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名赤云楼门人,则将归海鸣与月小竹团团围住。他们个个祭出丹朱铁笔,左手两指捏着破魔符咒,并一齐大喝“破!”字。十二道符咒脱手而出,在虚空中燃起,如火箭一般朝归海小竹二人击去!
“驰风诀!”小竹轻咤一声,伸出两指倒画星阵。顿时,一阵清风扬起,向破魔符咒飞旋而去,卷起那燃烧着的符纸化成星火余烬,如欲火之蝶飞向深沉夜幕。
“鸣霄之焰。”归海鸣冷冷道,自他掌心燃起幽蓝暗火,顺着蟠龙枪银色枪杆盘旋而上,如游龙一般旋绕长枪。只见他旋身一转,黑炎瞬时聚拢于枪尖,如飞腾黑龙龙吟不绝,击向赤云楼门人!
那门人大惊,连连向后退却,可他退得虽快,又怎能快过归海鸣这雷霆一枪?眼看暗火便要欺上那门人的面目,突然,空中闪过一道晶莹水光,只听一个清朗声音:“天雪寒霜!”
只见一道白色符咒正击在蟠龙枪尖之上,伴随一声清响,那本该薄薄一张的符咒,却像是一块冰片般碎裂开来,在暗夜中破碎成星点残片,宛若星落人间。同时,枪尖凝起一层白霜,迅速向枪柄蔓延而去。归海鸣冷哼一声,手腕一震,那寒霜便又随即退却,眼看就要被暗火吞噬,突然,人群中爆起一阵掌声:“好!”
“再来一个!”
伴随着热烈掌声,还有不少人向战阵中扔起铜钱来。登时,“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地声响,不绝于耳。原来,路人们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戏班子,在庙会上演起了武戏,纷纷围观喝彩。
归海鸣何时被人们当作戏耍围观?当下冷眼一瞥,翻掌一扬,幽暗玄火便从枪尖喷薄而出,击向人群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又是一道白符,竟在空中掀起雪舞纷纷,冰晶急速伫立,如一道冰墙般拦在那火焰前,又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冰片从天而降,带着未熄的幽火,如绚烂烟花,绽放于夜幕之中。虽是耀眼美丽,但碎裂的冰片如雹子一样纷纷扬扬,砸在路人们的头上,惹得四下一阵纷乱。路人们再也顾不得围观,纷纷呈鸟兽散去,只有一道清癯身形,仍是立于原地。
归海鸣冷眼望向那人,只见他身穿赤红云袍,眉目清秀,风姿俊朗,左手持云纹铁笔,右手捏了几张符纸。正是当日杀上青川山的赤云楼大弟子——毕飞。方才使出那招“天雪寒霜”的,必定也是他了。
毕飞望向归海鸣与月小竹二人,抱了抱拳,道:“二位,在下明白,你我之间素有仇怨,今日狭路相逢,难免一场恶战。但实不相瞒,我等另有要事在身,不想再生事端,也请二位暂收敌意,就此别过吧。”
说罢,他转身望向赤云楼弟子,道了一句“退下”,便要率众离去。可惜他一表人才,但行走之态微有不妥,左腿无力拖在地上,竟是个跛子。
“毕师兄,师尊早就言明,邪魔人人得而诛之!就算这妖孽身负邪能,咱们也不能视而不见,向他们服软啊。”一名赤云楼弟子高声叫嚷,“你不愿战,我们战!”
说着,那人又是祭出符咒,念诵口诀向归海鸣袭来。后者冷笑一声,指尖蕴出暗火刚要击出,却见身前一道黑影闪过,竟是那毕飞挡在了他的面前。只见毕飞轻喝一声“断!”,冰华再起,将自家师弟的符咒,瞬间冻结坠落。
见状,那弟子又急又怒,道:“毕师兄,你这是做什么?竟然护着这两个妖人!”
毕飞道:“事分轻重缓急,眼下咱们的人物是寻找被妖异劫走的孩童,并非是对付圣君与他的亲友。我们多耽搁一刻,那些孩童就更危险一刻。在这十万火急的情势下,你还执意一战吗?”
那弟子顿时羞愧地垂下头去,再不吭声了。而听毕飞这句,小竹与归海鸣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那妖女果然出手,看来就在这白河镇附近了。”
眼见这架是打不成了,二人再不多言,转身就走。可那毕飞听得小竹之言,立刻跨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冲她深深一躬:“难道月姑娘你有什么线索?还请不吝赐教!”
小竹退去一步,侧身避过他的揖礼,道:“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用得着咱们的时候,就是圣君和月姑娘,用不着咱们的时候,就是‘精怪邪道人人得而诛之’,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毕飞牵扯了唇角,竟是扬起一抹苦笑来,他也不顾赤云楼门人如何看待,仍是执意躬身,恳求道:“月姑娘,在下知道,四大门派齐上青川山,与墨白圣君言谈不合,惹起一场战端,你对我们心存敌意,也是难免。可眼下救人如救火,白河镇数十孩童命悬一线,请您暂时抛下咱们的恩恩怨怨,据实以告。”
小竹沉吟片刻,缓声道:“你说得不错。其实,昨日我们遇上一个带着化蛇的妖女,她使出了邪道禁法——千灵鸩。”
她简要地将化蛇与妖女出现的经过说了,却隐去了鸿飞和鼎山村一段旧事。听得“千灵鸩”三个字,毕飞、蔺白泽以及这赤云楼十方殿一众弟子,皆是大惊失色,更有弟子当下叫骂起来:“残杀婴孩,炼制这等毒物,这蛇女简直是丧心病狂!”
小竹望向身侧的归海鸣,见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她转而望向那叫嚷的弟子,忽道:“那你们呢?你们屠杀世间精怪,以其内丹来铸造东海封印,这与千灵鸩又有什么不同?”
“满口胡言!诛邪铸封,是为了天下苍生,保卫神州,岂能和这种邪魔外道相提并论!”那弟子大怒道。
“难道精怪异兽,就不是天下苍生了吗?”小竹反问道,“师父说得不错,说到底就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拿精怪铸封,从不曾有什么愧疚。而精怪拿婴孩炼药,同样也毫无愧意。又有谁比谁更残忍,谁比谁更正义呢?”
那弟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扑上来再战一场,只听毕飞长叹一声,道:“别争了。既知是何人出手,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找那妖女的下落,找到失踪的孩童才是。”
“对,咱们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蔺白泽赶忙插口,他转头望向自家门人,高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毕兄,我带着我十方殿的弟兄,去镇东查探。咱们稍后会合。”
“有劳。”毕飞颔首道。
蔺白泽冲自家师弟使了个眼色,立刻带着手下离开。毕飞则向小竹道了一声“告辞”,继而与赤云楼门人,转向镇西方向,搜寻线索。不过那毕飞腿脚不便,比起门人走得慢些。而小竹与归海鸣二人则继续寻找墨白的踪迹,就在这时,忽听街角传来一声凄厉哭嚎:“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小竹、归海鸣、毕飞三人足下生风,立刻循声奔去。却见一个穿着蓝染花布的大婶,坐在门口号哭不断,正是小竹他们先前遇见、大叹熊猫如何难看的那位。毕飞立刻上前询问,却听那大妈哭得直抽抽,断断续续地道:“我的儿子被抓……抓走啦,我可怎么活啊……”
没想到方才还有过一面之缘的娃娃,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遭遇如此横祸。小竹柔声安慰,问道:“婶子,你先别哭,抓你孩儿的是什么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大婶似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抬起哭得直颤抖的手,指向镇南方向。小竹虽可怜那孩子,却又担心墨白师父独自一人,若被诛邪四派撞见,定要被捉。于是她扯了归海鸣的袖子,将他拉出数尺,直到那毕飞听不见的地方,才小声附耳道:“小蛇哥哥,我担心师父撞上诛邪盟的人,能不能请你去找师父,我跟着毕飞去找那孩子的下落,好不好?”
“不可。”归海鸣剑眉紧蹙,断然拒绝道,“以你的功夫要对付那妖女,简直痴人说梦!”
“正是因为我功夫差,你灵力高强,我才想拜托你去师父那边。”小竹敛去了唇边惯有的笑意,一双星眸望向对方,轻声道,“小蛇哥哥,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师父的安危更重要的了。原先我说来白河镇寻找那个妖女,阻止她杀死婴儿炼制千灵鸩,那是因为当时师父虽被封印,但并无更多危险。可眼下情势却大不一样,师父随时可能被诛邪盟的人抓去,而我法术低微,就算找到了师父,万一撞上了对手,也无法保证师父的安全。小蛇哥哥,就当我拜托你,你帮我去找师父,好不好?”
“既然如此,妖女之事暂且按下,我们先去找回墨白圣君。”归海鸣冷眼瞥向那哭闹不休的妇人,冷冷道,“那些婴孩的死活,与你非亲非故,又何须理会!”
“如果不是师父捡了非亲非故的我,我当年早就冻死在竹林里啦。”小竹扬起唇角,她抬起眼,浅笑着凝视面前的青年,“师父嘴上总是说些‘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的话,总是说什么‘无为’,可每次真正遇上什么事情,他却总是会从‘无为’变成‘有为’,从‘无事’变成‘多事’。所以,既然让我撞上了这档子事,我就没法视而不见。师父曾说过‘尽人事,听天命’,虽然我对付不了那个妖女,但至少我尝试了去追,就不会后悔。”
归海鸣一时无言,他默默地望着那双琥珀般清澈的眼瞳,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十年前,正是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少女,挺身挡在他的身前,也正是她口中那个看上去懒懒散散、总是说什么“无为”的熊猫,将他自天玄门的利剑下救出,他才会保住一条命遇见应龙,找到了他毕生的信念……
“好。”良久之后,归海鸣冷声应道,“我去寻墨白,尽早与你会合。你一切小心,切莫硬拼。”
“嗯,我明白的。”小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回望,毕飞却早已踏风急行,赶往镇子南面。她刚要快步跟上,忽然,一只冰冷但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眼前忽闪过一道银色光芒,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凉意沁入肌肤之中。那是归海鸣伸出两指,在她额间点下了一个银色符印。只见他面色阴沉,冷声道:“若遇险境,你便默念‘九天鸣霄速临’。那个毕飞是赤云楼的人,你万事提防,紧要时刻,当舍则舍,当杀则杀!”
听他这句,小竹迟疑片刻,终是再度颔首。她捏了个“驰风诀”,向镇南疾行追赶。而归海鸣见她应承离开,默默地提了蟠龙枪,踏上与她相反的道路,御风而去,不过须臾便消失于暮色之中。
夜幕渐沉,庙会上的欢声笑语逐渐被抛至身后,小竹一路疾行,不多时便追上了毕飞。只见这位腿脚不便的年轻术者,正停步于墙角,自地上拾起一片破碎的蓝染花布。
“那婶子所穿的就是这个颜色,我记得她手中娃娃的襁褓,也是这个花纹图案。”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时为了给师父打抱不平,小竹多瞅了那娃娃几眼,所以对这布料印象极深。她一眼就瞧出了这蓝染花布,正是婴儿襁褓上所有。听见她的话,毕飞微微讶异,柔声问道:“月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怎么,难道只有你们诛邪四派可以锄奸助人?”小竹斜了他一眼,反问道。
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敌意,毕飞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月姑娘对我们颇有成见,但冒犯圣君,本非我所愿,亦是无奈为之。”
说到这里,他再不多辩解,只是从袖管中掏出一张符纸,与那蓝染花布一并夹在左手两指之间,右手则从腰间取出丹朱铁笔,划破自己的手掌,顿时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那符咒与碎布上。只听他凝神静气,朗声吟唱:“蜉蝣生,蜉蝣灭,出窈窈,入冥冥……”
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此时是沉稳而庄重。只见毕飞手腕一翻,铁笔自下而上,如利剑一般划破虚空:
“引!”
伴随他一声轻咤,那符咒不点自燃,红色的火焰瞬间将符纸与布帛吞没,像是一只红蝶,停留在铁笔之端,轻轻地扑扇着蝶翼。在这暗夜之中,那红蝶带着火星余烬,乘风飞起,径直向南方飞去。
“魂引之术?”这一次换做小竹惊讶了,“可是古籍上说,这是消耗施术人气血而寻魂引道的术法,是被正道诸派禁止的邪法啊?”
“人命关天,管他正法邪法,能派得上用场的就是好法。”毕飞冲她微一眨眼,狡黠一笑,道,“再说我也不怕月姑娘你会上赤云楼向师尊告发我,是不是?”
这一句,小竹倒是始料未及。无论是数日之前青川山一遇,还是方才白河镇中的狭路相逢,这位赤云楼的首席弟子,表现出的都是沉稳与正直的一面。可眼下听他这句,看来这毕飞与天玄门慕子真以及渡罪谷陆灵那群嚷嚷着“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士”,倒还有些不同,并非那般食古不化。
敌意稍减,小竹与毕飞再不多言,一路追上,却见那红蝶于夜幕中轻舞飞腾,径直飞向镇外的一条土路上。在那朗朗明月之下,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手中抱着个孩童,正急匆匆地向外赶。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一只星火之蝶,悠悠盘旋了三圈,便消散于夜空之中。
“难道是那女妖的同伙?”毕飞微一思忖,当下祭出符咒,再出“天雪寒霜”的术法。
只见漫天霜雪从天而降,冰霜迅速于地面凝结,急速向那汉子脚下延展。那汉子脚下一滑,“哎哟”一声,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而他手里的娃娃,则重重地摔了出去。
眼看那婴孩就要砸落在地,小竹轻咤一声“驰风”,顿时天地间扬起一阵旋风,正托起了襁褓,停滞在半空中。小竹再挽了一个诀,右掌一翻,那旋风便像是最柔软的棉被,包裹着孩童,将他轻轻地送入了小竹怀里。
那汉子好半天才爬起身,转头正看见这一幕,当下吓得两股战战,指着她惊声道:“啊……精怪啊!”
看他吓得脸色发青,一双腿抖得都快站不住的样子,哪有半点像那妖女诡谲残忍的模样?小竹疑惑更深,不过眼下却并非质问的好时机,她忙低头望向怀中的婴儿,只见他正裹着那蓝染花布的襁褓,肌肤白嫩,虎头虎脑,睡得极是香甜。她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抬眼望向那汉子,低声质问:“你为什么抢走婴孩?”
“俺没,俺绝对没有。”那汉子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用颤抖的双手呈上,“精怪……不,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俺是花钱买的这娃儿,有字据为证的,俺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啊。”
毕飞上前接过字据,展开一看,上面确实是白纸黑字,写明以两百文的价格买下婴儿,最下方还有画押手印。此情此景,二人始料未及,小竹与毕飞面面相觑,后者微微敛起双眉,沉声喝道:“胡说,哪有父母以两百文卖掉自家孩儿?这字据莫不是你假造?”
“大侠明鉴,俺绝对没有!”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冲二人叩头道,“我这绝不是强抢孩童,而是明码标价的老实生意。再说两百文不少啦,都够买一条猪腿了……”
最后一句,是那汉子小声嘀咕的。小竹闻言,不由心生悲凉:莫说是以两百文卖子,当年她的父母分文未取,不也将她丢弃在竹林之中?不过正如师父常说,福祸相依,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遇上墨白师父了……
“还在狡辩,那大婶分明说你抢走她的孩子,你可敢当面对质?”
“对质就对质。”听毕飞这句,那驼背汉子倒是忙不迭地点头,而后又垮下脸来道,“好啊,俺可算明白了,定是那女人反悔,诓了两位大侠来讨孩子……两位大侠,你们千万别被那女人骗了!俺有字据在手,是那女人亲手画押,只要比对一番,就知俺没说半句假话!”
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毕飞望向小竹道:“我看这人贩子所言非虚。”
“可我看那大婶也不像作假。”小竹接口道,“我先前曾因故说她孩儿不是,她气得立刻叫骂,显是宠这孩子宠得紧,怎么可能转头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将孩子如此轻易地卖了呢?还有,我觉得最奇怪的地方是,既然白河镇精怪抢夺孩童的风声,都传入了你们四大门派的耳中,要你赤云楼和十方殿率众来寻,那这件事应该是闹得满城风雨才对。可刚才在庙会之中,却见到处欢声笑语,哪里有半点人心惶惶的样子?”
“你是说,有人故意向四大门派传假消息,让我们误以为婴儿是被妖异掳走,将我们引到这白河镇来?”毕飞沉吟片刻,道,“此事颇有疑点。不管怎样,先将婴儿送回那婶子手里,让二人当面对质,再做定夺吧。”
说罢,小竹抱了那婴儿、毕飞则扯了那人口贩子,两人快步赶回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