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诗!”萧行之双眉紧蹙,打断了她的话。他将妻子纤若无骨的手,攥紧在自己的大掌里,以拇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道:“你放心,有定魂珠在手,我绝不会让你出半点差错。”
这“定魂珠”三个字落入众人耳中,小竹讶道:“原来定魂珠在二位的手中。实不相瞒,我们就是为了寻它,才会来到这岐山的。”
先前的温柔之色尽数收敛,萧行之眉间成川,将言若诗挡在身后,露出戒备的意味来。看出他的戒心,小竹忙摆手,笑着道:“两位请放宽心,我们才不是渡罪谷那样蛮横的人,要什么东西直接动武明抢呢!其实,我们寻定魂珠,是想超度被邪阵所困的灵元,助他们重入轮回,不受炼魂之苦。”
说罢,小竹将“炼魂阵”一事简要地说了,不过她隐去了赤云楼和正德真人等关键所在,只说发现有人设立邪阵,禁锢了千人灵元,被他们无意中发现。而他们打算以“定魂珠”解脱被困灵元,再将邪阵彻底捣毁。
听她说完前因,萧行之和言若诗对望一眼,以眼神交换了决定。后者从袖口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来,它仿若珍珠一般莹润,隐隐透露着浅金色的光华,一看就知绝非凡品。只听言若诗轻声道:“既然诸位有要事在身,这定魂珠就先借给诸位吧。”
说着,言若诗便将定魂珠递了过来,交到小竹的手心里。这让小竹始料未及,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大方,小竹讶异地道:“姑娘,可这宝珠是你续魂固命的救命符啊,你将它交给我们,难道就不怕我们骗了你、拿走不还吗?”
言若诗轻轻摇首,道:“先前若不是诸位出手相助,我和萧郎只怕已被渡罪谷武者制住,命丧黄泉了。再者,这‘定魂珠’也并非我夫妻二人所有,其实,它本是渡罪谷的秘宝……”
只听言若诗娓娓道来,向小竹等人说明前尘往事:“还未向各位恩公介绍,我本姓‘言’,出生于长宁镇。家乡虽名为‘长宁’,但却毫不安宁。十年前,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使得天地震颤,妖异横行,群魔乱舞。在我家乡附近,凶兽穷奇时常出没,见人就吃,吞噬了上百人的性命,十分凶悍可怖。镇中居民皆是人心惶惶,大伙儿最终决定,宁可背井离乡,也要离开长宁镇,去找一片安稳地方。
“那时,我才九岁,只知跟着爹爹妈妈一同离家。当时,两千余镇民一齐奔逃,穷奇紧追不舍。有位年迈老人,为了给自己的子女挣得活命的机会,他宁愿以自身为饵食,让穷奇吞食,给大伙儿求取片刻逃亡的时间。老人的举动,令镇民无不感动。可他或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舍身之举,竟提点了一些心怀不轨之人……”
说到这里,言若诗轻叹一声,无奈摇首:“当时,有几名壮年汉子,见老人舍身,就嚷嚷起‘大难当前,生存为先,老的让少的,咱们必须延续长宁镇的香火’。他们逼迫队伍里的其他老人,必须效仿那自愿舍身的老者,以身饲兽。若有老人不愿意的,他们便打断老人家的双腿,迫使他们留在原地,被穷奇逐一吞食……”
听到此处,毕飞倒吸一口凉气,惊道:“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简直禽兽不如,比那穷奇还要可怖!”
归海鸣冷眼一瞥,冷声反问:“人心之毒,猛于精怪异兽。这道理,难道你还看不透么?”
向来能言善辩的毕飞,却被归海鸣这一问,噎得半天没吭声,只能垂首不语。而小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叹息道:“最可怜的是先前舍身的那位老人家,他本是大仁大义的善举,却成了其他老人的催命符,若他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作为……师父师父,这算不算好心办坏事呢?”
“傻丫头。”墨白屈起食指,轻弹小竹的脑门,“你以为没有那位老人家,那些人就想不到其他办法保命了么?归根到底,这并非老人的过失,而是有人心存恶念,为保自己之命,不择手段,连最根本的人味儿都舍弃了。”
言若诗点头道:“圣君所言极是,那些人的确已泯灭人性。当队伍里的老者悉数被迫留下,丧身于穷奇之口,那群人又将主意打在了孩童的身上,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孩子可以再生,保存青壮年才能让长宁镇香火不灭’。那时我尚年幼,便被一名汉子抓住胳膊,将我投到了队伍最末……”
虽已过十年之久,但当日可怖景象,仍是萦绕不散:在一片慌忙奔逃的脚步中,年幼的女娃娃被摔得鼻青脸肿,无力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穷奇发出骇人的嚎叫声,向她直逼而来。就在那一刹,忽见一个黑影跃过她小小的身子,向穷奇急冲而去。那男人挥舞着双臂,大声叫嚷着“精怪,来这里”,并向与队伍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竟是以自身将妖兽引开。同一时刻,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朦朦胧胧之间,她觉得脸上一凉,一点冰凉的水珠落在面颊上。重伤的她,费力地睁大眼,才发觉是泪流满面的娘亲抱紧了自己,而那个引开精怪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爹爹……
见言若诗良久不语,眼眶微红,萧行之探出手,将发妻修长的手指,紧紧握在掌中。指尖传来温暖的热度,言若诗自往昔景象中回过神来,先是向萧行之送去一个“我没事”的眼神,然后又向众人歉然一笑,继续道:“就在穷奇逼近的那一刹,爹爹引走了那凶兽,而娘亲则抱着我向另一边逃开。就在那时,我忽然听见穷奇发出凄厉的嚎叫,原来是有几位渡罪谷高手正巧路过,联手制服了凶兽。娘亲忙抱着我回头去找爹爹,但还没走到穷奇前,娘亲就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从娘颤抖的指缝中瞧见,爹爹全身是血,已被拦腰咬成了两截……”
“见穷奇被杀,镇民们欢欣鼓舞,尤其是那几个壮年汉子,无不高声欢庆。娘亲抱着我,没有走回乡亲的队伍里,她将我交给了一名渡罪谷的前辈,求他代为照应。我记得娘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诗诗,答应娘,别看。”
“我听娘的话,乖乖把眼死死闭上,没有看。不久之后,我就听见镇民们发出一阵惊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娘将一把切菜小刀藏在袖管里,走向那个将我扔出去的汉子,一刀扎进了那人的胸口。然后,她又在众人惶恐的尖叫声中,走到了爹爹的尸体身边,自刎而死。”
闻言,墨白轻叹,毕飞伤感摇首,归海鸣面若寒霜,小竹低垂双眸,她只觉心间一沉,想出言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她能想象得出,言家妈妈是用何等复杂的心情,将女儿托付给渡罪谷武者,又是以何等心情嘱咐女儿闭上眼,然后孤身击杀仇人,自裁殉夫……
却听言若诗继续道:“渡罪谷的前辈,在打听了前因后果之后,见我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便将我带回了渡罪谷。可自那一日起,我的双眼便无法视物,只要一睁眼,瞧见的便是漫天血雾和爹爹死时的惨象,唯有双目紧闭,才不会被那血腥景象所困扰。那位带我入谷的渡罪谷前辈,本想教我习武,见我双目不明,加之从小体弱,最终也只能作罢。因此,我在渡罪谷长大,做一些洗衣洒扫的杂事,我虽未投入渡罪谷师门,但谷中弟子对我极好,尤其是陆姐姐,经常找我聊天,告诉我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原来如此。”毕飞颔首道,“难怪言姑娘对诛邪盟四派的情况,甚是了解。”
小竹望着言若诗那双水漾漾的明眸,好奇地道:“言姐姐,那你的眼睛,后来又是怎么好了?”
言若诗温柔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俊朗青年。一直关注她状况的萧行之,冲她轻轻颔首,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代她继续说下去:“两年前,渡罪谷武者说什么除魔卫道,平白无故地欺上伯风山,烧我洞府。我一怒之下,孤身闯入渡罪谷,打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一把火将他们的门派烧个一干二净。可当我闯入谷中,却看见一位盲女,正手忙脚乱地打扫着枯枝落叶。”
言若诗“扑哧”一笑,她略显苍白的面上,扬起明媚温婉的笑容:“还说呢,你来的时候,狂风大起,飞沙走石,才闹得枯叶纷飞,害得我狼狈不堪。更好笑的是,他还以为我是被渡罪谷掳来做下人的——你呀,也不想想,真要掳人做工,谁会去掳一个瞎子?”
后半句是冲萧行之说的。比起言若诗的笑靥如花,萧行之俊朗的面目上,则浮现出尴尬的红云来,只见这位有呼风唤云之异能的神兽精怪,此时却是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这哪儿能怪我,我身居伯风山修行六百载,从不过问人间俗世。若不是渡罪谷欺上门来,我也不会下山报复。我只当那什么劳什子的渡罪谷,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山寨,行事才会如此嚣张狂妄。”
听他辩解,别说言若诗,就是小竹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噗,萧公子说得好!那渡罪谷行事狂妄嚣张,仗着武艺过人就四处撒泼,还欺上我师父的居所,可不就是强盗山贼么?那后来呢,定是英雄遇美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什么的,这架也打不成了。”
听小竹说得直接,言若诗面露羞赧之色,柔声道:“那时,我眼不能视物,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道‘好个渡罪谷,竟让个盲女做活,简直恬不知耻。走,我带你下山。’我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弟子,误解了师门,才打起了抱不平。于是,我便向他解释了一番,说到是渡罪谷高人击杀了食人的凶兽穷奇,并将我带回谷中,抚养我长大成人。当我说完,却久久听不见他的回应,正想着这新弟子好生奇怪,忽觉那狂暴的邪风,渐渐平静下来。”
萧行之正色道:“我原以为渡罪谷中人,无缘无故烧我洞府,定是十恶不赦。谁知这群狂傲嚣张的武者,也并非是该死的恶人。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眼界狭隘亦是在所难免。我已有六百年的修为,何苦和小辈一般见识?原本来寻仇的怒气,也便散去了。”
“萧公子倒是明理。”毕飞不由感慨,“至于渡罪谷的作为,其实也并非无端寻衅滋事。实是近两年来,东海之滨的封印日趋动荡,为避免应龙与相柳破封而出,诛邪盟才会四处奔波。一方面寻找仙界宝物云生镜,用以重塑封印。一方面猎杀天下精怪异兽,以精怪内丹加固东海封印。”
毕飞的解释,令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归海鸣面若寒霜,眼神凌厉如冰冷刀锋。墨白则是双眉微蹙,显是已神游太虚。小竹见状,心知归海鸣又想起父母的血海深仇,却不知墨白师父究竟在思索些什么,她心中微疑,一边出言岔开话题,转而询问言若诗:“那后来呢?是萧公子治好了你的眼疾?”
“不错。”言若诗轻轻点头,道,“那时陆姐姐常常出谷办事,鲜少有空闲与我交谈。而我不懂武,与其他弟子也少有共鸣。萧郎见我时常独自闷坐于后山,便会来同我闲聊。我不知他什么模样,更不知他身为神兽精怪,只知他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嘴上虽是言辞犀利,不留情面,但为人却极好。为了让我重见光明,他每日傍晚,都会送药入谷,而我眼前的血雾,也一点一点地逐渐散去。每次我问他究竟用的是什么药物,他总是避而不答。有一次,我特地藏了一小口药,拿去给谷里的大夫看,大夫看了大惊失色,他告诉我,那是赤鱬的鳞片……”
“咦?赤鱬?”小竹惊讶道,“我在师父的藏书里看见过,那是《南山经》里的异鱼,食之能医百病。只是它生活在即翼之泽,此泽地形险峻,伴有异兽出没,凶险异常。就算萧公子是飞廉神兽,也少不得一番大战,还未必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小竹了然地望向萧行之,笑嘻嘻地道:“不过嘛,为了佳人明眸,再是艰险,想必萧公子也不以为意啦。”
言若诗面上一红,轻声道:“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他并非渡罪谷的弟子,试问又有哪个弟子,有这般能耐,能从即翼之泽中取来赤鱬鳞片呢?那一日,他又为我送药,我却不肯再服,我不愿他为我耗费心力、险中求药。而他却以为我察觉他并非凡人,并因此惧怕于他,于是勃然大怒,愤然离去……”
当日情景,言若诗记忆犹新:她眼不能见物,只觉周遭寒风阵阵,几乎冻进了她的骨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愤怒。
她听见他冷声道:“不错,萧某确为精怪。想不到这半年来言谈交心的情义,终是敌不过‘异类’二字。既是如此,吾也无意令你为难。自此情终义止,萧某再不出现便是。告辞。”
再平常不过的“告辞”二字,却像是一把冰冷尖锥,刺在她的心头。她想要开口辩解,可萧行之来去如风,瞬间便消失了踪影。她苦苦呼喊,却求不来友人的声音。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冷寂孤绝,让她手足无措,无以自处。她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幼年时的那一天,娘亲命她闭紧双眼,于是,在一片沉沉黑暗之中,世上最亲近她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自此再无相见之日……
时至今日,忆起当时的无助之感,言若诗仍觉心间微冷。她不由收紧五指,握紧了夫婿温暖的大掌,方才接着道:“我不想被萧郎误解,更不想与他恩断义绝、情终义止,便决定下山寻他。我向陆姐姐打听,问她可曾听说过风之精怪。陆姐姐这才告诉我,原来他们曾经烧毁了飞廉的洞府,本想将其活捉,却遍寻而不得。我也是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何萧郎会出现在渡罪谷,这也让我更加坚信,萧郎绝非恶人。哪怕他怒火冲天前来寻仇,在查明缘由之后,他也未追究烧毁洞府的这笔恩怨,反倒还为我这个凡人费尽心思……”
“我虽眼盲,但心却不盲,谁待我真挚用心,我感受得出。自那时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哪怕路途艰险,也一定要寻得萧郎,向他表明心迹,告诉他,我从未因他并非常人,而心存半点嫌隙。”
说到此处,言若诗浅浅一笑,她将视线投向身侧的青年,复又柔声道:“我偷偷下山,本以为会遭遇无数难题,哪里想到翌日傍晚,他又随风而来,默不作声地将那以赤鱬鳞片熬制的汤药,递进了我的手里……”
“扑哧!”小竹忍不住喷笑出声,见萧行之面露尴尬之色,小竹忙左手掩唇,摇了摇右手,笑道:“咳!飞廉大人虽是说过‘不再出现’,可既然言姑娘你看不见,他自然就不算是出现在你的眼前,倒也不违前言。”
众人莞尔,只有萧行之面色尴尬,只听言若诗笑道:“萧郎他向来口硬心软,嘴上说得不留情面,可仍惦记着我的眼睛,将汤药送来。我怕他来去如风,转身又要离开,于是情急之下,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求他留下,听我解释。可事实上,那时的我脑中乱作一团,也不知该如何表述,只是胡乱地说,愿陪他一生一世。”
“哎呀呀……”小竹笑着应声。墨白亦是扬起唇角,唇畔勾勒出柔和笑意。而毕飞则笑着调侃了一句:“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未想到了言姑娘这里,却唱了一曲《凰求凤》。”
三人皆笑意盎然,唯有归海鸣双眉紧蹙,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只是这时,小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言若诗的身上,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述着与萧行之如何暗生情愫,因此,小竹并未察觉到归海鸣的异样表现。
言若诗羞涩垂首,小声道:“那时我心乱如麻,口不择言。只因我听他说过,他家中并无亲人,许多年来都是一人独处。我那时就想,我不动武,又不会灵力术法,但总能做一些家事,陪他聊天解闷也好。”
“可当我表明心迹之后,他却沉默良久,始终不答。若非手里还攥着他的手腕,我几乎要以为,他又默默离去了。我等了许久,才听他冷声质问我:‘即使我是精怪,你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