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央肚里叫侥幸,吴婆婆握住石扇双手,扑簌滚下两颗喜泪,道:“天可怜见!乖儿子如今定要去寻找父母的了?”
石扇泪光闪闪,笑说:“是。特来向各位辞行。颜兄弟和陆处士遍寻不着……”
仆固琳忙道:“陆处士在听公公们宣读圣旨呢。”
司徒央问:“皇上有圣旨颁给陆处士吗?圣旨说的什么?”仆固琳答道:“我忙着找忆姐姐,没听见圣旨说的什么,光听见公公们嚷着让陆羽接旨。”
众人都觉惊讶,急忙赶回城打听这事儿,刚走到帅辕门口,碰见颜颇匆匆跑出,颜颇道:“正要去找你们呢。快收拾行李吧,咱们这就上京!”
吴婆婆看他满脸喜色,心知圣旨说的必是好事,笑问:“咱们上京领赏么?皇上赏了什么好东西?”
颜颇没来得及回答,司徒央忙说:“老婆子好没见识!皇上如果赏赐金银财宝,宣旨的公公准会随身带来,咱们根本用不着上京。”
婆婆怒问:“依你说,咱们上京干什么?”司徒央得意洋洋夸口:“嘿嘿,老夫一算就灵——皇上肯定是听说陆处士平叛有功,要封个官儿给他当一当。”
颜颇笑道:“两位前辈别瞎猜了,圣旨只说宣陆处士进京,并没提是什么事儿。咱们陪陆处士去瞧瞧,不就清楚了吗?”
石扇虽然心急火燎想去寻找父母,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这些人,一听此话急忙应道:“好哇!正好小十爷要进宫,大叔和干娘要回五里庄开茶馆,咱们大家同行,再亲热亲热!”
一行人收拾了行李,跟着回京述职的郭令公上路,来到长安。
皇上听郭令公详述了单骑闯营说降回纥的情形,龙颜大喜,下旨对司徒央等人都行了奖赏。唯有陆羽,被皇帝派的中使仔细盘问一番,嘱他暂且住下等候召见,谁知一等就是二十多天,竟没有了下文。
陆羽每日烹茶写书沉静如常,众少年却心头忐忑,不知是祸是福,都替陆羽暗暗着急。吴婆婆更急不可忍,逼司徒央起一卦,要看看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三个铜钱打下,老先生掐指算了又算,眉头紧皱。婆婆忙问:“卦象怎么说的?”
司徒央疑惑地小声叽咕:“奇怪,奇怪……”
吴婆婆怒道:“呸,都是几个知根知底的熟人,装神弄鬼有何意味?究竟怎么奇怪法,快说吧!”
司徒央破天荒不跟她抬杠,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巴上,神秘地说道:“别问了,天机不可泄露!三天之内必有事情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果然,三天后圣旨到,着竟陵子陆羽立即进宫。
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代宗李豫高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趣地俯视着眼前一幕。
宫殿中央摆了张小小案桌,案前放置蒲团,一位年逾七旬、盲了双目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在品尝太监们络绎不绝送上的清茶。权势滔天的太监鱼朝恩亲自侍候着这老僧,郭子仪和一干文武官员肃立两旁,来自回纥、同罗、党项、吐谷浑等部族的使者簇拥四周,都不出声看着。
老僧面前摆着五六只金杯,杯里的茶都只喝了一小口。老僧双掌合十,嘴里喃喃念两声阿弥陀佛,说:“这些茶实在无法入喉,大人慈悲,饶了老纳吧。”
鱼朝恩大为不悦,喝问:“都是各地进贡的好茶,精心烹煮的,怎么竟不能入喉?禅师不要胡说!”
老僧说:“方才老纳尝过的东西,饮之有如渠沟污水,能算得上茶吗?阿弥陀佛,罪过哟。”
鱼朝恩喝道:“胡说!你这……”忽然他想起今日皇上举行“殿试”的用意,赶紧咽住骂声,装出和善的语气问道:“依禅师所见,咱们的茶叶有何不妥?”
盲僧叹道:“茶叶或许倒不太差,只是制作不精,无一例烹煮得法。最可恼的是……”
他欲言又止。鱼朝恩忙问:“怎样?”
老僧伸出青筋暴露的枯手,在案上摸索到一只金杯,拿起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嗅,砰地放回,大声说:“最可恼竟把茶汤盛在金杯中,茶的清香全毁了!”
鱼朝恩一愣,各族使者都露出诧异神色。代宗俯身向前,好奇地问:“金子不是尊贵之物吗?为何会毁了茶香?禅师请说明白。”
听到皇上亲自发问,议论声立刻停止,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看着老盲僧,且听他如何回答。
老僧昂然答道:“金银尊贵之物,透露奢华气息;茶叶采自山野,崇尚自然而然之俭朴。二者性质如同水火不相容,勉强合二为一,奢华俗气必定毁损自然清香,那是饮茶的大忌呀。”
代宗颔首赞许:“这番道理不仅说出茶道精髓,亦不失为砥砺薄俗的针砭之言。鱼爱卿,你可记住了?”
使者们恍然大悟。文武官员叽喳议论起来,有人发出讥讽的哧哧轻笑。
今日皇上请各国使者看盲僧品茶,鱼朝恩本想趁此机会显示才德,特意挑贵重金杯使用,谁知被老僧斥为奢华俗气,大大丢了面子。当下他满面羞惭,只得命人收起金杯,另换瓷碗。
盲僧又品了几轮新茶,每碗茶略饮一口,便急忙吐在旁边的紫金盂里,只是摇头不迭。鱼朝恩心头恼怒,趁机发作道:“这些茶都是京城高手烹制的,皇亲贵族都吃得,难道你吃不得?禅师不要妄自尊大!”
盲僧听了这番威胁并不畏惧,昂首高声说:“大人把老纳从竟陵接来,说是要品评天下好茶,为何尽拿些糊涂汤来捉弄老纳?大人就是杀了老纳,这些汤汁也决不能喝!”
郭子仪微微一笑,官员们交换眼色,窃窃私议。鱼朝恩瞥见同僚幸灾乐祸的神气,顿时怒不可遏,恨叫一声:“来人哪——”
两位太监应声而至,等候鱼公公下令。宫殿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要看鱼朝恩如何对付不畏权势的倔强老僧。
面对突如其来的寂静,鱼朝恩心里格登一下,偷眼瞟向龙座,见代宗皇帝眉头紧锁,面色十分不豫。他情知这老僧事关重大,只得暂时隐忍,把一腔恼怒化作狠毒目光,咬牙瞪视着老僧。
老僧双目盲了,看不见鱼朝恩狠毒的眼神,满是皱纹的老脸宛如干枯树皮,无喜亦无忧。
鱼朝恩忍了一忍,冷笑说:“天下贡茶统统算作糊涂汤,智积禅师果然是品茶高手哇……好,咱家还有两种绝顶好茶,要请禅师仔细品尝。”
他抬手一挥,两名太监立即退下,少顷捧着托盘走上。使者和官员们注目看去,见两个托盘上各有一只青瓷碗,碗里都盛着清洌微黄的热茶水。鱼朝恩亲自动手,拿起其中一碗放在盲僧面前,问:“禅师尝得出这是什么茶吗?”
盲僧摸索着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淡淡说道:“唔,这是洞庭湖的茶。”
鱼朝恩问:“八百里洞庭湖,到处都有茶树,禅师猜猜这茶生长何处?”盲僧道:“不必猜,这是湖中君山所产的银针,品质本来不错,可惜放陈了。”
说罢把碗放回案上,重重地长叹一声。
鱼朝恩笑道:“不错,这正是去年进贡的君山银针。”
众人见老僧浅抿一口便能说出茶的来历,都有些佩服,更加专注地看着。鱼朝恩捧起第二碗茶汤,说:“这里还有一碗茶,禅师趁热尝一尝吧。”
盲僧低头闻闻茶香,惊奇地“咦”了一声,急忙接过茶碗,尖起嘴唇喝了一口。
接着他咂嘴细品茶味,又饮第二口。鱼朝恩似乎有些惊讶,代宗俯身忙问:“禅师觉得这茶如何?”
盲僧无暇回答,如饥似渴连饮几大口,枯瘦的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忽然高声问:“疾儿来了吗?”
鱼朝恩一怔:“禅师说谁?”
盲僧兴奋地说:“世上除了疾儿,谁能烹出如此香醇清冽的好茶?这是疾儿的绝世技艺!”
鱼朝恩眼里闪过幸灾乐祸的神色,冷笑道:“禅师是有名的茶僧,怎么张冠李戴,连茶圣的手艺也认不出?哼,我看禅师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盲僧不理会他的讥讽,激动地拍案高叫:“疾儿!疾儿!你在哪里?”
殿后扬起爽朗笑声,有人边笑边大步走出。众人将目光投去,看见是位相貌丑陋的年轻男子,头戴纱巾,足蹬藤鞋,身穿褐色短衫,十足像位山野村夫。
除了郭令公,文武官员们都大为诧异,不知这种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村夫怎么竟出现在金銮殿上!年轻男子毫不在意众人鄙夷的眼光,径直走到盲僧跟前双膝跪下,激动地叫道:“师父,徒、徒儿在此!”
这山野村夫竟然还是个结巴!金銮殿里顿时扬起一阵讥笑声。
智积禅师欣喜万分,眼眶中挤出两滴浊泪,握了年轻男子的手不住摩挲,颤声说:“好孩子,果然是你!”
年轻男子也激动得落下泪来,泣道:“徒儿自离了天门山,日日想念师父!师父一口便品出徒儿煮的茶,实叫徒儿感动莫名。”
禅师疑惑地说:“疾儿呀,刚才那位大人说我认不出茶圣的手艺,敢情……”
鱼朝恩连忙喝道:“禅师何故一口一个‘疾儿’地叫?民间尊这位陆羽为茶圣,禅师休要轻慢了!”
盲僧一愣:“陆羽?”
年轻男子从容禀道:“竟陵太守李大人教徒儿学习《周易》,徒儿心想男儿不能无名,卜得蹇卦,又演为渐卦,爻辞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徒儿故以陆为姓,羽为名,鸿渐为字,取鸿雁渐降于陆地之意,希望能脚踏实地做些有益之事,方不负您老人家十年养育之恩。”
智积禅师点头说道:“可怜你遭父母遗弃,当年为师从河边捡到你,见你长得丑,又结巴有疾,便叫你疾儿……嗨,如今你有了出息,疾儿这乳名再不用叫了。”
陆羽跪在智积面前,两眼望着老盲僧,感激之情给他丑陋的面容抹上一层柔和光彩。他哽咽道:“徒儿的生命是师、师父所赐,徒儿不敢忘了师父大恩,永远是您的疾儿!”
智积悲喜交加,抚着陆羽头顶连连颔首,二人俱喉头哽噎,激动难言。
这番师徒相见令在场的众多官员动情,在旁陪着拭泪。有人不明白皇上为何让老盲僧在金銮殿品茶,疑惑地轻声议论着。
郭子仪上前扶起陆羽,问道:“刚才智积禅师品了许多茶,怎么竟能分辨出哪碗是陆处士煮的呢?”
陆羽答道:“师父苦心研究茶道,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陆鸿渐一点儿微末技艺全是师父教的,自然他老人家一尝便知了。”
智积欣慰地笑道:“为师十七年没饮过你烹煮的茶,疾儿,你再给我热热地烹一碗好茶吧。”
陆羽恭敬答应一声,从殿后拿出多年来如影相随的竹篮。鱼朝恩刚要呵斥,代宗兴致勃勃说道:“咱们今日有幸观赏两位高手演示茶道,各位爱卿可要看仔细了!”
百官们齐声应是。各族使者大为高兴,都向前簇拥过来盯着陆羽,把鱼朝恩挤到一旁。
陆羽从篮中取出一应茶具,就在殿上依序摆开。三脚鼎中烧起炭火,夹块茶饼在火上烤得松软喷香,再往生铁壶里添一升活水烧着。众人看陆羽不慌不忙把烤好的茶饼研碎,细细筛了,弃去粉尘而得珠。此时壶底凝起鱼目似的小水泡,微微发出沸响。
盲僧智积细辨水声,道:“水已初沸,该放盐了。”陆羽笑应:“遵命。”取盐末放入水中,待盐融化后舀一小勺尝试,道:“咸淡正好。”
他把勺中余下的水洒在地下,另取一只小瓢在手。壶中的水烧得吱吱大响,边缘涌起一圈晶亮水珠,智积叫道:“这是二沸,快放茶叶!否则三沸腾波鼓浪,水就煮老了!”
陆羽笑道:“徒儿明白。”在微微涌浪的壶中舀起一瓢水,放过一旁,用竹夹在即将大沸的水中搅着圈儿。浅口大壶里的水旋转奔腾着,四周激荡凸起,中间形成深凹。陆羽迅速将金黄色的茶珠洒入凹下的漩涡中心,沸水立即平静下去。
稍顷平静的茶汤重新沸腾起来,散发出淡淡香气。陆羽撇去汤面一层暗黑发亮的水膜,把刚才舀出的那瓢水兑入壶中,使即将溢出锅边的沸水降温。
香气越来越浓,浮沫如雪层层涌起,令人赏心悦目。盲僧搓手急叫:“火候已到,快撤炭火!”
他话音未落,陆羽已熟练地撤去炭火,将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茶汤均分为五碗。
唐时饮茶,要么混合各种香料熬煮,要么粗茶带腥冲饮,像陆羽这样将茶叶精心制作,以整套专门器具烹煎的方式,宫廷权贵们闻所未闻,人人看得目瞪口呆!
陆羽烹茶虽手续繁多,但从容不迫条理井然;茶具设计独出心裁,用则各显精妙,收则藏于一篮,实乃儒家风范的优雅体现。
文武百官和众多使者看了这番精彩演示,闻着醉人茶香,均对这锅茶产生极大兴趣,不由自主拥挤上前,恨不得一尝为快。
代宗也看得兴趣盎然,离开龙座,步下丹墀,向师徒俩走来。陆羽双手端起一碗茶,鱼朝恩排开众人,急忙从他手中接过茶碗,高举过顶呈到代宗面前,谄媚地高声道:“这第一碗仙浆玉液要请皇上品尝,祝吾皇万寿无疆!”
众官员慌忙躬身齐呼:“祝吾皇万寿无疆!”
代宗笑道:“好,朕就来尝尝!”
他接过青瓷碗,闻了闻碗中茶,先赞一声:“好香啊。”
接着小心翼翼喝一口,含在嘴里细辨茶味。所有人都不眨眼注视着,宏敞的宫殿里安静得像空无一人。
但听“咕咚”一声,代宗咽下了那口茶。就在这一刹那,鱼朝恩突然想起这茶并未用银针试过有无毒性,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惊慌地瞪大两眼。
他刚欲上前接碗,代宗却连饮几口,阻止已来不及!鱼朝恩心头忐忑,眼睛不眨看皇上的反应。
代宗一口气饮了半碗,点头叹道:“真是清爽无比!朕贵为天子,竟从未饮过这样美味的好茶。唔,这茶初入口中觉得微苦,咽下却品出甘甜之味,却是为何?”
鱼朝恩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脚下悄悄往后退两步,低眉敛目打量逃路。陆羽答道:“茶性尚俭,先苦后甜正是其特征。”
盲僧智积大声说道:“浮躁嚣张之人但觉茶味苦涩,哪知它的奇妙?只有胸襟仁厚、德精行俭的人,才品得出甘甜之味!”
代宗听倔强禅师赞美自己胸襟仁厚德精行俭,心中大喜,忙道:“原来茶有这种奇异妙处?鱼爱卿说得对,茶真是仙浆玉液啊……鱼爱卿,你把这半碗喝了吧。”
皇上将喝剩的茶赏赐臣子,不仅是示宠,此刻亦似乎别有深意。鱼朝恩不敢违命,抖着手接过青瓷碗,害怕茶中含毒,眼珠一转支吾说道:“微臣未获寸功,怎敢独邀天宠?这里还有四碗仙浆玉液,请皇上赏赐有功之臣。”
文武百官不知鱼朝恩肚里的毛病,见一贯霸道的太监忽然慷慨和善起来,都有些诧异。代宗心想:“茶只有四碗,有功之臣甚多,如何赏赐?”踌躇一下,对陆羽笑道:“处士特为禅师献艺,朕倒占了先。唔,尊师重道乃为人根本,待朕来借花献佛吧。”
他亲自捧起一只青瓷碗,送到智积禅师手中,说:“禅师请。”
盲僧并未显露受宠若惊之态,接过茶细品一口,夸道:“疾儿,你的技艺已远胜师父了。”
代宗微微一笑,转身走上丹墀,边走边说:“今日金殿试艺,智积辨茶之灵,陆羽手段之高,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陆羽禀道:“茶就要凉了,凉则茶中精英随气而竭,须得趁热饮下。”代宗坐进龙椅,挥挥手,示意任由他处置。
陆羽把第二碗茶呈送郭子仪,大声说道:“郭大人平叛卫国功塞天地,请接受陆鸿渐的敬意!”
郭令公捧碗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好茶,胜过乳酪多矣!”
陆羽笑说:“北方人以羊肉乳酪为主食,不妨多饮些茶水,此物最能解除腥膻。”
说罢他捧起第三只青瓷碗,大殿里的每个人都注视着,不知谁能有幸得到这碗茶。
陆羽的目光扫过百官,落在各族使者群中。有位身穿褐色长袍的使者高声叫道:“茶圣还记得我么?”
陆羽定睛一看,原来是回纥的石野那酋长。
石野那挤出人群,急切央求:“茶圣,这碗茶赏了我吧!”
陆羽笑道:“正要请酋长——”话没说完,石野那酋长伸手接过茶碗,咕咚喝了一大口,笑嘻嘻叫道:“真是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