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8年夏天至1970年春天,梁漱溟写完《中国--理性之国》长文。全文共28章,17万多字。内容重点放在“怎样认识老中国的特殊”。文章并未批评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对中国造成的动乱和破坏,广大民众、老干部和广大知识分子受到冲击、迫害;相反,梁在文中对毛主席和诸如农业学大寨等社会运动予以赞扬肯定。梁的学生李渊庭读过此文后认为:“没意思,先生不该写!”并说:“或许是先生用自己的幻想--‘理性之国’--来启发毛的理性?!在当时那种高压政治形势下,不敢明言,而采取明褒实贬的寓贬于褒的手法,呼吁毛主席应走理性治党、治国之道。”
梁漱溟并未发表此文,而在1972年毛主席过八十岁生日那天,亲自将这篇长文送新华门传达室,嘱呈毛主席收阅。
据梁培恕回忆:1973年旧历除夕,梁漱溟给老友陈仲喻写信,说《中国--理性之国》“解答的是重大问题。问题是从马列主义来的,解答仍不离马列主义。然所伸张之义,不免惊俗。需十年二十年后再发表,我殆不及见矣”。何谓“惊俗”?梁培恕说他父亲议论了这样一个问题:依马克思主义原理,无产阶级革命本该发生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但是没有发生,欠发达的俄国和更加欠发达的中国反倒实现了无产阶级革命。两国为什么能做到的呢?又为什么几十年后苏联“中途生变倒退,中国始终坚稳前进”?在讲了一番道理之后又据此而预言,中国将在这方面为全世界作出贡献。可是,他又说弄得不好中国同样有倒退的可能!
梁培恕认为父亲此文有三个重点问题:一、身先心后,就其发生和发展而言,不离物质基础,自是次第臻于成熟,社会革命不可率意逾越;二、俄中两党不同程度上提早进行了社会主义革命;三、两场革命的分野缘于各自民族的历史进程有异。
梁漱溟在文中明确了一个观点:人的个体生命是怎样逐渐成长、成熟的,人类社会同样经由此一过程而发展。婴儿只有身,幼儿开始有心,但此时心和身浑然难分。随着成长心逐渐显露,渐至有可能转为身为心用。社会发展也是这个样子、这个过程。
梁培恕援引了文中两段话:从人类初由社会一直发展到社会主义出现之前,均属历史之自发阶段,对于此后著见其社会整体自觉心的社会主义来说,那只是个预备阶段,只相当于身。更要知道,在此自发性漫长的社会发展中,其发展动力主要亦出自人身(个人的身体),临末慢慢地才转移到人心为主,自发势力渐次降低,自觉性有所抬头,而后社会主义乃得成功。
梁培恕分析了父亲文章中关于毛主席发动知识分子和广大农民、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分析了中苏两国社会主义发展的不同路径。认为父亲重申了一个观点:无论就一个民族而言或就一个伟人而言,都不能跳出、逃脱本国历史文化的影响,并援引原文:毛泽东是中国革命成功的第一因素。说列宁、说毛泽东,都不是指孤立的那一个人,而是一切环绕着列宁或毛泽东在其先在其后,从正面从反面,直接地、间接地有以助成这个人物的有关社会因素,一总括举在其中。社会为个人所自出,既制约那个人,亦成就那个人,而人物愈伟大,则成就其人者愈大于其制约之。成就列宁的主要是广大欧洲社会,而非止一俄国;成就毛泽东的近则中国社会,远则广大世界。《中国--理性之国》这篇长文后来收入《梁漱溟全集》第四卷中。
1970年8月初,经居民委员会介绍,梁漱溟租到东郊中街七号楼一层二号一套小两居室楼房。房间虽然狭小,但比铸钟厂那间小东屋还是好多了,可免受夏天烈日暴晒之苦。在李雪昭等人帮助下,梁漱溟夫妇于8月9日迁居新租的房间。
同年5月28日,梁漱溟接到政协的通知,商议恢复政治学习事宜,乃于6月份开始恢复学习。学习人数约十人左右,有杜聿明、宋希濂、范汉杰、溥仪、溥杰、于树德、赵朴初、王克俊、程思远和梁漱溟,于树德为学习组长。
梁漱溟在同年六七月的日记简要记录了当时学习情境:
6月1日:即到政协学习会。发言清楚,反响不佳。
6月4日:二时往政协,宋某出恶言。
6月8日:午后去政协学习。王克俊发言甚长。我不及发言。忘带毛选为发言依据,疏忽之至。
6月15日:午后去政协学习会,分两段发言。
6月18日:二时去政协,赵发言占据全部时间。
6月25日:二时去政协学习小组,末后李军代表来谈话,内容平常。
7月6日:午后去政协学习小组发言(列宁论同盟军;美国工人阶级何以无觉悟)。
7月9日:午后去政协学习小组发言(引据恩、列著作)。
7月16日:二时去政协学习小组发言未完而时间已到,下次再说。
7月27日:去政协参加讨论宪法,被推整理执笔。
7月28日:八时前去政协讨论宪法,提出八点意见。
期间,军代表到学习小组发布,说四届人大要召开了,意义重大,中共中央和中央文革已拟就“宪法草案”,现在发下来请各位内部学习、讨论,欢迎各位提出修改意见。
大家对军代表的话似有触动,这些多年无人理睬的政协委员们感受到自己还是可以关心、参与国家大事的;怎奈“文革”几年多数人都心有余悸,谨言慎行,不愿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新的“宪法草案”几经讨论没有人提出一条修改意见。
梁漱溟心里十分清楚,中国原有的宪法,已被“文革”撕成碎片。这新的“宪草”,又有多少意义?但既然征求意见,为什么不可以略说一二?“文革”进行了四年多,既无讲话的权利,又无讲话的机会,现在有了,却又不敢说,乃决定冒险进言。当学习小组组长于树德问梁漱溟是否发言时,梁从皮包里拿出发言提纲,发表自己的两点意见:
第一点,据我的浅见,近代的宪法最早产生于欧洲,首先是英国,其重要出发点之一是为了限制王权。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限制个人的权利太大。有了宪法,则从国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且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而不允许把任何一个个人放在宪法之上。如有把个人放在宪法之上,则宪法的执行便必定不完善、不彻底。因此,我认为,现在的“宪草”序言中,写上了个人的名字,包括林彪为接班人,都上了宪法,这是不妥当的,起码给人有个人高于宪法的感觉。接班人之说,是中国的特殊情况,而宪法的意义是带有普遍性的。不能把特殊性的东西往普遍性的东西里边塞。但我声明,我不赞同把个人的名字(包括接班人)写进宪法,并不是反对某个人当接班人。中国,历来有自己特殊的历史条件和历史现象。接班人之说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是客观存在,而不在于某个人的好恶,或赞成,或反对。
第二点,这次“宪草”的条文比先前那部宪法少了许多,条文少不见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条文少了却不甚恰当,比如设国家主席。一国的元首,不能没有。设国家主席是一回事,选谁当国家主席合适是另一回事。现在的“宪草”没有设国家主席这一条,不知为何?
梁漱溟的发言震惊四座。因为其第一点意见就是针对当时“一人之下,几亿人之上”的副统帅林彪,确定林彪为接班人在1969年中共九大时写进党纲;关于第二点,毛泽东已看出林彪有“抢班夺权”的野心,一心要当国家主席,而坚决不同意设国家主席一职。梁漱溟不知道这些内幕而认为应设国家主席,与毛泽东的意见背道而驰。
会场沉静了一会儿,有个委员提出,这个梁漱溟放毒啊,这个毒放大了,这话你要在外头讲的话,要砸烂狗头的。正巧,当天军代表不在场,主持学习讨论的于树德说:“梁先生的意见我们负责记录好原话,向上反映,是不是要在小组会上开展批判,听候上级的处理意见再定;梁先生在这里说的话,出了这个门,大家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向外扩散。”
梁漱溟亦感到自己的失言,连声说:“我的话我负责,我负责!与诸位无关,无关。我听候处理!”
几天后军代表传达上级指示:因为是征求意见所以什么意见都可以提;个别人思想反动不足为怪,可不必纠缠。据说,军代表是向总理办公室请示得到这样的回答。
同年12月上旬,梁漱溟写出《我的思想改造得力于<矛盾论>》 -文,叙述自己过去为拯救国家,抵御外侮所怀主张和所取行动后,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认为:“贯穿着我几十年全部主张和行动的一个根本错误,就是偏于强调中国历史社会构造的特殊性而忽视其一般性;这就犯了主观性、片面性的病……从上所说这一根本错误,就使我几十年所致力的工作,忽略阶级问题,站在民族立场为全中国人团结合作而奔走,恰好与毛主席共产党所走阶级分化而斗争的路相反。”
梁的这篇文章与其1952年写的《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一文内容相近,但认识比前文系统、明确、深刻。特别是对乡村建设运动的阐述,更加简明扼要,文中说:“乡村建设运动在我来说,即是着手于社会基层,从下面求得联合统一以解决上面政权分裂问题的一件工作。其内容要在建设地方自治组织(政治性的)和农民合作组织(经济性的);当其从散漫进入组织之时,逐渐引进科学技术与生产上和生活上。”梁漱溟对照《矛盾论》中关于矛盾的对立统一;揭露矛盾,解决矛盾以及分别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三个方面,检查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总结说:“错误不是单因我缺乏矛盾论的知识而错误的,乃是被自己阶级的局限性之所限,就没有正确的眼光见识去走正确的道路。”
12月14日,梁漱溟在学习小组发言,发言稿题目为《请王克俊同志再指教并望各位同志赐教的一篇话》,内容是讨论人心与人身关系的认识。梁认为:“人在观察事物的时候是站在事物旁边的,在研究问题的时候是超居问题之上的。人类特殊发达的大脑,是人在其行动之前进行选择的机构,正为大脑的发达,人心与人身有很大的距离,身体时时在或顺或逆的种种感受中,而心思却有可能不被纠缠其中,冷静地自觉自主地由它的选择,卓然统帅着身体去行动……小孩病了,他怕药苦,常拒绝吃药。这不单为小孩子缺乏知识,亦因为小孩在身心间的距离近。在成年人就不然,既从实践得知识,又且心思较能统帅身体。于是身体与病的矛盾和口与苦药的矛盾,就能选择了吃药治病的行动。……现在常说‘人是活的,物是死的’。活就是能出能人,能超出矛盾来观察分析评量,进行选择;又能投入矛盾,依靠矛盾去解决矛盾。选择是心的事情,行动是身的事情。身心之间虽有距离而往返相通。”梁还认为:“人类过去的历史都是自发性的发展,其动发乎身,而渐渐上升到心;今后走向社会主义,正是到了人类自觉地创造历史时代。自觉能动性是人的特征;此特征随历史而步步发挥增高,卒能心明眼亮笼罩全局,身处现实环境而心怀高尚理想,行动从现实着手,而指导行动则在理想。这是我上面说的‘能出能人’的好例。”
1971年,梁漱溟阅读了《共产主义道德几个问题》《自然辩证法通讯》《历史研究》《人之奥妙》《唯识述义》《创化论》(英文本)《巴甫洛夫选集》《辩证唯物主义提纲》《形而上学》(伯格林著)《生理解剖》《罗念庵学案》《明道学案》《宋元学案》《阳明全集》《论语》《濂溪学案》等十多部书。
这一年,梁漱溟主要精力仍然放在写《人心与人生》一书上。
在日常生活、交往中,梁漱溟仍坚持每天早起床,到公园散步、习拳,与张申府、朱谦之、王星贤、鲜恒、岳美中等老朋友联系往来;与马仰乾、黄艮庸、田慕周、潘怀素、云颂天等通信联系,每月给黄艮庸、田慕周、潘怀素等四五人各邮寄二十至三十元生活补助费;李雪昭每月借六十至一百多元。而梁自己生活仍俭朴如常。
袁鸿寿后来曾回忆梁漱溟在“文革”中接济中国著名户口专家吴顾毓事,那时吴本人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太原市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刑满释放后,又被押解回原籍管制。吴顾毓来信说,终日糊纸袋,但还是生活不够自给。袁告知梁,梁当即拿存折给袁,让袁取出二百元寄吴,袁顾虑一则存折只有数百元;二则一旦寄去较大数额汇款,吴之左邻右舍,必更施加压力,乃建议不如改为每月汇20元,如此既可长期接济,又不致给吴带来麻烦。梁欣然同意,此后梁每月领到政协委员工资后,必亲自到邮局汇去20元,一直到吴顾毓患脑溢血病逝为止。袁还回忆:“梁老最初工资三百多元,后来减为二百多元,但每领薪之日即汇寄亲友之贫困不能维持生活者,从五元至三十元不等者若干家,自己家用只留百元左右。这些布施,可能培宽兄弟也不太清楚。一次,我同梁老讲到吴顾毓的冤案应该得到平反,梁老不顾年事已高,多方奔走,设法把吴赞扬王笑一等革命者的有力证据找出来,并为之申诉,使吴终获平反。可惜佳音传来,吴已去世,不得知矣,然他在九泉之下,亦应感激梁老知遇之恩。梁老之慈祥正直,乐于助人,我们是万万不能及的。”
袁鸿寿还回忆:“文革”中最困难时,只给袁每月生活费9元,梁漱溟知道后,不让袁求助于袁妻,说:“妇女受不得大刺激,你还缺多少?”袁说:“我不能戒烟,每月还缺14元。”梁立刻给袁28元,并补充说:“我平时修养还不够,现在冤假错案如此之多,心中还有不平之感。”后来章士钊给周总理写信要求调袁鸿寿到中央文史馆,并每月寄袁农村插队地址20元,梁漱溟的14元就不再取了。及至袁恢复名誉,补发工资一万多元,梁漱溟却提及28元之事,袁立刻归还,并道歉。“盖梁老对孟子‘可以与,可以不与,与伤惠’高一层有所体会,他不直说:28元是小事,但自己脱离了困境,却忘了还有别人在困境中。这种不言之教诲,我受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