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天地间涌起冰霜雪舞,霜华在大地上一路疾走,迅速蔓延至归海鸣与郭鸿飞二人脚下,冰晶瞬间凝结,竟是要将二人身形制住。归海鸣剑眉一挑,反手运起蟠龙枪,银色枪尖重重扫过坚冰,发出碎裂脆响,只听他朗声高喝:“破!”
虚空爆破,轰鸣震天。归海鸣挺直脊背,傲然枪收,刹那间,冰华尽碎!
那青面文官神色凛然,怒斥道:“好个为虎作伥的妖孽,你可知这孽畜的真面目?”
言毕,文官忽抛出手中判官笔,只见那铁笔凌空一转,笔尖蕴出一道金色光华,破空击向郭鸿飞。归海鸣横枪去拦,谁知这金光竟毫无杀伤之力,可光芒所及之处,青年背后忽升起四只银色薄翼,那峻冷面目之上,也显出片片银鳞,犹如铸铁一般,于月下映出冰寒之光。
而站在他身侧的郭鸿飞,亦是被神光所映。只见鸿飞鲜血喷涌的伤口之处,血肉中隐隐闪现紫光,而他的身影则在荧荧紫电中不断变幻,最终竟是化成一只似牛非牛的妖兽,白首、独目、蛇尾,正是郭武曾说过的、散布瘟疫的蜚!
此情此景,让归海鸣与小竹皆惊:谁能想到郭鸿飞,竟然就是害死郭武孩儿小文子的元凶?
见归海鸣面露惊诧之色,那青面文官厉声道:“鼎山村全村二十三口人,皆因蜚乱入鼎山,沾染瘟疫而亡。这样的妖孽,你也要帮?”
听得这句,那鸿飞所化之蜚,默然垂首,其声呜呜然。归海鸣冷眼瞥他,忽执枪立于蜚之身侧,冲那文官冷然道:“那又如何?我只知我欠他一饭之情,我归海鸣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简直是非不分,黑白不辨!”青面文官恨声道,扬手又要出招。而归海鸣横枪而立,身形不动如山,宛若沙场战神。
“且慢!”忽听一声轻咤,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正是小竹踏上前来。这位凡人少女,面对妖神之争,却是不惊不惧,她快步走到归海鸣身侧,将冲那青面文官作了一揖,朗声道,“这位神官,你说是鸿飞散布瘟疫,害了鼎山村二十三口条人命,既是神仙开口,我不得不信。但我亲眼所见,鸿飞对郭叔至情至孝,绝不是作假,郭叔对鸿飞爱护有加,确发自真心。我亦相信眼见为实,我想此事必有内情,还请神官明鉴。”
“好!我便做个明鉴。”那青面文官展开手中长卷,高声诵读,“庚辰年六月初五丑时三刻,郭书文因触及太山之蜚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七亥时,郭海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八子时,徐田卒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八……”
文官一连报了数个名字,小竹他们先前所见的李婶、徐爷皆在此列。更令她吃惊的是,村人离世的庚辰年六月,却与郭叔曾说的小文子染瘟火葬之时,相距不过短短数日。原来,这鼎山村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因瘟疫蔓延,而惨遭绝户之祸,不仅是村人,就连猫狗牲畜一并死绝,成为一座鬼村。
“妖孽,你以青霜卅草为封印,将鼎山村与世隔绝,令二十三口村人灵滞山村,此乃弥天大罪,天理不容!”
听得文官质问,小竹这才明白,为何鼎山村入夜之后,会变得破败荒芜,为何郭叔等人又会以枯槁尸身之态,卧于睡榻之上。而这手持书卷铁笔的文官,想必就是天界神官。鼎山村二十三条亡灵,被郭鸿飞借青霜卅草之威能,拦在村口不得行入半步。神官就是为此而来。
“天理不容?”归海鸣嘴角勾起讥诮弧度,只见他冷笑一声,忽拔起银枪,枪尖直指文官,冷声质问:“应龙、相柳大战东海,祸害神州,生灵涂炭,你们神仙在哪里?四大派齐下‘诛邪令’,精怪异兽尽被斩杀,血流成河,你们神仙在哪里?万千精怪内丹被置于鼎炉之中,遭受火炼之苦,炼妖炉中凄绝惨呼,哭号震天,你们神仙又在哪里?”
只见归海鸣咄咄相逼,一句一问,竟让那神官面色一沉,久不能言。这位持枪而立的高瘦青年,一双如墨般深邃黑眸,映着冷冷月光,傲然怒问:“红尘罹难,惨绝人寰,你们不闻。神州震荡,翻江倒海,你们不问。数十万条性命葬身于江河之中,无数精怪于天地间恸哭徘徊,你们又何时曾去理会?如今,一个小小鼎山村,区区二十余灵,竟然就碍了你们的眼,要你们来寻什么天理不容?”
“荒谬!”文官重重一甩袖,勃然大怒道:“天道有常,生死命理自有定数,神州之祸实乃注定之劫难,岂是你黄口小儿说改就能改的?可这妖孽逆天转命,擅改命盘,你可知又造成何等惨烈后果!”
“什么命理定数,我只知我的生死掌握在我掌上,命就拴在这蟠龙枪枪杆子上。”归海鸣握紧长枪,将枪尾重重掼在地上,傲然道,“什么生死有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判官面色更沉,刚想开口,却听一个清甜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小蛇哥哥,你先别动怒,我想我能理解神官大人的意思。”
没想到小竹竟为神官说话,归海鸣不悦地敛起眉,冷眼望她。这位清秀可人的姑娘,并没有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住,而是反问他:“你可记得我们刚入山村之时,瞧见郭叔扛着刚猎来的野兔野鸭?”
不等对方作答,小竹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理说,鼎山村民早该在十二年前便悉数殒命,可因为鸿飞的作为,使得村民的灵并未消亡。这许多年来,又有多少命不该绝的动物,丧生在郭叔他们这些活死人的手中?师父曾说,因果不爽,这本不该死的命,却一笔一笔地算在了郭叔他们的头上,又要他们如何偿还呢……”
听她这句,那神官面色稍缓,颔首道:“你这凡人倒还有些慧根。不错,这每一条命,又将打乱多少命盘?”
鸿飞身子一震,面上顿失血色,他的嘴唇掀了掀,却像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过了良久,他才发出了声音,却是哑得不成腔调:“我……我知道……”
“你知道?”这一次,小竹却是百般不解,不由疑道,“鸿飞,十二年前究竟发生何事,让你明知如此后果,却还要逆天转命?”
只见那面色苍白的青年,缓缓垂下了脑袋,哑声道:“当年,我原本居于太山,数十载与世无争,直到一个妖人欺上山来。她灵力极强,还放出一条化蛇,致我重伤。当时我身染剧毒,为保性命,便逃至鼎山,想找寻那解百毒的青霜卅草,遇上了小文……”
当日之景,历历在目。就在他命悬一线、奄奄一息之时,是那个小小的男孩毫不惧怕,为他拔下了化蛇毒牙,才让他寻得一丝生机。而当他好容易找到一棵青霜卅草、解毒复原之后,便赶往鼎山村寻那男孩,想要报答对方的恩情。可他所见的却是那个魁梧汉子,在裹着焦黑尸首的烈焰面前,哀恸跪倒的情景。
他欠了小文一条命,也欠下了郭武一笔命债,自那一刻起,他便对天立下誓约,要为小文照顾阿爹。所以,他化为一个与小文年龄相仿的男孩,谎称迷路寻不得家,最终被痛失爱子的郭武收养。然而,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郭武竟也高烧不退,他立刻再上鼎山寻找青霜卅草,想救治郭武和村民的病症。然而,当他摘得草药,赶回村落之时,郭武却已断了气。而鼎山村男女老少,竟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皆毒发身亡。
那一刻,他握着青霜卅草,却救不回那位自己打算喊一辈子“爹”的人。他已活了近百年,却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憋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痛楚几乎将他的心肺撕裂。他不忍见到父亲的灵魂消亡于天地之间,从那时起,他便做出了不该的决定,以自身近百年的灵力,加上青霜卅草的灵力,将整个鼎山村封印,外界遍寻不得。父母乡亲之灵,也就被封印锁在村里,白日里一如既往,安宁平和。可一入子时,生气渐沉而死气渐升,村中物事便会被打回原形,直至天明日出。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默默地守护着这小小村落,一守便是十二载。然而,伴着自身灵力的消耗,而三十年才成熟一次的青霜卅草也已告罄,就在数日之前,他终究是支持不住那封印,被神官寻上门来。
每一夜,他都要施展浑身能为,几乎是祭出命来,与神将拼个你死我活。而身受重伤的他,已撑不住这隔世之封,这才让小竹三人进入了村中。而耗尽灵力的他,有时连白日都维持不住人形,才会被村民瞧见元身,险些被郭武一箭射死……
听到这里,归海鸣双眉微蹙,他收了长枪,不言不语,剑眉之间刻印出隐忍的弧度。
小竹却是握紧了墨白的爪子,她从小受师父养育之恩,鸿飞的心情她亦能体会几分,只听她缓声道:“鸿飞,若我是你,我亦会不惜逆天转命,也要护师父周全,不让他受半点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那几乎是遍体鳞伤的苍白青年,又道:“可是,你也知道,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啊。封印渐渐崩落,你撑得过一时,撑得过一世么?”
鸿飞默然垂首,望向自己沾满斑斑鲜血的手掌,却不知这双手,究竟还能握得几许雷叉,还能守得住几宿鬼村……
见他双眉之间忧色更深,小竹心中顿生惆怅:鸿飞对郭叔的不舍与眷恋,同为养子的她亦是感同身受,她宁可犯下弥天大错,也不愿看师父受如此苦楚。然而,心里越是同情伤感,她却越是要出言相劝:“为了心中坚守,虽死无悔。鸿飞,我明白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想守着郭叔,守着鼎山村这一片安宁净土。可你该明白,这安宁平和,皆是虚妄假象,真正的鼎山村是怎般模样,你是最清楚了,不是吗?”
这一句反问,让鸿飞嘴角一抽,一张脸白若灯纸。见他凄然神色,小竹自知戳中对方心中痛处。想起方才所见的破败鬼村,想起躺在厚厚尘灰与层层蛛网之中的郭叔遗骸,她亦是心生不忍,可她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不是怕了神官大人,也不是想劝你投降,如果我们放手一搏便能克服困境,我月小竹虽然本领有限,但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为了朋友,大不了豁出命来搏一场,就算死了也绝无半句怨言。可是,哪怕我们拼死胜了,又如何?就算神官大人放过了我们,又如何?随着你灵力渐弱,封印终会破灭,这虚伪的繁荣祥和,终究会化为乌有。而越多拖一日,郭叔他们所牵连的生死也就越多,罪也就越深。因业果报,天网恢恢,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啊。”
少女的话,令鸿飞颓然垂首,他慢慢收紧了五指,将那些斑驳血印,一一收紧在掌心。良久之后,只听他缓缓开口,哑声自问:“是我害得鼎山村瘟疫横行,鸡犬不留,也是我封印鬼村……时至今日,我也不知我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对也罢,错也罢,但求无愧于心。”归海鸣冷声道。
“不错,小蛇哥哥说得对。是对是错,如今都已不必执着。我只知你心心念念报答小文恩情,是为至诚至善。我只知你待郭叔如至亲骨血,是为至情至性。我只知你在村中人缘极好,徐爷李婶他们都满口夸赞,是为至真至礼。而瘟疫一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去怪那个带着化蛇的妖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小竹的话,让一旁的墨白抱起了两只爪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忽然,鸿飞双膝一沉,竟是跪倒在那青面神官之前,沉声道:“擅改命盘,是我罪犯滔天,我愿受一切刑罚。可此事与郭武及鼎山村人毫无关系,请求神君高抬贵手,勿责罚村中乡里。”
青面判官冷哼一声,怒道:“妖孽,你罪大恶极,按律当诛,又有什么资格和本座讨价还价?”
见判官态度强硬,归海鸣立刻挺起蟠龙枪,横眉冷目,左掌再祭幽火,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再战一场的态势。
谁知,鸿飞却是抬眼望向归海鸣,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位面色苍白的青年,自从初见之时,便一直是愁眉深锁、郁郁难安,仿佛双肩上扛了沉重巨石,压得他时刻不得解脱,可到了这一刻,在他面上,却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来:“归海兄仗义出手,救我于危难之间,月姑娘直言不讳,解我十余年之惑,二位的恩情,鸿飞没齿难忘。直至今日,我终于才想明白,躲避脱逃,终究不是解决之法。我的作为,非但不能帮助阿爹,反而累他愈深。而徐爷与一众乡里,也因我一己之私,被困鼎山十余载。我之罪业,万死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鸿飞两手摊在地上,忽重重俯下身来,额头磕在坚硬山阶之上,发出一声闷响。只见他向那判官跪地叩首,沉声道:“我愿剔灵剥骨,受斩灵之刑,以精怪骨血为上界神君练就金丹,只求神君大发慈悲,允郭武早入轮回,不受鬼狱酷刑。”
听他这句,小竹“啊”地惊叫出声:将灵魂、骨血与肉身生生剥离,那是怎样恐怖的刑法,简直比凌迟车裂还要痛苦百倍!更何况鸿飞所说的“斩魂”,乃是天界极刑,无论神鬼妖仙人畜,受此刑者,神魂俱灭,魂飞魄散,化为世间尘埃。
那青面判官也露出微讶之色,显是未曾想到郭鸿飞竟自愿受如此极刑,他一时无言,却听鸿飞连连叩首,那沉闷声响,一声连着一声,在这渐逝的暗夜山间,徘徊不散。
东方天际,晨曦微露,如黛青山之后显出浅淡的光华来。清风拂过,碧草为之摇摆,晶莹的露水将草叶压得沉甸甸,竟也像是在神官俯首一般。
青面判官瞥了一眼面前跪拜叩首的青年,又瞥了一眼前方被幽绿光阵笼罩封印的山间小村,他终究是微微颔首,沉声道:“好,你若当真愿意剔灵削骨,受斩灵之刑,郭武之事,我便不予追究。”
“谢过神君。”鸿飞叩首拜谢,再抬眼之时,只见他额前已是血肉模糊,可他的嘴角却是欣喜扬起,与前日忧郁神色大不相同。他冲归海鸣与小竹微微颔首,笑着拾起了手边的牛角叉,将之反手握住,对准了自己的左胸。
“且慢。”眼看鸿飞就要将那利刃戳入胸膛,那判官忽沉声喝止,他双眉紧蹙,神色依旧严厉,语气却放缓了些:“本神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要你解除鼎山村的禁制,再自行了断。”
郭鸿飞身子一僵,呆愣当场。这位凛然赴死、不曾有半点怯弱的青年,此时却不由地颤抖起来,他缓缓放下了雷叉,冲那判官深深行了一礼,颤声道:“多……多谢……”
当初升旭日渐渐露出山头,第一缕晨光穿透随风流云,斜斜地映入鼎山村中,只见弥漫雾霭被金光驱散,瞬息之间,伏倒在泥地上的衰草,齐齐立了起来,像是被丹青妙笔点了翠色,变得如碧玉一般,青翠欲滴。
迷雾渐退,屋倒梁折的断壁残垣,忽在晨光间转瞬伫立,连那锈迹斑斑、僵在残破檐角的风铃,都变得光亮如新。清风徐来,铃儿便随风轻曳,发出清脆玲珑之音。
枯草丛中散落的骸骨,凭空跃起,组成了一只头顶红色扇冠的大公鸡,锃亮的羽毛在日头下反着光,只见它精神十足地抖抖翅膀,伸出爪子,昂起脖子,仰天啼鸣。
嘹亮鸡鸣声中,村北的那户木屋,烟囱里最先冒出了炊烟。烟气随着清风袅娜,缓缓升上蔚蓝的天幕。而那小屋木窗里,露出一个消瘦身影,正在灶台前不停地忙碌着。
郭武是被一阵香味熏醒的。他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就先闻到扑鼻的香味儿。这位魁梧的山中猎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起身,披了件外衫就走进厨房。只见自家儿子正站在锅台前,不时翻动着手里的锅铲。而一旁的小桌上,已摆了几个碗碟,一锅香喷喷的米粥,洒了切成丁的皮蛋和肉末,正热腾腾地冒着气儿。两块方正正、白嫩嫩的豆腐卤,淋上了金灿灿的麻油,香气逼人。蒸得油亮亮的咸肉,切成了一张张薄片,齐齐地列在盘子里。
光是用看的,就将郭武的馋虫都勾引了出来。他馋得直咂嘴,笑得直将嘴角咧到了后耳根,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照着鸿飞的后脑勺,给了那小子轻轻一巴掌,笑道:“臭小子,开窍了,懂得献殷勤了嘛!俺家鸿飞就是厉害,手艺这么赞的小伙儿搁哪儿去找,我保准那女娃娃吃了这顿饭,肯定非你不嫁,跑都跑不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