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玄翼抬起左手,冲归海鸣左右摆了摆,送来一个蔑视的眼神。下一刻,他仰天大笑,右掌中火焰蹿升。被他揪住发髻的头颅,在荒火之下,化为了神兽原形。玄翼毫不犹豫地抓起那鹿首,用力一掰,便将那闪烁着盈盈磷光的鹿角,猛地撕扯下来。
紧接着,他随手一丢,便将那头颅抛了回来,正砸在萧行之的身躯之上。尸首颓然倒地,鲜血从颈项中溢了出来。言若诗慌乱地伸出手,将那倒下的身躯抱紧在怀中,她用颤抖的指尖抓住那头颅,将他拼在颈项上,她用双手去捂那个血淋淋的伤口,想捂住汩汩向外喷涌的鲜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鲜血却不住地从指缝中渗出。
“萧郎……萧郎……行之……”
她一声一声地唤,想唤醒自己的夫君。可任她怎么呼唤,那双本该清亮温柔的双眼,却终究是永远地阖上了。
掌中的热血,像是滚烫的油,烫在她指尖,也烫在她心尖上,又像是剧毒腐水一样,将她的心蚀出了一个大洞来。呼啸的风声响在耳边,她听不见。归海鸣怒喝了什么,她也听不见。她只觉天地无声,万籁俱寂。什么精怪异兽,什么山峦寒风,一齐都远远地离去了。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她怀中那具渐渐冷却的躯体。
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突然想放声号哭,她很想问他,说好要伴她一生一世,说好要为孩儿起名,说好一家人安宁无忧,说好的这一切,他怎能离她而去?
“行之……行之……”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视野骤然转黑,她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终究失去了知觉。
小竹一行刚离开断云山不久,毕飞忽然想起,身上还带着几味草药,配在一起能有安神护气的功用,方才走得匆忙,忘了交给萧行之与言若诗二人。听了他的话,墨白圣君笑着摇头,调侃道:“果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是哟是哟。”小竹弯了眉眼,笑着揶揄,“师父你身上毛茸茸的,办事最牢靠了!”
被徒儿调侃,墨白出手揉乱她额前碎发,一边嘀咕着:“丫头,我看你法术功夫没多长进,光学会跟师父斗嘴了。”
“承让承让,都是师父教得好嘛。”小竹嘻嘻一笑,反唇相讥,“一说教法术师父就犯困,唠叨起来却是精神十足。”
就在师徒俩相互斗口之中,墨白再施缩地之法,掉头重回断云山。可当三人刚刚降至山野,便被面前的景象,震得呆住了——
那一对历经坎坷、互爱互敬的年轻夫妻,此时双双躺在血泊之中。可怜那情深一片的萧行之,此时已是身首异处,惨不忍睹。而身怀六甲的言若诗,则全身浴血,静静地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而在二人身侧,立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只见归海鸣持枪而立,垂首无言,默默地望着那对倒在血泊中的身形。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孑,他的靴上溅满了鲜血,他紧握银枪的大手上,血痕蜿蜒,猩红凝厚的血珠,顺着银色枪杆滑落,被映衬得格外刺目。
“这……这是为什么……”小竹一手掩唇,颤声发问。她怎么也想不到,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对璧人、方才还向他们说笑致谢的夫妻俩,眼下竟是如此惨状。
“归海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毕飞拖着跛腿,急急上前,一边高声询问。
听得二人声音,先前垂首不语的归海鸣,微微侧过身,一双冰眸冷眼扫过三人。没有一句回应,他忽提起银枪,化为鸣蛇原身,张开遮天羽翼,向东方天际疾行而去。
来不及深究他的反应,三人迅速上前,毕飞将言若诗揽在怀中,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流之后,双眉深锁的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从衣袋中掏出一枚药丸,塞进了言若诗的口中,又掐起她的人中,轻压她的血脉,助她清醒。
而墨白则敛去了唇角一贯上扬的弧度,他默默地凝望着萧行之的尸首,又出手掀开尸身的衣襟,观察了片刻,墨白忽长叹一声,摇首道:“他先是被鸣霄之焰的爆裂之力,震伤了气脉,然后被人用利器,以迅雷之速割下了首级……”
墨白未把话挑明,可鸣霄之焰,正是专属于鸣蛇一脉的火法。小竹闻言,身子一颤,随即慌忙摇首:“不会的!不会的!小蛇哥哥与萧公子言姐姐他们无冤无仇,怎么会下如此杀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可若不是他,还能有谁?还有谁能掌控鸣霄之焰?”毕飞张口反问,“还有他满手鲜血,凶器上亦是血迹斑驳,若萧行之不是他所杀,他为何又一声不吭,毫不辩解?”
这一句,将小竹问得哑口无言,毕竟方才的惨状与归海鸣的异状,是三人亲眼所见。
见小竹不语,毕飞痛苦地闭上双目,复又睁开,怅然道:“我一直不明白归海鸣为何突然与我们分道扬镳,想不到他是另有所图。我亦不愿相信归海兄是如此狠心之人,更不知他为何要痛下杀手,可是证据确凿。圣君,想必你心中亦有结论,不是么?”
墨白嘴角弯折,神情苦涩,他忽抬眼望向小竹,缓声劝慰:“丫头,如今回想一番,当时在岐山上咱们初遇萧行之,那小子便有些不对劲……”
“师父!”小竹伸手抓住了墨白的衣袖,打断了对方的话。只见少女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缓慢却又执着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相信小蛇哥哥,他绝不会滥杀无辜!”
不等墨白与毕飞反驳,她又继续说下去:“师父你还记得吗?十年前在青川山,你制服了天玄门弟子慕子真,亦是小蛇哥哥的杀亲之仇,可他并没有乘人之危痛下杀手。十年后,当日诛邪盟四派围攻你,小蛇哥哥再遇慕子真,他明明已刺中了对方,可因为小道士居尘的一句恳求,他再次手下留情。当日鸿飞怒战冥府鬼兵,小蛇哥哥愤然入局,只为助朋友一臂之力。还有,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差点连命都送了……这一切的一切,小蛇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师父,咱们是最清楚的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小竹又转而望向毕飞,恳求道:“毕公子,我知道你与小蛇哥哥相处时间不长,但咱们几个,是共过生死的人,是过命的交情啊!若我们不信他,还会有谁信他呢?我确信小蛇哥哥绝非滥杀之人,更何况言姐姐临盆在即,小蛇哥哥怎会在此时杀了她的夫君?他绝非那样的人啊!”
毕飞闻言微怔,墨白亦是叹息道:“丫头,你说的不错。那小子虽有事瞒着咱们,但还不至下手如此冷血残酷。此事疑点诸多……对了,当日归海鸣为你下了鸣霄之印,若反其道行之,或许能查探出他的下落。”
思及此处,墨白伸出两指,正摁在小竹的眉心上。随着他指尖金光一现,小竹额前浮现出一道银白色的蛇纹,并若隐若现地闪动着。只见墨白双眉微蹙,惊讶道:“东海之滨?他去那里做什么?”
疑问刚刚出口,墨白忽想到了什么,他撤回两指,转而去点萧行之的头颅。在他掌中金光映照之下,那脑袋现出了飞廉原形,只是那鹿首之上鲜血淋淋,一双灵角齐齐连根断去。墨白见之大惊,他骤然起身,一边思忖,一边喃喃自语:“东海之滨,风灵角……当日钟无嘉杀了郭鸿飞取下雷鸣目,那化蛇曾言是受应龙尊者唆使摆布……难道……”
墨白面色一变,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就是当日诛邪盟四派围上山头,亦或在那可怖的炼魂血阵中,小竹都未曾见过师父这般满是阴霾的神情,不难猜出事态的严重性。玲珑如她,思忖片刻之后,忽惊叫道:“难道此事与东海之滨的应龙封印有关?”
墨白未回答,只是默默颔首。毕飞见状大惊,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东海封印被破,届时应龙再现于世,神州大地必是一场血雨腥风,到时不知道要葬送多少性命!不行,我得立刻通知诛邪盟,制止此事!”
“小子,你凭什么制止应龙解封?”墨白沉声反问,“你不过是赤云弃徒,莫说你刚入诛邪盟就被别人一刀砍死,就算你能留下性命知会四派,他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好,退一万步说,就算诛邪盟相信了你,照目前看来,如今四灵物已收集过半,据此推测,那什么应龙尊者或许早已将灵物收齐了才是,诛邪盟又凭什么与他们斗力斗法?难不成再次斩杀千万精怪,提取内丹以固封印吗?”
一句反问,将毕飞问得怔住。他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咬牙一字一顿地道:“不错,以内丹制造封印,的确对不起那些无辜的精怪,可是若不是这样,咱们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袖手旁观,就眼睁睁地看我同胞死于水火之中吗?”
墨白无声叹息,静默了片刻,方才垂下双眸,淡淡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非你我可阻止之事。更何况这是神州之劫,又岂是我们几个便能扭转乾坤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也不知是说给小竹与毕飞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于是,难不成咱们当真就眼睁睁地看着世人受尽折磨,神州生灵受此劫难?”
毕飞的反问,令那个向来洒脱的圣君,露出了哀戚之色。小竹将他落寞的神情看在眼里,忽出言道:“毕公子,师父说得对。咱们还是做好眼前事吧。师父师父,烦劳您为言姐姐疗伤,我和毕公子去找一处僻静地方,让萧公子入土为安,好好安葬了他。”
墨白闻言颔首。小竹冲毕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可二人没走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喝:“且慢。”
小竹止步,她故作疑惑之貌,回首询问:“师父,又怎么了?”
“你这丫头,险些将我骗过。”墨白无奈摇头,缓声道,“从小到大,你向来爱打抱不平,好管闲事。这一次更是事关那条笨蛇,你怎会如此简单地放弃?你是想诓我照顾言若诗,自己偷溜去东海之滨,对也不对?”
眼看自己的伎俩被一眼看穿,少女小声道:“师父,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废话,你是我从小养大,我岂会看不穿你这丫头动的什么歪脑筋?”墨白双眉紧蹙,质问道,“就凭你一介凡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去东海送死么?”
小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对,我是没能耐,我是一介凡人,术法学得又糟糕,就算去了东海,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是必死的命。但是,我虽无能,却不想蒙起双眼捂住耳朵,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与其将来终日后悔,自责今日的怯懦,我宁可拼死一战!至少我战过,拼过,虽死无憾!”
墨白皱眉道:“蝼蚁尚且偷生,我何时教过你这般不惜命的拼法?”
“但是师父教过我,做人就要做得开心,要问心无愧。”说到这里,小竹竟是扬起唇角,坚定地道,“我不要活得畏畏缩缩,不要天天活在愁云惨雾中。我宁可远赴沙场,我开心,我无愧,我战得快意,就算是死,也死得快意!”
“好!好个战得快意,死得快意!”毕飞拍手叫好,朗声道,“月姑娘说得不错,这条命,我跟定你了!”
墨白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儿,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的是璀璨的信念之光,那光华是如此耀眼,不逊色于灼灼日光。沉默片刻,墨白忽昂首大笑。
“哈!你这丫头,我这老糊涂倒是被你点醒了。修仙数百年,年纪大了,在乎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渐渐失了少年时不畏生死的热血,倒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小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师父你从未糊涂。我知道师父这十年来,平日虽是和善爱笑,但一提到东海之危,便会摇头叹息。我知道师父你心里有一道坎,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就是当日无所作为……我亦知道,你顾虑良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是我拖累师父,让师父不能率性而为。如今,小竹已非当年的小娃娃。虽然与师父相比,小竹人微力薄,但也愿拼尽全力,与师父并肩而战!”
“哈,丫头,师父没白疼你。既是如此,这东海之滨,咱们就走一遭,又能如何!”
唇角微扬,墨白眸若星辰,凝视着面前的爱徒。
小竹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咱们并非没有胜算啊。目前看来,应龙尊者已拿到了两件灵物,也许其他的物件并未收集齐全,小蛇哥哥也许就是去制止他们的。说不定咱们能赶得及,能制止十年前的悲剧再度重演。那么,那一件件惨事就不会再重复,不会有家破人亡的小蛇哥哥,不会有颠沛流离被父母抛弃的钟无嘉,不会有那些被做成千灵鸩的无辜婴孩……”
“事不宜迟。”墨白微一点头,只见他掌推袖扬,右手捏了一个法诀,随即念诵起术法之名,“揽风神行。”
顿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结起一个法阵来。墨白和小竹走入法阵,毕飞刚想跟上,却被回过身的小竹一把推开:“毕公子,你懂得岐黄之术,言姐姐就拜托你照应了。我怕她醒来后会想不开,还有她的宝宝也得靠你费心。”
毕飞来不及反驳,就见墨白与小竹的身形化为了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山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