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独自开车回了家。
韩青上了楼，打开灯，看到那女人正坐在窗前，她腿上搁着一本书，正用手摸着。她看的是盲文书籍，她因为一次意外失明了。除了钟点工人，她拒绝所有人的接近，所以家里常年没有生气，死气沉沉。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放下书，神情冷漠地问道。
“你怎么样？”韩青同样冰冷地问道。
“还死不了。”窗前的女子应了他一声，“倒是你，整天风流快活，你忘记了过几天是你父亲的祭日吧？”
“我哪里敢忘，不是有你时时提醒吗？”听到她的话，他凄然一笑。
可是她并没有停止，合着书，脸上仍带着虚弱的笑：“我是你母亲，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不要对我大喊大叫，我只是提醒你，怕你忘记了你的父亲。”
“你疯够了没有？” 韩青仰天大喊。
“怎么就够？我连发疯都没有选择吗？”那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房间内的抱枕、杯子摔得到处都是，“我是你母亲，你母亲！”
韩青并没有收拾那一地的狼藉，他疲惫地去洗澡，花洒开到最大，胸前的烫伤历历如绘。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站在浴室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努力回忆以前。
那一年，他才十二岁吧，父亲带他出门旅游，当时他因为贪玩，将热水器的水烧到了最高温度，想试试可不可以烫破刚刚从酒店冰箱里拿出来的磨砂杯。可是他还没有试验，脚下便一滑，是冲进来的父亲不顾滚烫的开水将他抱了出来。
他只是被烫伤胸部，而父亲被烫伤了半边脸。
他那时看着丑陋的父亲，曾说过要用自己的一生尽孝道。
可是还不来及兑现承诺，父亲便因为一件地产开发案而畏罪自杀，离开了人世。父亲离开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为什么要掉眼泪呢？父亲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掉再多的眼泪也无法使父亲活过来啊。
他想着屋子里盲了双眼，常年阴郁而病态的母亲，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现在他有了钱，有了权势，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水汽氤氳中，他想起了今天在娱乐城看到的那双眼睛，那双像小白兔一样楚楚可怜的眼睛。韩青终于确定了自己现在想要的，除了钱和权，还有那份过早逝去的纯真，还有替父亲拿回当年所受的屈辱。
洗完澡之后，韩青没有再答理疯狂砸着东西的母亲，带上门驾车驶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苏乐生看完漫画书，起身下楼喝水时才看到家里又来了客人，是父亲战友的儿子。父亲很是喜欢他，常常在自己面前夸他，苏乐生却对这个人并不感冒。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不希望被人拿来比较。
他端着杯子准备偷偷上楼，却被发现他的父亲叫住了：“乐生，快看看你韩青哥哥给你带来的参考书。”
韩青坐在他对面，浅浅笑着，苏乐生发现他有一副招牌笑容，每次都是这样浅浅的、淡淡的，很讨长辈的喜欢。可是苏乐生并不喜欢那笑容，他总觉得那里面有种不着痕迹的侵略感。
“老师上次发了好多还没有看完。”苏乐生并没有直接拒绝韩青的好意，对父亲冷冰冰地说道。
“乐生！”苏父望着自己脾性倔犟的儿子，再看看旁边的韩青，气急地拍着桌子，“你看看人家比你只大四岁，都已经是娱乐城的老板了，再看看你……整天只知道画画、玩游戏，都是你妈惯坏你的。”
“那你找他当你儿子呀。”苏乐生倒好水，硬邦邦地回敬着父亲的怒气。
“你简直是……”苏父望着自己的儿子，无奈地摇摇头，“被宠坏了，无法无天！”
苏乐生并没有再接话，端着水杯往楼上走去，却在这时候，口袋里的一张纸片悠悠地往楼下飘去，正好落在韩青的脚边。
韩青弯腰拾起来，却见是一张照片，上面的四个人笑得像棉花糖一样。随即他的目光触到照片上的某个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照片：“乐生，这照片对你很重要吧？”
苏乐生的神色变了变，韩青的话刺中了他。这是前几天打网球时拍的照片，他洗了好几张，有一张放在书桌上，有一张夹在床头的漫画书里，这一张他一直随身带着。怕被父亲看出端倪，他冲下楼朝韩青喝道：“还给我！”
韩青笑着将照片还给了他，可是从苏乐生着急的神情里，他还是确认了这张照片对他的重要性。
因为晚上睡得浅，早上又醒得早，一整天许蔷薇都在打瞌睡。下课铃一响，她就往学校外走出，她只想早早回到姑姑家补一个好眠。
刚刚走到学校门口她就被人叫住，叫她的人正是顾向南。
他像往常一样靠在学校外面的围墙上，微眯着眼睛盯着她：“许蔷薇，昨天晚上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自己昨晚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要问的是哪一句，她狐疑地打量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他自墙边向她走过来，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是谁昨天晚上跟我说我们以后是朋友的？”
许蔷薇听到他的话，干笑了两声：“当然愿意。”
“不过许蔷薇，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不只是想和我做朋友了，那又怎么办？”他上前一步，离她只有一寸左右的距离，他的气息将她包围了起来。
她听到他的话，身子一凛：“顾向南……”她喊了他的名字，然后轻轻顿住，停顿了数十秒，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向南没有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他站在那里，心里的每一丝空隙都被紧张和恐惧填满，他只觉得如坐针毡，可是心中却是无限期待。
可是一瞬间之后，他再次听到许蔷薇的声音：“可是……我还没打算交男朋友，我不想早恋。而且……而且我对你……”
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心中一痛却笑了出来：“你好像想太多了。你放心，我对你不太感兴趣，我上班的地方随便拉一个女孩子都比你火辣，我怎么会喜欢你！你看看你……”他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周身扁平，发育不良，当我妹妹还差不多！”
没有人的校园此时静极了，因为羞愧许蔷薇低垂着头，几乎要将整张脸都藏在毛衣里去：“那你找我干什么？”
顾向南低头自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他将票放到她的掌心：“昨天晚上送你回学校后，在途中看到有影院在售半价的电影票，便买了，本来打算和盒子一起去看，那小子今晚有约会。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电影？我不想浪费了这张电影票而已。”
原来是这样，都是自己多疑才自讨没趣。
“当然有时间。”许蔷薇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这答案却让她心里一轻松，她装作潇洒地从他手里接过电影票。
《夜访吸血鬼》。
刚刚看了一半，许蔷薇便发出平稳的呼吸声，顾向南凑近一看，她竟然睡着了。他把她的头从靠椅的另一端拨弄过来，让她舒适地靠在自己的肩头。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醒过来，而是静静地睡着，他看到她额际的头发滑了下来，他轻轻地用手帮她拂了上去，小心翼翼的，生怕弄醒她。
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趁她熟睡的时候让她离自己这样近。
影院的电影还在继续放映，他坐在她的旁边，影院的黑暗淹没了他的面孔，可是他的声音却在这黑暗里显得更加清晰：“许蔷薇，你要怎样才敢相信我喜欢你胜过我自己？我喜欢你，我不要求你到我身边来，你只要待在那里就好。我对你好，你只管接受就好。我看电影时，你只要静静地坐在旁边就好。还有，我天天来找你说话，你只需要听着就好。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为什么你非逼我说出那么多违心的话呢？”
许蔷薇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醒过来时空旷的电影院里只有她跟顾向南两个人了，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肩上。她尴尬地仰起脸，发现顾向南正看着她，因为羞涩她的脸突然就红了：“真丢人，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望着她惺忪的睡眼笑了一下：“我看见你睡得口水都出来了，不忍心叫醒你。”
她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顾向南，你不要得寸进尺地自以为跟我很熟，你睡觉才流口水，你全家睡觉都流口水。”
看着她伪装生气的模样他并没有恼，反而笑着用手轻轻地拉起她睡得麻木的手：“累了吧？我送你回家。”
这不是许蔷薇第一次被顾向南牵着，可这却是第一次在她有意识的状态下被他牵手，他的掌心很大，因为自食其力，掌心有硬趼。来自他掌心的温度，像炭火一样烫。
她轻轻地挣扎着，他并没有松手，任她挣脱。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到了巷口，顾向南说道：“你进去吧，看你进去了我再走。”
周末，陈小诺早早地起了床，她胡乱梳洗了一下便拿着一张字条出了门。字条上的地址是顾向南的住址，虽然许蔷薇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可是她觉得一定是那个坏小子令许蔷薇不快乐了。作为一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之人，当然得由她出面替朋友摆平一切。
陈小诺没有料到顾向南住的地方这么偏僻，街道上布满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每个窗口上都挂满了衣服，连女人的内衣也明目张胆地在风里起舞。陈小诺越往里走越觉得心虚，在这种地方住着的是什么人呢？如果那个顾向南是坏人，那么她在这里呼救有用吗？
当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到前面的巷口站着一个穿短T恤的年轻人，暮春的正午其实还有些寒意，可那人并不怕冷似的，垂头摆弄着一台旧电视。
“喂。”陈小诺忐忑地问道。
那人回过头，陈小诺才发现那竟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男生，只是那张脸比起同龄人略显得有些邪佞。男生慢慢地扫视了她一眼，他们相隔大约不到半米的距离，可是陈小诺仍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不耐烦。
她吞了一口口水，生平第一次有些慌乱：“我想……我想……”
男生见她吞吞吐吐，仿佛看穿了她的慌乱，迎头一笑，笑容里有一股令陈小诺说不出的味道。有些疏离，有些叛逆，有些嘲弄，更有令她心跳加速的邪魅。
她听到他问道：“你舌头打结了吗？”
“你舌头才打结了。”
“哦，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你认识顾向南吗？”
那男生玩味地看着她：“你找他有事？”
“喂，和你有关系吗？”陈小诺跺脚反问道。
那男生慎重地点点头，抱起正在修理的旧电视，推开他前面的一扇门，走到门口时他朝她一笑：“我就是顾向南，你说跟我有关系吗？”
陈小诺只觉得这个世界还真是小，这样也能狭路相逢。虽然那天在校庆晚会上她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可是她没有想到顾向南会是这个样子。她以为顾向南会是身上文满青龙或是白虎的痞子，或是叼着烟朝她喷烟圈，一副痞痞的样子。
可是真正的顾向南离她的想象这样遥远，虽然他邪佞，可是却不令她讨厌。
“喂，我还有话跟你说。”陈小诺看着他进了门，着急地跟上前叫道。
“哦？我认识你？”
陈小诺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我在桐城高中见过你，我是许蔷薇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你对许蔷薇怎么样。”她看着他已经抱着电视走了进去，冲着门口用力地喊道，“如果你对许蔷薇怎么样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向南已经放下电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听到许蔷薇的名字，他笑着低头凝视着陈小诺，邪邪地说着：“如果我真拿许蔷薇怎么样呢？你打算怎么做才是不放过我？”
因为他的逼视，陈小诺低下头，她正准备说些什么，整个人却被他用力一推：“快走！”
她没有料到他突然而来的这一推，人随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生气地叫道：“顾……”只叫出这一个字，她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闭紧了嘴。
黑社会？斗殴？群架？
望着那几个恶狠狠冲上前的少年，其中一个手中还拿着水果刀，当时她脑海里忽地闪过这些名词。
“就是他，他就是顾向南！”其中一个黄头发少年指着正欲关门的顾向南，恶狠狠地叫道。
陈小诺只见一群人一哄而上，然后顾向南就被淹没了。
“你们干什么？我报警了！”陈小诺没有想到平时在武侠书中见到的情节会这样真实地在自己眼前上演，她第一反应就是要怎样“英雄救美”。可是武侠书上教的招式都是虚的，她只得如恶狼扑虎一样冲了上去，拉开那几个拿着水果刀的少年，“不要再打了，再打我真的报警了。”
那几个人最初的意愿就是教训一下顾向南，见目的得逞，他们恶狠狠地打量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陈小诺，一群人作鸟兽散地离开了小巷。
“你怎么得罪他们了？”陈小诺扶起躺在地上的顾向南，他那件白色的T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可是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或者是他们其中谁谁谁的女朋友暗恋我。我真是冤啊，连谁暗恋我都不知道，就这样给修理了，比我那台电视修理的面积还要大。”
陈小诺又急又恼，恶狠狠地在顾向南手臂上拍了一下：“你活该！”
因为吃痛，顾向南龇牙一笑：“小姐，我跟你很熟吗？”
陈小诺感觉到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后背上有一大片红色在蔓延，她尖叫道：“顾向南，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顾向南瞪了她一眼，退回自己的小屋。
陈小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进去，却见他已经脱掉了那件白色的T恤，正在准备退去背心。
“喂，你干什么？！”陈小诺红着脸看着他脱掉背心。顾向南的背影给她的印象是瘦骨嶙峋，那瘦削的背上，一条刀疤触目惊心，血珠沿着晒成炭色的背缓缓往下流着。血红和焦黑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撞击，看得陈小诺早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尴尬，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担忧地问道，“疼吗？”
正在扯绷带的顾向南朝她回头一笑：“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令陈小诺有些难受，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才可以将这三个字说得如此平淡啊？
“喂，替我拿点药酒过来。”
“在哪里？”陈小诺慌张地应道。
“柜子里。”
陈小诺走到柜子边，那里乱糟糟地堆满了衣服，她胡乱地翻弄着：“在哪里啊？”
“笨蛋！”顾向南霸道地、恶狠狠地一把拉起在柜子前胡乱翻弄的陈小诺，“我自己来找。”
“啊！痛！”她轻轻叫出声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也被划破了，可能是刚刚劝架时受的伤。
“你受伤了？”顾向南听到她的尖叫也注意到了她的伤口，皱着眉头替她拉开外套，“怎么这么不小心？什么时候受的伤？”
陈小诺很不习惯他这样的逼近，她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没事，小伤口，你先处理自己的伤口。”
“不要乱动！”顾向南恶狠狠地命令道，“伤口发炎就严重了，到时候会留下疤痕。”
陈小诺站在一边，不敢再开口说话。其实她并不害怕留下疤痕，她只是害怕他这恶狠狠的口气，她任他在她细长的伤口上滴了两滴药酒。顾向南替她包扎的时候离她很近，她隐隐约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虽然汗味很重，可是她并不觉得难闻。而且她的心跳厚重得像钟鼓一样，那样钝重，一下一下在体内跳动着。
陈小诺隐隐约约地知道，已经有什么在刚刚那一瞬间悄悄地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