试韵平仄传。
自从巧获三船女,于是忙坏一春帆。
小妾笑问什么响?吧嗒吧嗒像抽烟。
前诗,指王尔烈同侍赵氏姐妹事。
后诗,言纪昀风流韵事。其中,“三船女”,暗示乾隆所赠三宫女;“春帆”,是纪昀字;“吧嗒吧嗒像抽烟”,双关,纪昀嗜旱烟,有“纪大烟袋”之称。
不用说,刘墉的这两首诗一出笼,又是惊起一番哄闹。
正这时,赵氏姐妹来报:“饭菜已好。”
刘墉问:“什么菜?”
“鸡,干爆鸡。”赵茹倩答道。
纪昀问:“几只鸡?”
“两只,小鸡。”赵茹傧答道。
二人答毕,便回厨房,准备上菜。
这时,王尔烈手推着纪昀、刘墉俩让座,就此又诙谐了一句,说道:
“请,鸡头里面,鸡头里面。”
其意思是,请你在里面坐,“鸡头”则指那个。
纪昀、刘墉哪里不明白!二人急忙用手将王尔烈让在外座。随即,几乎是二人同声回敬道:
“好,鸡卵外边,鸡卵外边。”
其意思是,请在外边陪,“鸡卵”则指那个。
正这时,赵氏姐妹二人各端一盘鸡肉走了过来,放在桌上。
刘墉看了一眼鸡肉,又看了一眼王尔烈,用筷子一点,说道:
“吃鸡,吃鸡,请吃鸡,鸡好鸡。”
王尔烈一听,这是刘墉又在闹鬼,便用筷子一点汤碗,说道:
“喝汤,喝汤,请喝汤,汤美汤。”
赵氏姐妹听了这话,还未觉出味来,便也随着让起菜来。
赵茹倩说道:
“是呀,确是好鸡,请吃鸡。”
赵茹傧说道:
“对呀,确是美汤,请喝汤。”
由于二姐妹只顾让菜,王尔烈给她俩使的眼色,她俩也未看到。
纪昀看了,哪里肯落这个空儿,于是搭话道:
“吃鸡,吃鸡,请吃鸡,鸡好鸡,还是两只小鸡,鸡肉一定很嫩。”刘墉看了,更是会敲边鼓儿,当即也搭话道:
“喝汤,喝汤,请喝汤,汤美汤,还是一双清汤,鸡汤一定很鲜。”听了这话,二女才回过味来,急忙走掉了。
于是,身后响起一片阔笑。
纪昀机敏,见势趁热打铁,当即吟诗道:
尔者烈也火正炎,纪某作歌因小娟。
品茗幸会槐荫舍,尝酒巧入桃花庵。
喝汤当在人去后,吃鸡应是客来先。
只叹刘郎身躬朽,干咽唾液进餐难。
随即,又是一泓大笑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