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别瞎说,他们一早就走了。”鸿飞回过身,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儿,里面盛的是刚出锅的葱油饼。
一张叠着一张,绿油油的葱沫儿配着黄澄澄的油饼,那香味儿让郭武鼻子直抽抽,他忙不迭地扯了一张,却又觉着烫,在两只手掌里换着倒腾了半天,才张口咬下一大块。老爷子吃得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直冲鸿飞竖大拇指。
过了好半晌,郭武一口咽下饼子,又是一拍大腿:“这么好的油饼都没吃到,小姑娘真是亏大发了!臭小子你也真是,怎么不拦着人家,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么个水灵灵的丫头,你怎么把人给放跑了?你让俺上哪儿再去给你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儿?”
鸿飞垂下眼,似是从喉咙眼里憋出来似的,闷闷地应声:“爹,你放心,鸿飞一定给你找个漂亮儿媳妇。”
“嘿,你这臭小子今儿个转性啦!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
“那就好。”郭武直点头,又抓了块油饼,边啃边说,“不过话说回来,漂亮水嫩当然是最好,但更重要就是要心眼儿好,心善,得厚道!爹年纪得朝五十数啦,总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傻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婆娘,将来老了也有个伴儿……”
青年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长者,看着他一边啃着油饼,一边连珠炮似的话唠个不停。那黝黑的皮肤,厚实的肩膀,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这十二年来被他称作“爹”的男人,正一如既往地冲他唠叨着“成家论”。可这一次,鸿飞却没有尴尬地别开脸,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应承道:“爹,我会娶个漂亮媳妇儿,一齐孝敬您老人家。”
郭武先是一愣,随即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伸出大掌,直拍鸿飞的肩膀:“好小子,这些年你老子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可总算是开窍了啊!”
猎户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猎户的笑声很响,豪迈爽朗。听着他的笑声,感受着肩膀上的力度,鸿飞抽了抽嘴角,努力想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怎么都做不好,三分像笑,七分像哭。他别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随即又回转过身,冲郭武咧开嘴角,献上最努力的笑容:“爹,多谢你。”
见他笑容,郭武一怔,刚嘀咕了一句“臭小子你怎么……”,话音未落,便被鸿飞一把搂住了肩膀。青年的双臂,搂得像铁一样紧,他瘦削的身板,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却又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个不停。
晨光透过木窗,映入小小的屋子里,映出青年微颤的双肩,也映出他那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苦笑面容来,而泪珠早已滚了满脸。
“爹,对不住……”
刹那之间,被他紧搂在怀中的长者,那壮实的脊背,变得干枯萎缩;那乌黑的发髻,变得零乱且沾满尘灰;那本想轻拍儿子肩背的大掌,化为五根森森指骨,僵直在半空中。
一阵清风拂过,溜进了屋子里,扬起了长者变得陈旧破败的衣角。
瞬间,那枯槁干瘪的身躯,崩塌破碎!
青年还曲着双臂,维持着那僵硬的动作。可原本被他搂紧在怀中的躯体,已化为零落尘灰,随着清风,于虚空中飞散。
桌椅崩落,碗碟残碎,这承载数不清回忆的小屋,顷刻间摧折塌陷。郭鸿飞孤零零地站在那废墟里,抬眼望向他最熟悉不过的鼎山村。和煦暖阳,映照着这座残破村落,房屋倾倒,枯草遍地,四处萧索,一片荒芜。
住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小村,再度成为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寂鬼村。
在朗朗日光之下,满目苍凉,只有远方立着两道身影:那个高瘦挺拔的青年,背负银色长枪,不动如山,正默默望向这里。而那个娇小清秀的姑娘,则抱着那只小熊猫,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郭鸿飞抬起双手,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迈步走向他们。他抱起双拳,冲二人行了一揖,沉声道:“归海兄,月姑娘,能结识二位,是我之幸。我听爹提起,你们是为采药而来,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就是来寻青霜卅草的吧?只是可惜,这青霜卅草,每隔三十年才成熟一回,最近一次成熟就是在十二年前,已给我全部采摘来用作鼎山村的封印了。我着实对不住二位。”
“鸿飞,你别这么说。”小竹慌忙摇头,安慰道,“师父的事儿我们会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有招儿应对的。只是你……你当真要……”
说到这里,小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与郭武、鸿飞,虽然只相识了短短一日,但这一夜所经历之事,却让她毕生难忘。一笔命债,一个誓约,一段养育恩情,却造就如此凄苦下场。鸿飞为保郭武再入轮回,宁愿剔魂剥骨,神魂俱灭。这样的付出,令她不由红了眼眶。
见她眼里聚起盈盈水光,郭鸿飞却是扬起唇角,展露出一抹浅淡笑容,只听他缓声道:“月姑娘,请你莫要难过。鸿飞已是求仁得仁,再无遗憾。只愿二位诸事顺遂,早日为令师尊寻得解封之法。咱们就此别过吧。”
小竹撇了嘴角,平日里总和师父斗嘴而修炼出的伶俐口舌,此时却全然派不上半点用场。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说一句“保重”,却又觉得这句不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阴沉声音从天而降,正是那青面判官再现:“不错,既然你求仁得仁,半个时辰已到,就遵照先前承诺,受斩灵之刑!”
见了判官,郭鸿飞淡然一笑,他行至神君身前,单膝跪地,泰然受死。
小竹不忍再看,慌忙别过头去。归海鸣却是握紧双拳,剑眉深锁,默默地看着面前情势。只见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柄鬼头刀,眼看就要兜头劈下,忽然,一声娇笑,响彻云霄:“哟,这可使不得。若蜚给你斩去了,奴家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雷鸣珠?”
伴随着甜腻的语调,只见一道白练倏地划破虚空,向那判官直袭而来。判官立刻横刀格挡,同时于左掌一翻,蕴出圣烨光华。可就在瞬息之间,那长索竟是在半空拐了个弯儿,朝判官面门冲去——那哪儿是什么长索白绳,根本是一条碗口粗的长蛇,只见它疾驰如飞,猛地张开两片上下颚,登时,一道如墨汁般的乌黑秽水,顺着尖锐毒牙喷薄而出,正喷得青面神官满头满脸!
顿时,神官发出一声惨呼,鬼头刀脱手而出,他死死地用两手捂住了脸孔。鲜血自他指缝中溢出,又在瞬间化为浓稠的黑水。
一击已成,白蛇又回转飞腾,退至来人身侧。只见废弃的山道上,款款走来一位妙龄女郎。她行走之姿,如风中摇柳,身形妖娆,玲珑有致,穿着一身深紫裙衫,露出雪白的颈项来。而那长蛇则盘踞在她臂间,仿若飘带披帛。
“哎呀,我说神君大人,这千灵鸩的滋味儿,真是不错吧?”
女郎笑得极是甜美,可言语中“千灵鸩”三个字,却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千灵鸩,是邪道禁术,具有克制神仙的功效。其制作之法简直泯灭人性,丧心病狂。要寻得一千名初生婴孩,将其放入炼蛊之中,任其沉睡而亡。而千名婴孩的灵元,连同不散之怨气,化成了腥毒血水。此物乃天下至阴至毒,就连神祇也要惧其三分,不敢与之接近。一旦碰触千灵鸩,轻则丧失百年道行,重则神魂被蚀、圣烨之力尽失。
果然,青面判官全身痉挛,伏地不起。那女郎娇笑出声,从袖管中掏出一把青锋短匕,放在手心中把玩,一边轻笑道:“什么地府神祇,原来就只有这点斤两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角色罢了,真是让奴家失望哩。”
言毕,女郎高举短匕,狠狠向判官天灵击去。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跪在判官身侧的郭鸿飞,抄起雷叉双手横起,硬生生地拦下了对方锋芒。
“是你!”鸿飞横眉怒目,突暴喝一声,自苍穹中引下霹雳狂舞,聚在叉尖,重重向女郎劈去。
女郎笑如银铃,身如幻影,只见紫裙一闪,人已掠至丈外,避过雷电之袭。她翘起修长手指,拈了个莲花印,笑道:“俏郎君,你可真会躲,竟逃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了。这些年来奴家寻遍天下,找得可苦哩。”
原来,这女郎就是十二年前,带着化蛇欺上太山,致使蜚身受重伤、身染剧毒的罪魁祸首。如今鸿飞灵力大伤,加之青霜卅草封印渐弱,不止判官鬼兵,她也已寻至此处。
郭鸿飞双目赤红,横叉恨声道:“是你!令我祸及无辜,害我家破人亡,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哎呀,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奴家的小心肝可都吓得直哆嗦哩。”女郎妖媚一笑,忽掌推袖扬,臂上缠绕之化蛇,如风掠出。
只见那邪物忽张开血盆大口,亮出两颗尖锐毒牙,直冲鸿飞扑去。消瘦青年立刻挥舞雷叉,高喝一声“九天绝雷”,再次引动天雷声声。可落雷虽快,但那长蛇行动更快,长身如白色幻影,竟从几道闪电之中穿梭而行,直逼敌手面门。鸿飞忌惮千灵鸩之毒,不得不向后急退数步。就在他退为守势的刹那,那化蛇长尾一摆,兜头朝他劈去!
鸿飞架起雷叉,挡下这泰山压顶般巨大的力量。可那化蛇之力道,岂止千钧?重击之下,鸿飞脚下泥土尽碎,竟被对手澎湃气劲荡出一个深坑来。这几夜来,鸿飞夜夜拼死与鬼兵作战,早已是身受重伤,法力耗尽。眼下这化蛇灵力惊人,尚未使出毒物,只这气劲就已让鸿飞难以招架,唇角溢出鲜血来。
眼看鸿飞陷入苦战,归海鸣与小竹同时出手相助。前者右手运起蟠龙枪,左掌祭出幽垠暗火,“鸣霄之焰”火舌向化蛇喷薄而去。同时,小竹长袖一扬,一条翠绿长索自她袖口骤然击出,向那化蛇蛇身缠去。
“哟哟哟,小妹妹好俊的身手。”伴着一声娇笑,那女郎忽抬起涂满蔻丹的右手,迎天一扬。
顿时,天地之间扬起漫天红雪。那纷纷扬扬的红色血羽,看似再柔和不过,随着清风缓缓飘零,但那本该燃尽世间金石的暗火,竟被这红雪无声熄灭,消逝在虚空中。而小竹手中绿索,更是早已失了力道,垂落在地不说,沾染血羽之处,更是给侵蚀得千疮百孔。
突然,女郎身形转瞬即逝,忽出现于二人身后。只见她扬唇媚笑,竟是凑近归海鸣的右耳,轻轻吹了一口气,调笑道:“俏郎君,你这暗火更是厉害得让奴家心动哩。不过幽火虽强,也敌不过这天下至阴的千灵鸩,莫说是小哥你,就算是应龙本尊在此,也要忌惮三分哩。”
归海鸣剑眉一挑,当下旋身飞腾,反手荡出银枪,那锐利枪尖映出灼灼日光,如银龙跃世,直向那女郎额前刺去。只见蟠龙枪荡起尘土纷纷,以破风之速刺入对方眉心,可那女郎不惊反笑,身形忽化为翩翩血蝶四散,又聚拢在前方两尺开外,朝归海鸣媚笑道:“俏郎君,奴家真是越来越舍不得你了。不如你也做奴家的化蛇,永永远远地陪着奴家,好不好?”
“荒火焚天。”归海鸣冷眼睨视对方,面色森然,冷声道出咒法之名。
只见幽火再生,流火如龙,飞腾盘旋,正将那女郎围在其中。女郎抬手掩唇,故作娇嗔:“哟,还真是无情的回答呢。人屠血锁。”
她掌推袖扬,袖管中忽射出一条暗红色锁链,足有拳头粗的链条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她身形被焚炎所困,无法飞身跃出火圈,但那沾染了千灵鸩的血锁却毫无滞碍地冲破暗火,却不是冲归海鸣击去,而是击向另一侧的小竹。
见那血锁如光如电,破风飞旋而至,小竹当下抛出墨白师父,竟是抬脚踹向师父圆滚滚的屁股,直将他踢出好远。同时,她左手捏了个“驰风诀”,右手运起竹叶刀,扬手撒向逼近血锁,却听“铛、铛”数声,竹叶短刃悉数被击落,而那血锁去势不减!
眼看血锁就要击中小竹,忽然,只听一声铿鸣,一柄银枪正截住了那斑驳血锁。归海鸣高瘦的身形,正将少女护在了身后。他剑眉紧蹙,双肩一沉,幽蓝火舌便自他双手喷出,如两条青龙般,沿着蟠龙枪杆盘旋上升,与人屠血锁之红光相抗衡。
就在这时,忽听一娇咤声,那血锁瞬间爆裂,竟裂成四条稍细锁链,一齐飞散开来,飞向归海鸣周身。归海鸣见情势不对,立刻舞枪阻挡,只听两声嗡鸣,他以枪尖挑去其一,以枪尾压制其一,可另两条却是缠上他的身躯,登时,千灵鸩之毒发作,侵肤蚀骨。
蟠龙枪自掌心跌落,焚炎之火也瞬息无踪。那女郎行出消逝火圈,翘起了兰花指,指向归海鸣轻笑道:“傻哥哥,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关心别人。奴家就是逗你玩儿呢。”
说着,她款款走向归海鸣,那上下打量的审视眼神,好像对方已是她囊中之物了一般。就在她伸手想触碰归海鸣面颊之时,忽然,天地间旋起一阵疾风,卷起尘土纷纷,向那女郎劈头盖脸地席卷而去。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正是小竹吟唱“风无定”之咒文,并击出数十枚竹叶碧刃,与狂风一齐飞旋,向那女郎击去。那女郎正欲挥袖破法,突然觉得面上一疼。她伸出纤纤玉指,拂上面庞,指尖却凝起猩红血点。她登时大怒,高喝一声,身形如蝶飞散,瞬息移至小竹面前:
“我就先拿你个黄毛丫头来炼蛇!”
女郎恨声道,她一把伸出左手,掐住了小竹颈项,同时高高扬起右手,那尖利五指,眼看着就要劈进少女天灵——
“住手!”伴随一声暴喝,只见归海鸣咬紧牙关,奋力运起全身灵力,面目上隐隐闪动蛇鳞银光,精壮的身躯上筋肉贲张。可他越是挣扎,那血锁便勒得越紧,直割破皮肉,嵌入骨血之中,伤口可见深深白骨。
同一时间,远处的墨白发出呜呜声响,四脚着地,一路狂奔而来,却苦于身小腿短,奔跑不及。
“哟,俏郎君,现在改变主意了?”见归海鸣愠怒之色,女郎轻笑一声,随即面色一沉,冷哼道,“别做梦了,就算你现在求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放心,等我收拾了这丫头,就来照应你。”
说完,女郎收紧五指,右掌轰然劈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尖锐利爪击落的刹那,一个黑影猛地窜了出来,以庞然之躯将女郎撞向一边!
白首蛇尾,身躯似牛,这正是已化为元身的鸿飞。原来,方才见归海鸣与小竹遇险,鸿飞再不顾与化蛇的缠斗,也不管对手的毒牙咬住自己,他祭出仅剩的灵力,化成原形之蜚,已自身重量,向死敌撞击!
女郎被撞得一个踉跄,但她劈落的利爪,趁势穿透了蜚的头骨。登时,血溅三尺,殷红血线,喷溅在女郎白皙的面目上。
颅骨破碎,这牛首而独目的精怪,发出一声凄厉惨呼。只见那女郎五指一收,蜚仅有的一只眼珠,就被她生生地抠了出来。她抬起手,将那沾血的圆珠放在手心里把玩,一边冲蜚笑道:“傻小子,早这么自觉,可不就省了奴家多少工夫呀。”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尖锐哨响,声震云霄。
听得声响,那女郎面色一变,而那化蛇也已飞身而至,栖息在她臂膀之间。女郎复又扬起浅笑,笑吟吟地看着浑身浴血、失去独目、颓然倒地的蜚,又道:“你这颗雷鸣珠,奴家可就收下了。哎呀,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不跟你们戏耍了,那位俊俏哥哥,下次奴家再找你炼蛇呗。”
说罢,女郎长袖一翻,那人屠血锁立即飞回她的袖管。束缚得解,归海鸣立刻掷出暗火。可那女郎退得极快,霎时化作一道紫光,消逝在山野之中。
归海鸣提枪欲追,可耳边传来的却是凄楚恸哭。只见小竹伏在蜚的身上,双手捂住他头颅上那处血窟窿,可鲜血仍是不住地自她指缝溢出,沾了她满手满身:“鸿飞,鸿飞!”
少女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位新结交的友人的名字,可是对方却连出声回应的力气也没有了。
本是白色的头颅,如今已是血红一片。蜚微微动了动他那血肉模糊的脑袋,失去了眼珠的他,却将空洞的眼睛,朝向了正北的方向。
小竹顺着鸿飞的动作,扭头望向远方。在那里,是一片残碎废墟,屋倒房塌,萧索荒芜。可恍惚之间,透过迷蒙水汽,在那被泪水扭曲的视野中,她却依稀看见了一座小小木屋:屋外墙边堆着整齐的柴垛,狩猎的三尖叉斜斜地靠在柴垛上,烟囱里升起袅娜烟气,木窗里传来爽朗笑声……
蜚,向北垂首,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