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使者们又馋又急，纷纷操着各族话咕噜乱嚷。有位跟石野那相熟的抢过茶碗，急不可耐喝了两口，其他使者一拥而上，捧起第四碗茶，每人轮流一口，眨眼喝得碗底朝天。
茶少人多，尝到茶味的使者都咂嘴微笑，赞叹不已；没抢到的则沮丧万分。殿上文武官员也有爱茶的，看了陆羽精益求精的烹制之法，顿时觉得自己平日喝的那些茶只好算沟里污水，恨不得立时拖了陆羽回府，把他的茶道绝技学到手！
鱼朝恩见众人都没中毒，这才敢喝他那半碗冷茶。代宗笑问：“爱卿可品出茶的真味？”
鱼朝恩记得智积说过，只有胸襟仁厚、德精行俭的人才品得出甘甜之味，连忙卖弄地高声赞道：“此茶甜如蜜糖，妙哇！”
代宗一愣，陆羽也一愣。郭子仪讥讽地问：“鱼大人果然尝出了蜜糖味么？”
鱼朝恩冷笑一声，刚要反唇相讥，智积禅师怒道：“茶中放的是盐，苦而微甜，最是恬淡隽永！阿弥陀佛，老纳盲了眼尚且不敢说瞎话，这位鱼大人怎么倒说起瞎话来？”
使者们哄然大笑，文武官员也腾起窃笑声。鱼朝恩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一眼老僧，急忙说：“咱们御膳房里有口大锅，陆处士煮几锅仙茶，让大伙都喝个饱，岂不是好？”
这话甚合众人心思，大家忙住嘴忍笑，看着陆羽。
陆羽摇头说道：“御膳房煮饭烧菜的锅浸透油腻，怎能烹茶？何况口渴饮水，心渴品茶。轻啜细品，忘情俗事，沉醉于恬淡安谧陶然自得的境界，那才叫饮茶。如果只想灌饱肚子，何不饮清泉？”
鱼朝恩斜眼睨着陆羽一身粗布短衫，对这丑书生大不耐烦，喝道：“民间到处传说茶圣陆羽，我看是徒有虚名！今日皇上召你师徒进宫，为的就是考校你的真本事。你这么推三阻四的，莫不是想违抗圣旨？”
陆羽早听说这位太监争权夺利祸国殃民，今日见他果然媚上欺下，不由大怒，昂头高声说道：“志同道合的朋友品着清茶，叙着情谊，谈论古今事，交流人生心得，在淡淡茶香之中体味精神升华的情趣——陆鸿渐的茶道便是为人之道、处世之道！大人还想考校什么？”
鱼朝恩听布衣书生居然敢顶撞自己，气得面红耳赤，刚要发作，代宗开口笑道：“饮茶思义，摒弃俗流。陆处士创此茶道，正体现我泱泱大唐文明精髓，好哇。”
百官含笑点头，眼中的鄙夷之色早已换成敬慕，俱觉得陆羽气质不凡，优雅潇洒。各族使者欣羡不已，兴奋地议论起来。
石野那酋长上前向皇上施礼禀道：“启禀天可汗：我回纥臣民自从尝过陆氏仙茶后，对天朝的茶道十分景仰，登里可汗愿与天可汗相约，每年以千匹好马换取千担茶叶，永结同盟！”
郭令公赞道：“化干戈为玉帛，借茶道结同盟，这茶道不就是兄弟之道么？真是可喜可贺啊。”
金銮殿里腾起一片欣喜笑声，代宗大为高兴，向陆羽问道：“处士走遍大江南北，料应清楚各处茶叶的优劣。依处士看来，何处茶叶最好？”
陆羽心想：“最好的自然是蒙顶雷鸣仙茶。不过蒙顶只有七棵茶树，如何供得千担之需？”
踌躇之中，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刻骨铭心的一幕——那幽静深邃望不到尽头的山谷中，翠绿野茶在微风中波浪起伏，美玉娘手捧茶碗亭亭玉立在绿茶丛中，樱唇微启，向着陆羽莞尔一笑，仿佛便要脱口唤一声：“陆郎……”
想起多情的丽人，想起那一段追魂夺魄的茶之恋，陆羽心中有如倒海翻江，早已痴了。
殿上众人等着听陆羽回答，见他闭眼无语，脸上神情忽喜悲，都觉得奇怪。鱼朝恩上前用力拍拍陆羽的肩膀，催促道：“皇上问你话呢，发什么呆？”
陆羽蓦地惊醒，怔怔说道：“顾渚山紫笋嗅之醉人，啜之赏心，最是令人难忘！”
代宗问：“既是野茶，想来数量不多吧？”
陆羽勉强捺定心神，答说：“满谷野茶树，何止千万株？只是山路崎岖，峡谷深邃，采摘颇不容易。”
代宗笑道：“不是深山峡谷，料也长不出那样珍贵的好茶！鱼爱卿，你把这事儿记着，派得力的人勘探一番，看能不能在顾渚山办个贡茶院，把深山珍宝引出来，让我大唐茶道推而广之。”
鱼朝恩慌忙应是。殿上百官和各族使者都喜形于色，纷纷议论：
“好哇，这下咱们能品尝到真正好茶啦。”
“官办茶院，这是前无古例的壮举呀……”
有官员出列大声赞道：“皇上英明！皇家大办贡茶院，民间茶道必定盛行，我中华文化借茶道弘扬光大，四邦各族借茶道共享兄弟情谊，将为青史添一段佳话！”
代宗大喜，道：“贡茶院的事就这么定了，鱼爱卿须加紧着办。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登里可汗急着要换茶叶，却怎么好？”
陆羽奏道：“从顾渚山翻越啄木岭，便是常州义兴。义兴盛产阳羡茶，芳香冠世，实为上品。”
代宗点头笑道：“处士对茶事胸有成竹，绝技惊人，领悟深刻，难怪民间尊为茶圣。”当场下旨征集阳羡茶进贡，与回纥订下一匹骏马换一担茶叶之约。
石野那酋长十分欢喜，趁机又禀道：“除了交易茶叶，登里可汗还亲自挑选了千匹脚力最健的骏马，要恳求天可汗交换一个人。”
代宗一怔。所有人闻言都静下来，惊奇地看着石野那酋长。鱼朝恩尖声问：“登里可汗想用千匹骏马换谁？”
石野那酋长大声说：“光有茶叶，不知烹制之法，回纥臣民仍不能体味天朝茶道的妙处。登里可汗十分仰慕陆羽茶圣，求天可汗把他赐给我回纥吧！”
鱼朝恩“哎哟”一声，愕然瞪眼。郭令公笑道：“登里可汗的算盘打得不错，陆处士乃中华茶道第一人，岂是区区千骏所能替代？”
石野那酋长忙说：“登里可汗也虑千骏之礼太轻，情愿再加数倍，只求得到陆羽茶圣！”
回纥雄踞中国西北，实力强盛不可小觑，回纥安则大唐安。鱼朝恩没料到登里可汗竟然如此器重陆羽，暗暗吸口冷气，换了一脸媚笑鼓掌说道：“好呀，好呀，这是结盟和邦的好事，茶圣就送给——”
郭令公厉声断喝：“鱼大人，咱们还是听皇上示下吧！”
鱼朝恩一愣，这才看到皇上皱紧了眉头，在犹豫不决。
代宗打量着陆羽，缓缓说道：“今日殿试，朕知道陆鸿渐才德出众，实为社稷栋梁之材，怎么可以舍弃呢？唔，登里可汗想学习茶道，方法甚多……陆爱卿，你何不将茶事诀窍一一写下，传授给普天下爱茶之人？”
听到皇上改口叫自己“爱卿”，陆羽怔了一下，随即答道：“鸿渐正在撰写《茶经》，但因收集资料尚欠完整，仍需修改补充。”
代宗笑问石野那酋长：“有了《茶经》，你们就能学习茶道了，登里可汗应该满意吧？”
石野那哈哈一笑，禀道：“登里可汗也知回纥不能独占茶圣，早已吩咐过了，若请不到茶圣，愿以千匹骏马换取《茶经》一本！”
代宗吁出口长气，微笑道：“如此甚好。”
以千匹骏马换取一本书，这是何等令人震惊！金銮殿里顿时扬起惊喜的笑声，文武百官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殿试数日之后，皇上下了圣旨，诏拜陆羽为太子文学。陆羽坚辞不受。
代宗知道他是闲云野鹤的高洁之士，不惯官场嘈杂。然而皇上求贤若渴，舍不得放他归山，只得另打主意，无论如何要把这精通茶道的丑书生留在京城。
当时中央机构有九寺五监，各司其职，太常寺乃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太祝令是个清静闲职。于是皇上又下一旨，将陆羽徙为太常寺太祝，着即日上任。
陆羽无法拒绝，只得接了旨。次日一干朋友兴冲冲到太常寺贺喜，不料却扑了个空。太常寺官员告诉他们说：“新太祝并未来寺就职，只遣人送了封信在此，说是如有友人相问，可看此信。”
官员拿出一封折叠的书信，打开一看，洁白的纸上只写着一个遒劲的“茶”字。茶字下画着一只箭尖朝下的箭头。
石扇大惑不解，挠头问道：“哎呀，这信说的什么意思？”
忆儿说道：“这是个字画谜。唔，想来陆处士不愿意让皇上找到他，所以留下字画谜，给友人指点一二。”
司徒央跌足叹道：“多少人削尖脑壳想当官，只发愁无处钻营，陆处士受皇上器重，官拜太子文学，那是何等荣耀？他偏不肯上任！又封了太祝令，只拿薪俸不劳神，还是不肯上任！唉唉，可惜呀可惜……”
吴婆婆骂道：“麻雀哪知鸿雁的志气？人生总共几十年，师傅若把时光拿来跟太监们周旋，谁去写《茶经》？谁去推行茶道？呸！闭上你的嘴，快说谜底吧。”
司徒央一愣，问：“什么谜底？”
石扇指着陆羽留下的信，笑道：“就是这个谜底！陆处士究竟去了哪儿？”
司徒央把字画谜翻来覆去瞅着，摇头说：“统共一个字，难猜！”
婆婆笑道：“不用猜，师傅往南边山上饮茶去了。”
司徒央问：“何以见得？”婆婆不耐烦叫道：“你好糊涂，‘茶’字在上，不在山头饮茶，难道爬屋顶上饮茶？”
石扇笑问：“干娘怎么知道他去了南边呢？”婆婆道：“乖儿子，你瞧这箭头，北上南下，箭头朝下，可不就是南边吗？”
司徒央觉得她猜得有道理，嘴里仍抬杠：“南边好山甚多，知他去了哪一座？”
婆婆哈哈一笑，道：“我那师傅最是重情，必定要跟大伙儿当面辞行才肯回江南的，咱们只须往南边最近的名山找一找，准能找着！”
大家将信将疑，跟吴婆婆离了京城，迳往南边寻去。长安附近有座南五台山，青松翠柏风景独好，众人曲折行过一段山道，来至峰顶。石扇忽然停步笑说：“干娘，你果然料个正着！”
众人透过树丛望去，只见前方轻烟袅袅，陆羽盘膝坐在风炉前，手把竹勺正在烹茶。颜颇与他相对而坐，捧一只青瓷碗，慢慢啜饮。
忆儿一怔，暗忖：“玎零在泾阳不辞而别，幺叔一直郁郁不欢，他莫非想借茶消愁？”
吴婆婆刚要扯起喉咙打招呼，司徒央劝道：“别搅了他们的雅兴，咱们轻轻走过去就是。”
陆羽和颜颇醉心于茶中，没注意已有来客。四人放轻脚步走向二友，忽听陆羽开口问：“茶味如何？”
颜颇答说：“头一碗味甚苦涩。这碗清醇鲜香，回味无穷。”
陆羽问：“你可知两碗茶为何有劣有优？”颜颇笑答：“自然是茶叶不同。”
陆羽摇头说：“非也。两碗茶乃同一棵树上茶叶，同根生，同时采，同用这些茶具烹煮。”
颜颇一怔。石扇等人亦大觉奇怪，停住脚步，且听陆羽解释。
陆羽端起茶碗啜饮一口，叹道：“同样的茶叶，前一碗取其天然滋味，粗制粗烹，自然饱含野气苦涩难咽。古人称谓‘苦茶’，便是指茶叶本色。”
颜颇若有所思，静静望着他。陆羽接着又说：“第二碗茶所用茶叶，经采、蒸、捣、拍、焙、穿、封七道工序，细细炙烤碾筛，去其粉尘草气，留其精华，所以才会隽永香醇，回味无穷。”
众人恍然大悟。只听颜颇“哦”了声，低低说道：“处士于茶道当真出神入化悟彻精髓了。处士今日特命晚辈品这两种茶，一定另有深意吧？”
众人正欲上前招呼，听见这话忙又住脚，不想打断他们谈话。
陆羽放下茶碗，立起身来踱了几步，叹道：“你聪敏如此，我也无须多说了。天下无不苦的茶叶，无尽善尽美之人。以恒心爱心处之，化苦为鲜，不仅是茶道精髓，亦是待友之道啊。”
忆儿心头一动，若有所悟。颜颇霍然立起，惊问：“处士原来都知道了？”
陆羽苦笑说：“那日玎零传讯说范无心约我，我到桥头看见玉娘送别师兄，便明白受了骗。玎零虽然顽皮，本质并不恶劣，就像未经制作的苦茶，你不必因我之故责怪她。”
颜颇急问：“处士既知受骗，为何不听公孙姐姐分辩？”
陆羽仰望天际，怅然叹道：“玉娘冰清玉洁，何需分辩？是我决意与她分手。”
林中众人不由愣住，都回想起在大漠的事情——范无心走后，玉娘突然不辞而别，陆羽悲伤难抑大失常态。众人都以为玉娘追随范无心而抛弃陆羽，谁知却是他主动与玉娘断情？
既然决意分手，为何悲喜失态？显然陆羽内心情热并未泯灭，反是至深至浓至重！怀满腔深情，挥断情之剑，他这是何苦来哉？
众人正自疑惑，只听颜颇惊讶发问：“处士与玉娘天生缘分，为何竟要分手？玎零任性不懂事，处士千万别把她的胡闹搁在心里。”
吴婆婆刚要搭腔骂那玎零，陆羽忽道：“我有三条理由，不得不与玉娘分手。”
婆婆想：“哎哟，师傅脸皮薄，向来不喜欢我插嘴他的婚姻大事，怎么倒有三条理由告诉颜颇？”
陆羽黯然说道：“我为茶道放弃仕途，为茶道终日奔波神魂颠倒。常言道一心不能二用，我既不能倾心爱人，又何必误人青春？”
颜颇摇头反驳：“处士夜闯钟陵员外府救人，说谕大食王妃，巧劝林邑王，哪回不是倾心沥胆？处士能以炽热心肠爱苍生，独不能爱公孙姐姐么？”
石扇肚里暗叫：“兄弟说得对，陆处士果然侠义豪情！”
他正待振衣上前，被吴婆婆伸手拽住，咬着耳朵说：“乖儿子，你要出去搅，人家满肚子苦水就倒不出来啦。”
只听陆羽又道：“陆鸿渐一介寒士，形质丑陋，四海无存身片瓦，怎可辜负美人，徒惹天下人扼腕？”
颜颇急切劝道：“处士才艺出众品德高洁，公孙姐姐也决非贪慕富贵之人……”
陆羽摇手止住颜颇，断然说道：“范无心本领高强为人正直，玉娘其实对他爱慕极深，只因二人厮守日久，真情反不得明白看透。陆鸿渐怎敢贪图一时侥幸，置她幸福于不顾？这是我与玉娘分手的第二个理由。”
林子里人听了这话俱暗想：“这才是情深义重啊。”
颜颇茫然问道：“处士斩断情缘，怎打熬得过孤单岁月？”
陆羽唇边掠过微笑，轻声说：“撰写《茶经》，传授茶艺，定要使这天赋精品成为我中华绝饮，方不负陆鸿渐此生！清茶苦恋，苦中寻乐吧。”
颜颇愣了一会，追问那第三条理由。
陆羽怅望云天，许久方低声叹道：“季兰稚语一诺，支撑我走过孤苦伶仃的岁月。如今她被迫出家为冠，我怎能忍心让她独自孤苦面对悲惨人生？何况在鸿渐心里，她永远是不可替代的女神啊……”
他的声音哽咽了。
松林风过，针针叶叶摇曳作声，宛如呢喃痴语，细诉人间至深至真的情意。
颜颇心中感动，走上前与陆羽并肩远眺。凝眸处天地无限，苍冥空阔。
林子里石扇与忆儿四目相对，俱觉一股激情从心底兜起，若有豁然而悟之感。石扇低声发誓：“忆儿，我这辈子决不负你！”
忆儿含羞一笑，勾下粉颈暗想：“世间能有几人像陆鸿渐这般爱入骨髓？石扇愿意仿效他，也是我的福气了。”
朔风劲吹，冬云层层出岫，翻滚恰似心潮。
良久，颜颇满面泪痕回过身来，发现众友，不由一怔。吴婆婆笑道：“小叫花，别伤心了，我看俏丫头对你用心得紧，她一定会来找你的。”
颜颇慌忙抹去泪水，支吾问：“婆婆说谁？”一边问，一边忍不住瞅瞅林子。
陆羽回过身，面容沉静如常。石扇和忆儿对他敬爱已极，双双上前拉住他的手。此时此刻无须片言只语，默默一握，意气同贯胸襟。
深沉的静默中，忽然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颜颇闻声一喜，脱口叫道：“玎零！”
众人抬头眺望，只见两道倩影翩若惊鸿，穿林越岭而来。
无须细辨，著一身红艳衣裙的正是南彝公主俏玎零。她身旁丰姿绰约的素衣女子，不是玉娘是谁？
二女来到峰顶，玎零清脆笑道：“陆处士，我把公孙姐姐给你找来了！”
她把玉娘往陆羽面前一推，扭头瞟着颜颇。颜颇知她有心改错，十分欣慰，迎上前正要开口，不提防玎零腰儿一扭，娇媚笑问：“哥哥，咱俩啥时私奔？”
颜颇大窘，顿时张口结舌。
吴婆婆和司徒央哈哈大笑，石扇别有深意瞅着忆儿。忆儿被他热辣辣的目光逼得含羞低下头，不觉绯红了脸。
那边不老松下，玉娘和陆羽默默凝视。丑书生明亮深沉的双眸中，一丝抹不去的惆怅隐约闪动……风吹过，乱云如烟如絮飘飘渺渺，渐次弥漫了初冬的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