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因幼年时所闻所见,我是极怕精怪的。我还误以为世间的精怪,都与那凶兽穷奇一样,长得凶残可怖。可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执念:无论萧郎是怎样怪异的模样,哪怕他三头六臂,比穷奇可怖千倍万倍,我都要伴他一生,不让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若诗。”萧行之轻唤一声,柔声唤出结发妻子的闺名。言若诗笑望夫君,她虽是面色不佳,容颜憔悴,但那唇畔的笑容,却是再真诚不过,再动人不过。
见他们俩夫妻琴瑟和鸣,互敬互爱,小竹拍手笑道:“言姐姐与萧公子不惧种族之分,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实是人间佳话。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我见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了。小竹谨祝二位百年好合,缘定三生,能远离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做一对神仙眷侣!”
她真挚的祝福,让言若诗与萧行之二人相视一笑,并齐声向她道谢。可立于一边的归海鸣,却始终双眉紧锁,一双冰眸里,闪过异样光华。
“再后来,萧郎仍是坚持去寻赤鱬鳞片,为我医治眼疾。我深知他的个性,言出必行,明白劝不动他,只能终日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归来。”言若诗缓声道,“终有一日,我眼前血雾尽散,重见天日,也初次瞧见了萧郎的模样,才知原来精怪并非我原先所想那般怪异可怕……”
“非但一点不可怕,还是个帅小伙儿哩,姑娘你这买卖可是赚大发了。”墨白打趣道,惹得言若诗双靥绯红,羞涩地道:“让圣君见笑了。在那之后,萧郎还带我回到长宁镇,去祭拜爹娘。在爹爹和娘亲的墓前,我与萧郎定下了终身之诺。”
“我与萧郎成亲之后,便生活在这岐山上,因为此处地势险峻,有长河天险,不易被渡罪谷和诛邪盟中人发觉。我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安宁地过下去,直到我怀上了萧郎的骨肉……”
说到此处,言若诗轻叹一声:“正如方才毕公子所说,以我的状况,很难将孩儿生下。萧郎担心我,便潜入渡罪谷,盗取了秘宝‘定魂珠’。”
言若诗虽是一语带过,但小竹也将其中的缘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言姑娘身为凡人,却孕育了神兽精怪之子,可谓九死一生。而“定魂珠”有聚魂固魄之效,可在她分娩的危急时刻,助她一臂之力,让她不致因此魂飞魄散。
“自我追随萧郎,不告而别,陆姐姐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当‘定魂珠’被萧郎盗走,她或许是想起了我先前询问的风兽一事,并因此起了疑心,四处查探,追查我们的下落,终是找上了岐山。是时我正逢胎动,萧郎将自身灵力渡入我体内,本就消耗甚多。加之因我与渡罪谷颇有渊源,他也不欲伤众人性命,所以我二人逃得甚是狼狈,终被渡罪谷武者所困。若不是有诸位出手相助,怕萧郎与我,难逃此劫。若诗再次谢过诸位恩公。”
说着,她又盈盈一拜,并逐一冲四人颔首致意。当她向归海鸣道谢之时,只见后者退开半步,侧身避过。向来沉默寡言的归海鸣,此时眉间成川,那一双如刀锋般冷硬的冰眸,竟是微微偏移闪烁,他将头撇向一边,似是不愿对上言若诗感激的眼神一般。
而当言若诗拜至小竹身前,小竹慌忙伸手将她扶起,并笑着道:“言姐姐,该是我们谢你才是,多谢你将‘定魂珠’借给我们。你放心,我们这就去破了那邪阵,尽快归还宝珠。”
毕飞双手抱拳,冲萧行之与言若诗分别作了一揖,由衷地道:“多谢二位慷慨相助,毕某替戚师叔谢过二位。”
“毕公子不必言谢,我们也是慷他人之慨。”言若诗无奈一笑,道,“这‘定魂珠’本不属于我夫妇,等将来孩儿临盆之后,我也会请萧郎将他归还于渡罪谷。今日遇上各位恩公,听闻炼魂阵之事,若我们能为解救万千魂灵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我夫妻二人的荣幸,为孩儿积一份福德。”
萧行之亦向众人抱拳,沉声道:“若诗所言不错。这定魂珠就先交予诸位,但萧某恳请几位能及早交还,以保内子平安。”
“这是自然。”墨白接口道,他微一思索,又道,“按今日之事态,恐怕渡罪谷武者并不会善罢甘休。加之言姑娘气虚体弱,萧公子需渡气守护,依我看,两位不妨另寻一处安稳居所。我曾在断云山修行,那里山势极高,虽是苦寒,但胜在与世无争。若二位不介意,便由我送二位前往断云山,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休养生息。”
“那便谢过圣君。”萧行之抱拳道。
墨白转而吩咐小竹,道:“丫头,你和归海毕飞二人,先在此处等着……”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小竹笑吟吟地接过话头:“我明白的。就算是师父,今日接连施展‘揽风神行’之法,也会有所疲累。断云山之行,我就不凑热闹啦。我、小蛇哥哥、毕公子,先回炼魂阵那里,等你送完言姐姐和萧公子,咱们就在那里碰头。”
墨白唇角微扬,一边笑着点头,一边伸手轻弹小竹的脑门:“你这鬼丫头,话都给你说完了。喂,那个面瘫的小子。”
后一声,是冲归海鸣说的。后者冷眼瞥他,冷声回应:“无须啰嗦,小竹我自会照应。”
若非有要事在身,被评价为“啰嗦”的墨白,少不得要反唇相讥,然而此时,他只是斜了归海鸣一眼,然后手捏法诀,再度施展出缩地之法。霎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而墨白、萧行之、言若诗三人的身形,须臾间便化为游移光影,消散于虚空之中,只留下言姑娘一声温婉的“再会”。
当光华散尽,小竹正待依照先前约定,再赴赤云山中的炼魂阵,可还没走出两步,忽觉心中隐隐不安。她驻足停步,倾听片刻,却觉四周一片安静——在这岐山山野之中,本该是鸟语花香、虫鸣阵阵,可此时此刻,却是万籁俱寂,别说鸟叫虫鸣,连风拂叶片的声响都听不着。这绿意盎然的青翠山林,呈现出诡谲的死寂氛围来。
她抬眼望向身侧的归海鸣,正要出言询问,却见对方那本就冷峻的面目,此时格外阴沉。只见他剑眉紧蹙,薄唇紧抿,一双冰眸望向东方天际。小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天幕变得一片阴霾,滚滚乌云奔涌而来,遮天蔽日,像是要倾覆整片大地一般。
“小蛇哥哥……”她出言轻唤,话还未出口,却见归海鸣握紧了手中的蟠龙枪,转而向她沉声叮嘱:“你和毕飞待在这里,不可离开。我去查探。”
说罢,不待二人反驳,他向毕飞微一颔首,随即纵身一跃,转瞬间化为银色华光,破空而去。
乌云密布,狂风肆虐。厚重云层覆压在岐山山巅,暴风吹得山中古木飘摇,落叶纷纷。忽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仿佛是来自神祇的神兵,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刺目的枪戟,也映出了那立于山头的壮硕身影。
那人身形魁梧,穿一席龙纹战甲,肩甲之处刺出锋利尖刺,宛若龙爪。他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颚,让他的面目更显得狰狞。
这时,一道银光划过阴霾天幕,正落于山巅。不过须臾之间,那光华化作一道人影,只见那人身形高瘦,持枪而立,正是归海鸣。
山雨欲来,电闪雷鸣。在忽明忽亮的刺目电光中,两道身影,对峙于山巅。
那武将魁梧壮硕,身形仿若一座肉山,稳稳立于狂暴的疾风里,衬得归海鸣愈显得清癯。只见前者抱起他有常人小腿粗、青筋贲张的健硕胳膊,微微歪斜了嘴角,勾勒出一抹邪气的笑容:“老三,你可算来了。”
伴着他低沉的声音,浓云之中隐隐闪过阵阵电光,只听闷雷声声,犹若擂鼓。面对这天地无光的异象,归海鸣不惊不惧,只是面色更沉。只见他冷眼扫过那武将,冷声质问:“是义父派你来?”
武将大笑三声,笑声震天,更胜响雷:“你倒还记得父王。本座还当你沉迷温柔乡,早将父王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了。”
归海鸣眉间成川,冷然道:“义父之令,归海不曾忘却。”
“不曾忘?”武将咧开嘴角,冷笑道,“父王命你一月之内取得风灵角,你倒好,在这里陪起小女人来了。”
归海鸣冰眸一黯:“我只是报她昔日救命之恩。”
武将猿臂一挥,不耐烦地道:“我不管你是报恩还是报仇,如今焱罗爪、水玄麟、雷鸣目,三灵俱在,只缺风灵角。你也知父皇从不是耐心善候之人,本座再给你一日,若明日傍晚还不能交出风灵角,别怪本座不留情面,拿你那位小恩人开刀。”
“玄翼!”归海鸣厉声喝止,双瞳中闪现妖异银光。与此同时,鸣霄暗火骤然蹿升,绕着蟠龙枪盘旋而上,幽蓝暗火在枪头怒燃,在这黑沉天幕中更显灼灼。
“哟嚯,这就动怒了啊?”那被称为“玄翼”的武将,扯了扯嘴角,笑容无比猖狂。只见他双掌一翻,天幕骤然一亮,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如倒竖的角叉兜头劈下!那两道分岔的电光,正落在玄翼两只手掌里,登时化作两柄粗壮的金锏。
那一对闪着霹雳电光的金锏,足有一尺来长,又粗又重,四棱上设有倒挂的钩刺,若是被它挨上一下,定是落得骨肉分离的下场。玄翼狂笑一声,挥起那对金锏,嚣狂地道:“本座许久没舒活筋骨了!老三,来战!”
话音未落,只见玄翼眼中闪现嗜血红光。他拉开双臂,几乎以泰山压顶之势,咆哮而来。别看他身形庞大、一对金锏更有百斤之重,但玄翼的速度却有若凌空闪电,伴着两道金光,金锏便兜头落下。
“铿——”
只听短兵相接之声,归海鸣横起蟠龙枪,硬生生地扛下这雷霆一击。同时,狂风大作,天地色变,伴随雷鸣阵阵,大雨如瓢泼般兜头落下,劈头盖脸地泼在归海鸣身上。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激起水花四溅。
“哈!再来!”
玄翼大喝一声,身形暴涨,两道金影在雨幕中如疾风掠过,照着蟠龙枪劈砸而去。归海鸣只觉虎口一麻,双臂随之震颤,他冰眸一黯,冷声道:“荒火焚天。”
只见那盘旋于银枪之上的幽蓝暗火,忽然幻化为如暗夜般漆黑之色,有如一条黑龙,向玄翼喷薄而去。可面对那焚尽万物的火焰,玄翼非但不惧,反而嘴角一歪:“哟嚯,小鬼,你没搞清对手吧?你拿应龙之火,来对付应龙之子,老三,难不成今日你就没带脑袋出门?”
只听玄翼暴喝一声,猛击金锏,那道暗色荒火便逆雨而上,飞腾至金锏两侧,烧得格外剧烈。玄翼大笑,双锏凌空重击,却见幽冥闇火如两道灵蛇般纠缠,随即被他所控,反倒向归海鸣喷薄而来。归海鸣面不改色,反手将长枪一抡,银枪急速旋转,几成一道铜墙铁壁之扇面。眼看那两道黑龙暗火便要穿入细密枪路之中,忽见归海鸣身形微动,移形换影,瞬间掠至玄翼身侧——原来,他方才阻拦之姿,竟是一记虚招。
眼见归海鸣如利箭一般,直袭而来,玄翼浓眉一挑,发出一声暴喝,手持金锏猛地向前劈砸而去!双锏相击,迸射出耀眼火光,如钟般洪亮的声响,响彻四方。霎时间,地动山摇,山体亦为之震颤。可归海鸣却反手一格,以枪尾挡下对手重击的同时,忽听一声金属擦击之声,银光骤闪——锋利的枪刃,已抵住玄翼的喉头。
磅礴暴雨之下,归海鸣一头银丝,紧紧贴在面颊上。较之冷雨更为冰寒的,是他那一双闪耀银光的冰眸。只见他右手持半截枪尾,格挡下那一对金锏的重击,左手则紧握半段枪尖,欺上玄翼的颈项。只要他手腕微动,便可刺穿对方喉管。
这两人的比试,不以法术见长,只因二人术法系出同源,皆是传承自应龙。两人动起手来,计较的是武艺长短、技艺高低。武者有云:“一寸长,一寸强”,归海鸣手持蟠龙枪,宜攻宜守,拦拿扎、劈崩架,无一不擅。可玄翼的一对金锏,却偏偏是归海鸣的克星,只因金锏招式,纯以劈砸见长,少有变幻之招,出手朴拙,却力道惊人。而玄翼又天生神力,有劈山裂地之能,因此一对金锏,在他手中使得是炉火纯青。归海鸣无法与玄翼硬拼气力,便以灵动的身法闪避。但只守不攻绝非归海鸣的作风,他祭出“荒火焚天”,却不是为了退敌,而是暗中将蟠龙枪烧断,断成两截。当玄翼一招既出,归海鸣立刻近身欺上,以枪柄为棍,格挡对手重击,同时以短刃逼上对手死穴。
霹雳乍亮,一道华光映出归海鸣冷峻的侧脸。天地之间,只剩下雨水哗然之声。
片刻之后,他撤回左手银枪,淡然道:“你的弱点,话太多了。”
玄翼愕然,随即放声狂笑:“臭小子,想不到武艺又精进不少。你这一招,莫不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
归海鸣并不作答,他双手一拧,祭出荒火,再度拼起蟠龙枪,方才冷声回应:“飞廉风灵角之事,我自有主张。至于月小竹和墨白,你若打他们的主意,休怪我手下无情。”
玄翼歪斜了嘴角:“哟嚯,老三也懂得护短了。本座答应你,不碰他二人,不过你也需答应本座,待到父王解封之时,与我痛快一战!”
“嗯。”归海鸣简短应声。
“好,本座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玄翼收起金锏,大笑道,“老二终日神神秘秘,戴着鬼面从不示人,若不是听他是男声,本座都要以为他是个娘们儿了。至于老四,阴阳怪气,只懂术法,连杆趁手的兵器都无。应龙四尊者,本座最愿跟你一战,小子,你可洗干净脖子,等着本座来宰。”
这一次,归海鸣却连哼一声都吝啬,他不言不语,冷眼扫过对方——玄翼,应龙四尊者之首,亦是应龙之子。
最后,玄翼只留下一句“明日子时,东海之滨”,便化光而去。
暴雨停,狂风止。云开雨霁,乌云渐散,一缕阳光穿透厚重云层,正映照在归海鸣挺拔的背脊之上,也在他那如雪般的银丝上,映上些许金色光华。只见他默然垂首,眉头深锁,望着掌中那柄盘有龙纹的银枪,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而他,归海鸣,四尊者排行第三,亦是应龙义子。
正当归海鸣与玄翼大战岐山山巅之时,在三十里开外,渡罪谷弟子正于回程,渡谷下山。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一行武者措手不及。因心中挂事而放慢脚步的陆灵,正走在峡谷吊桥之上,陡然间,只听天空炸开一道霹雳,紧接着,天地震颤,地动山摇,那吊桥剧烈地晃动起来,绳索骤然断裂!
身子一轻,陆灵来不及细想,慌忙挥出三叉戟,狠狠地扎在桥板上。
万丈峭壁夹起奔涌江流。上方是如潮暴雨,倾盆而落。脚下是轰鸣奔流,白浪滔天。
此时,断裂的吊桥一分为二,正将队伍尾端的陆灵和胡九,与众人分于南北两侧。那胡九因走在最后,一手抓住了桥梁绳索,一时还不至掉落。可陆灵的形势却是堪忧:三叉戟穿透木板,那本就老旧的桥板上蔓延数道裂痕。更何况豆大的雨点不停地冲击着桥板,陆灵若是借由长戟之柄,向上攀爬,必定会引得木板碎裂,落得坠落寒江的下场。
见此情景,胡九一手抓紧绳索,一手向陆灵探去。可就在这时,那劈头盖脸下个不停的暴雨,正击在他的脸上,面颊一阵刺痛,令他想起了陆灵毫不留情面的三个巴掌。胡九一怔,他伸出的右手,又紧握成拳,再度缩了回去。
他这一伸一缩,落在陆灵的眼中,令她震惊万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同门师弟,竟会见死不救。可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更多的却是心底彻骨的冰寒。当真是“求猪狗,不如自动手”,陆灵自嘲地一笑,随即拼起全身气力,奋力地想要借由臂力,搭住那晃动的绳索……
“咔嚓!”
只听一声脆响,那木板终是不堪重负,四分五裂。随着碎裂的木块,三叉戟瞬时坠落,而陆灵也随之一同跌入滚滚浪涛,霎时便被浪头卷了。
狂浪声声,冰冷的江水冲刷在身上,冻得骨子里都侵了寒意。陆灵在江水中沉沉浮浮,好容易浮上江面,却又被一个浪头打进了水底。水下扭曲的视野中,隐隐出现一道白色人影。朦朦胧胧之间,陆灵只瞧见那人一袭白衣,身若水中蛟龙一般自在,悠然地向她靠近。
一声清朗的“哎呀”,便是陆灵失去意识前,所听见的最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