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成为“右派”头面人物的较高层人士中,有两位已官居中央部长,这两位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前期,梁漱溟曾与他们共过事。尽管那时为抗日救亡,后来是反对内战,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梁在当时还是感觉到他们学术味不浓,多少有些从政谋私的官气。30年后,这两位头面人物先后病逝,20年之后,有关方面为其中一位召开九十诞辰的座谈会,旨在肯定这位曾被打成“右派”的人物的历史功绩。到会的大多数发言者,都从不同的侧面回述这位头面人物在不同历史时期为国家、民族所作的贡献,而没有人指出他的毛病,更没有人提及1957年被定为“右派”头面人物的事情。这时要求临时发言者之一的梁漱溟作了十分钟的发言,吸引了与会者。梁漱溟说:大家都在缅怀他,先头的好几位都谈及他的贡献,他的优点,听下来大体都是事实。但我以为,作为老朋友,也不妨在缅怀时提及他的一些短处。人无完人,他也不能例外。在我数十年的交往接触中,甚至觉得他的短处、弱点也是十分明显的,而且一直改进不大。我说的是他常常过多地想到个人的得失,有时甚至扩大到难以驾驭的地步。比如1957年他当了“右派”。他是不是真的够“右派”,这暂且不说,说的是他在1957年的举动,正是他个人弱点的一次暴露,他吃了这个亏。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利欲所致,怕不至于这样忘乎所以吧。在1957年“反右派”开始后,许多人都在说他这个人一无是处的时候,我心里却念及他也为国家民族做过不少好事,因此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今天大家都念及他一生所做的种种好事时,我却觉得应该提一提他的短处,他的弱点,他的不足。我以为这才是完整的他,也可从此完整地看到每个一人的自我。我的话可能与各位不合拍,但坦然陈言于故人,为老友,也为自己,当不会有错。我的话也就讲到这里了。
回顾“反右派”斗争,联系到自己,梁漱溟认为:我在大鸣大放中一言不发,可不是预料到后边还跟着一个“反右派”运动,我没有这么高明。梁还认为:这场“反右派”斗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阶级斗争”。一年前,中共“八大”作出的《决议》还算不算数?作为一个政党,要改变自己的重大决策,总得通过自己的同一职权的大会吧?
后来梁漱溟认真学习毛主席在“反右”斗争整理发表的著作《关于争取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其中有一段结论性的话:“现在的情况是: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但是阶级斗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在这个时候,我们提出划分敌我和人民内部两类矛盾的界限,提出争取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以便团结全国各族人民进行一场新的战争--向自然开战,发展我们的经济,发展我们的文化,使全体人民比较顺利地走过目前的过渡时期,巩固我们的新制度,建设我们的新国家,就是十分必要的了。”梁漱溟觉得,这段结论与中共“八大”《决议》的结论相比较,似乎看不出根本性的变化,毕竟(梁推断)“反右派”是暂时的现象,向自然开战--发展经济文化则是长久、主要的。
梁漱溟一方面庆幸自己未被划成“右派”,另一方面他后来明白从1953年事件一直到1979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26年间,自己一直被当做“反面教员”。
紧接着,1958年中国掀起“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的“大跃进”高潮。一时间,“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遍及中华大地。但1959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使国家和人民遭受灾害与饥饿。
起初,梁漱溟兴奋不已,认为一个新的经济建设高潮就要来临,加上他长期居住在北京,对基层情况缺乏了解,这导致他对“大跃进”做出了不恰当的判断。翌年,梁漱溟开始写作《人类创造力的大发挥大表现--试说明建国十周年一切建设突飞猛进的由来》一书(约7万字,1961年完成,梁生前未出版此书,后收入《梁漱溟全集》),梁写此书的理论依据,主要是中国“八大”的《决议》和毛主席《关于争取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矛盾论》《实践论》著作(在1964年底一次会议上申述该书论点时,招来批判)。
梁漱溟在该书中认为:新中国成立十年来的成就归功于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领导。但这种成就并非是大抓阶级斗争的结果,而是人类创造力的发挥。世界上一切生物或多或少总有它的活动力,而其中活动力最强的莫过于人;一切活动力总在其能以改变其他事物上见之。……人类具有最最强大的活动力,因而亦就具有伟大无比的创造力。因为创造力所具有的两面性,就要求人们注意利用好的一面,防止破坏的一面。而在历史上,阻止和破坏人类好的创造力的因素主要有两类,一是自然灾害,一是人与人的斗争。既然现在人类对于得罪人的灾害基本上都能够克服,则这样的障碍来自于人类之间的斗争,这种斗争的表现形式通常为国家之间、阶级之间、民族之间以及宗教之间等。
梁漱溟认为:新中国的伟大成就(显然有一些夸张的宣传)是由于共产党领导的正确,并善于引导和鼓励人民的积极性,这种积极性的调动并非阶级斗争的胜利如“反右”等,而是唤起人心特别是整体的人心的主观能动性,从而取得了巨大的经济建设成就(二十多年后,梁漱溟承认他有些一相情愿地把自己对人心、对人性的认识与当时带有空想色彩的“左”倾思想联系在一起,加之对当时经济建设有些夸大的宣传,表示在亲属帮助下修改此书稿,后因身体原因,未能如愿)。
该书最后一段话其实说明了他的观点:此书脱稿于1961年1月11日,自1959年1月下旬动笔,首尾恰有两个整年之久。自己复看一遍,感觉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少所发挥引用,而谬先学习之名,却贩卖了自己的思想见解。北京俗语“三句话不离本行”,此文适落此诮。远在1924年我蓄志写《人心与人生》一书.腹稿乃至讲稿多有累积,而三十多年总在酝酿中,讫未正式着笔。正式着笔始于1957年,又屡作屡辍,而此文即在其辍笔中动笔。胸中紊回往来者自有其一套见解;有意无意之间辄以己见作说明,譬如戴着色眼镜者所见无非其色一样。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亦是有的,不过甚有限耳。在许多地方缺乏发挥,例如关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问题”、“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问题”、“不断革命”等理论,每见人用来说明“大跃进”,而我却没有。
在1958年的政协整风向党交心会上,梁漱溟表示“一定要拥护党的领导,包括一切政策、一切措施、一切号召,都一律拥护、响应、服从”;但“我有一大矛盾,一面想改造,一面感觉改造不了,……这改造不了的就是佛家出世思想”。会上,批评者认为,梁说出世就是拒绝为人民服务。对此,梁漱溟解释道:“马列主义在世间法来说完全对,我对它完全承认,没有抵触。问题在于,马列主义不认为有出世这一回事……我承认马列主义,马列主义不承认我。”梁又指出他拒绝为人民服务是“警告性的善言……思索很久,我愿意亦做些为人民服务的事以自赎。我想到偏远省区乡村中做扫盲工作(梁生在北京又通汉文,可以推广拼音方案和普通话)”。
另有批评者认为,梁声言拥护党却不积极参加运动,他很少发言“帮助”别人。对此,梁漱溟也有苦衷,他曾建议少开大会,希望分成小组细谈。“我不满意不痛不痒的这种方式,此议又未获实现,颇感觉难以在这会上达到自我改造的要求。”他也曾三次请过假,结果专门为他开了两次“帮助会”,“领导上号召鼓足干劲而你却冷淡消极”,“这就是不履行义务”。在大家一再追问下,梁漱溟说了心里话:“六年来许多时光在牵制中蹉跎过去,不免此心更急”,不知能否在“作拥护党的公民的前提下,从事研究写作。”
在同一“交心”会上,大家强调要交出“黑心”,梁漱溟说他不觉得自己有黑或白的心,只有真实情况可说,这情况就是他有“一肚子疑问”,从一个“意见多的人变成了疑问多的人”。他认为:“当前最大事实就是国家统一稳定,把过去几十年混乱之局根本消除。不容否认,这正是由善于运用阶级斗争而取得的。”在“交心”中,他还说自己“多少年来就实际在做着反对革命的事,却自以是革命,还以此号召于人。这比之不革命的或者简简单单、反对革命的所起的作用大不相同,它阻挠着革命,妨害着革命,表面上还好像不够反动其实反动力更大更强。”
梁培恕认为,所谓“表面上反对革命,其实反动力更大更强”,父亲接受了这个论点。一个人责己之心过切,会在愧疚的心情下这样讲。这个论点我在机关里参加政治学习讨论过,我没有表示不同意,但也没有接受。后来知道,这是俄共(布)以及苏共用来批判社会党人的论点。这其实也是“善于运用”,我注意到20世纪30年代苏联在欧洲组织反法西斯阵线时,首先设法联合的正是那理论上反动力更大的社会党,20世纪50年代苏联执行缓和政策时又是首先向社会党靠近。自此尔后,我在心里不相信这个论点。
梁漱溟在“交心”中还说,对共产党的拥护有时不很自然:“由当前一切事实所证明,深知必须拥护党的领导,尽管自己一时不够明白亦拥护,拥护总不会错的。在决心拥护之中而有时候出之不很自然,特别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如此。”
梁培恕认为:这句话又一次告诉我们,是事实使他信服。“愚衷心感想甚多,自愧不如共产党多矣!”(参观梅山水库日记)“听一位女同志说明一切。豫、皖、鲁、苏四省总括规划周密无疑,而人力之发动尤不可及”(参观治淮工程日记)。还有在朝鲜刹了美国的威风之类让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使他有生逢盛世之感(梁培恕语)。在我父亲心中,“国”居于什么位置何等重要,是很多人想不到的。所以他才会习静的时候想起来写一本书说明中共如何挽救中国。1957年别人以为他要“鸣放”,却发现他没有什么想鸣放的。
1960年3月12日,梁漱溟和水利部有关人员来到山东郓城,视察了郓城侯集十二连洼水利改革工程,及郓城城关、武安等地。梁对这一带相当熟悉,其学生陈亚三即郓城人,当年梁漱溟在邹平兴办乡村学院后,曾在郓城的黄安镇办了一所“重华书院”,由时任县长的陈亚三担任校长。
3月12日上午,梁漱溟乘坐的吉普车来到郓城,因他是一个特殊而又敏感的人物,郓城县委没有安排他住进县政府招待所,而是安排住到县政府的某一干部家中。为防止意外,县政府派人带枪随身保护。在听取郓城县委领导汇报后,梁漱溟问此地是否有丰产不丰收的情况。该领导反问什么是丰产不丰收?梁回答说,邓子恢副总理不是在《红旗》杂志发表的文章中提到了这个问题吗。1958年本来是丰收年,但由于运动不断,农民无时间收获或收获甚少,使大部分粮食都烂在地里,导致后来的大饥荒。
午间吃饭时,郓城县专门从济宁市买来了虾、海参等高档菜,并摆了好几桌。梁漱溟见宴席如此奢侈,大发雷霆,责问陪同者:“你们郓城有这样的菜吗?这样太浪费,太奢侈了!”郓城县委领导连忙解释说,郓城是小地方,唯恐招待不好,影响您老的健康。又表示下不为例,由梁漱溟自己点菜。梁说:由我点菜,那只吃白菜豆腐就行。这就是在当地流传很广泛的“梁漱溟罢宴”。
其实,梁漱溟在刚刚视察过的菏泽乡下,已亲眼看到农民家里吃的是又黑又硬的草籽,他知道郓城的百姓绝不可能比菏泽的百姓生活得更好。当天下午,梁漱溟去乡下视察.看到街上有小孩在吃油炸丸子,这在三年困难时期是极少见的,便问孩子油炸丸子的来历,小孩答说是生产队发的;又有一个小女孩说,今天上面当官的要来看看我们吃得好不好,所以发丸子。梁听了心里十分难过。这时有位并不知梁是何人的农民说起了顺口溜:“节节草(当地的一种水草,三年困难时期被普遍用来充饥),拉弦子,生产队里炸丸子。大人仨,小孩俩,生产队长用碗挖。赶快吃,赶快咽,别让社员看得见。”梁又看到:三四十个农民拉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农家肥料。梁疑惑不解,陪同者说,这是社员劳动积极性高的表现。梁又问:“那为什么不用牛?”回答:“生产队里正在让牛长膘,不忍心用。”
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梁漱溟在由郓城返回菏泽途中,在黄安公社稍作停留,看了当年“重华书院”故址。梁边喝茶边说:我这次来看一看一个小指头的问题,看来这个小指头的问题还不小。据说梁上车前,口作七言诗一首:郓城历史有千年,春秋战国古城垣。东临阿泽西结鄄,孙膑宋江生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