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回忆:此番会晤,在我印象上甚好。古时候诸葛亮称关公美髯日逸群绝伦,我今亦有此叹。他不落俗套,没有矫饰,从容、自然而亲切。彼此虽有争辩,而心里没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让你很舒服地回去。他于听你谈话时,喜用笔随手记录。秃笔粗墨,在大纸上横行写来如飞。我一边谈,他一边写。我谈完,他便手指所记要点,一条一条答复。条理清楚,句句到题。我将我的一两种小册子和四十万言的一部《乡村建设理论》都赠他,请他指教。隔一天再见面时,他取出一沓纸来,纸上已将我书内要点或他认为好的地方,皆摘录排列,井井有条。
对于抗战的发展,毛泽东认为:日本是个小国,中国是个大国。日本侵略中国,兵力很有限,我们是大国,地方辽阔,大得很。我们退到西南了,日本兵力更分散了……它的兵力不够用了。日本的野心是独吞中国,欧洲列强不会允许。日本人一定要失败。中国只有抱定一个方针,不同它妥协,就会把日本拖垮。
关于此次会晤,梁漱溟在《抗战初期告乡村建设同人同学书》中有记载:“此次晤毛君泽东于延安,余谈各地情形颇露悲观语调。毛君阐明前途定可乐观之意以慰我。大意是说决定中日问题之前途者总不外三面:一为中国自身;一为敌人方面;一为国际环境。求中国的胜利,一在自身的团结;二在敌人的内溃;三在国际的协助。国际情形,分析起来已经日益好转。敌人一面则随战事之扩大与延久而暴露其弱点,增加其困难,方为正比例的前进,又无可疑者。所余为中国自身团结问题,则两年来亦已逐步趋向团结,而相当实现。而如是,又何须悲观。”经过毛泽东的一番开导,梁对抗战前途有了新的认识。后来他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他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我很是佩服。可以这样说,几年来对于抗战必胜,以至如何抗日,怎样发展,还没有人对我作过这样使我信服的谈话,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文章。”这次谈话对梁启发很大,原先来时所怀有的悲观情绪这时已涣然冰释。
然而,在第二次谈话时,彼此却发生了分歧。谈话的内容是如何建立一个新中国的问题。之前梁曾将其专著《乡村建设理论》送给毛泽东,请他提意见,故次日之谈话便从此开始。毛泽东说:你的著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有不少是对的,但你的主张是走改良主义的道路,不是革命的路。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现阶段的中国革命重担已落到中国共产党的身上,当然还有统一战线等问题,需要扩大与加强。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当毛泽东谈起阶级斗争问题时,梁表示不同看法。他说:中国社会与外国社会不同。在历史上,外国的中古社会,贵族与农民阶级斗争对立鲜明,贵贱悬殊很大,但中国则不然,贫富贵贱,上下流转相通。有句老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中国社会贫富贵贱不鲜明,因此阶级对立不强烈。接着,他又提出“伦理本位”与“职业分途”八个字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他说: “伦理本位”是针对西方人“个人本位”而说的。西方人讲自由、平等、权利,把个人权利放在第一位,借此分庭对抗。但中国不是这样,注重的是义务,而不是权利。我们讲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亲朋相善”等,这些都是“伦理本位”的内容,本着自己的义务去尽自己的责任,为家庭、为社会。所谓“职业分途”就是社会分工,人人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社会便能得到安定和发展。梁如此这般地讲着,毛泽东则耐心细听,有时也插几句话,最后表示叹息地说道:梁先生你是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了,中国还有社会发展的一般性的。而梁则回答说:你是强调了社会发展的一般性,没有认识到特殊性,缺乏对中国社会发展特殊性的认识。就这样两人互不相让,谁也没有说服了谁,争论无结果。后来,梁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现在回想起这场争论,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毛泽东的政治家的风貌和气度……明明是各不相让的争论,却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交谈。他送我出门时,天已大亮。我还记得他最后说:‘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梁这次访延安与毛进行过两次长谈之后,又到各地进行参观,并访问陕甘宁边区,听代主席张国焘介绍了边区的政府工作。梁此次延安之行往返大约三个星期的时间,1月25日返回西安。当时延安生活条件很差,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朝气蓬勃,与国民党地区大不一样,这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梁漱溟在《我努力的是什么--抗战以来自述》中记载:
然而在极苦的物质环境中,那里的气象却是活泼,精神却是发扬。政府,党部,机关,学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满街满谷,除乡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的,稀见长袍与洋装。人都很忙!无悠闲雅静之意。军队皆开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队。所见那些制服的人,多数为学生。
学校似有六处,所谓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马列主义学校(简称党校)、鲁迅师范、摩托学校(机械学校),如是等等。花样新鲜,趣味丰富。内容组织,课程科目,教学方法,生活上各种安排,值得欣赏之点甚多……
一般看去,各项人等,生活水准都差不多,没有享受优厚的人,是一种好的风气。人人喜欢研究,喜欢学习,不仅学生。或者说人人都像学生。这又是一种好的风气。爱唱歌,爱开会,亦是他们一种的风气。天色微明,从被窝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扬,此唱彼和,仿佛一切劳苦都由此而忘却!
离开延安,梁漱溟抵西安,赴开封,奔曹州,2月4日到徐州。3月初,梁漱溟在徐州写完《告山东乡村建设同人同学书》,就山东问题、争取抗战胜利与团结问题、迅速建立团体组织问题发表了意见。文章将延安见闻告之同人,其重点在嘱咐同人应以何种态度与各方合作共同抗敌,指出:“严敌我界限,于自己人一方,凡事皆可让步”,“对自己人让步即是对敌人进攻”,“敌指日本人,我谓中国人”,“在今日只应有此界别,而不许有其他界别”,“在同一地方,如先有他方人领导抗敌工作,吾人即不必独树一帜,更不必争领导地位,只求有利于抗战,便可随同工作”,“只有在无人发动之地方,吾人不辞领导之任”,“吾人对各党派团体一视同仁,但求有利抗战,盖无其他计较”。
这是梁漱溟抗战时期的心声,为了抗日救亡和抗战胜利,他努力奔走于各党派之间,呼吁团结抗战。虽然他后来谦称,他这样做并未收到明显的效果,八年努力并无功劳;但是,他为团结抗战做出的努力与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山河仍在,青史留名,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留下可贵的一笔。
在徐州,李宗仁(广西将领、第五战区司令官)与梁漱溟商讨如何动员民众支持和参加抗日。梁漱溟认为,“对内社会改革对外民族解放”以取代“文化改造和民族自救”,此时,最紧迫的问题已不单纯是文化问题,更多的是一种政治问题,他认为,只有通过教育和社会改造动员起农民,战争才能获得胜利。教导他的学生在抗战中要和各种力量合作,包括共产党人。
在四川,梁漱溟参加省政府召集的讨论兵役问题的会议,对整个兵役制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出,政府征兵的最大弊病是它根本不成体系。兵役法规形同虚设,政府另颁有命令指示,乡村基层又自行其是。三者毫不相干。不久,梁漱溟发现,征兵制度的最大问题不在最高一级行政命令,而是在下面基层,于是他起草了一个具体的计划,计划主要强调三点:第一,最重要的是使群众对抗战抱有热情,这需要在征兵之前进行教育和宣传;第二,群众要了解征兵法令的内容要点,并自觉地拥护和要求,造成依法办理的空气;第三,尤其重要的是要有地方上有信誉的人物参与其事,和办事人员一起保证优待军人家属。他还提出改善新兵待遇、惩处舞弊官员的建议。
1938年10月,梁漱溟在重庆正式创立了兵役实施协进会。但工作开展并不顺利,1939年初便被迫停顿;一年后,蒋介石下令解散了协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