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乱过,邠州城内到处是三三两两兴奋交谈的百姓,人人对段大人赞不绝口。吴婆婆自觉打了胜仗,兴奋得很,笑问:“酸贼,你见过这种有胆的好官没有!”
白之乎夸道:“段秀实果然是条好汉!咱们何不跟这好官干番事业?也算一身武艺有个交待。”
婆婆摇手说:“我老了,从此只跟着师傅学习茶道。你这酸贼年轻力壮,倒真该早投明主,寻个进身阶梯,日后才能光宗耀祖嘛。”
白之乎听婆婆提起师傅,两眼转到陆羽身上。他刚才见这丑书生替老酒翁打抱不平,心里有些佩服,抱拳揖了一揖,问:“请问义士尊姓大名?”
陆羽也抱拳一揖,尚未开口,吴婆婆性急答道:“告诉你吧,我师傅是天下闻名的茶道圣祖,姓陆,单名一个‘羽’字,江湖人称竟陵子!”
白之乎鼓掌乐道:“巧也!颜师爷和石兄弟天天念叨陆处士,谁知巧而又巧,在此处碰上了!”
吴婆婆吃惊喝问:“你又捉了颜公子当师爷?”不等别人回答,她性急啐道:“呸,我说索性一刀吧,颜公子偏要把你藏地窖里,这不,活生生的被你这酸贼又逮住了!”
白之乎一愣,顿时记起自己从摩牙岭追到北方,原是为着颜颇搭救这吴婆婆引起,不由又气又笑骂道:“不是你这鬼婆子捣蛋,师爷焉肯逃乎?”
远处奔来两位少年,白之乎定睛一瞅,笑道:“瞧,那不是师爷来了?”
来人正是颜颇和石扇。两位少年不意在此遇见陆羽和婆婆,不由又惊又喜。吴婆婆性急,不待众人寒暄,拖过石扇问:“你们慌慌张张跑来,前面可是又有人打架?”
石扇道:“段大人杀了闹事的狂徒,郭家军炸营啦!现在满营兵卒都披甲拿刀,叫嚷要杀段大人抵命。”
众人闻言大惊,慌忙去城外看个究竟。
郭家军驻扎在东郊,远远只听营中人声喧哗,角鼓紧促。忽然有几骑人马从城里飞驰而出,奔进军营高呼:“段秀实来啦!”
营中有人狂吼:“统统列队,给他个下马威!”
脚步嚓嚓奔跑,刀戟碰得叮当响,从营门外到将军帐前,数千兵卒威风凛凛排出阵势,亮晃晃的刀戟交叉架起。
忽听一声令下,偌大的兵营再无半点声息。
远远夕阳下,徐缓行来一骑。
牵马的是位跛足老吏,一步一颠,不慌不忙。鞍上稳坐着都虞侯段秀实,神色安详,两手空空,仿佛全然不知前方森森刀丛专门为他而设。
陆羽等人狂奔上前拦住那匹老马,颜颇叫道:“段大人,郭营去不得!”
段秀实微微一笑,说:“军营哗变非同小可,秀实不入虎穴,只恐虎伤百姓。小兄弟,请让路吧。”
颜颇听他这几句话大义凛然,不由往后退了两步。白之乎抱拳揖道:“郭晞有上万人马,大人怎么只带个老卒?白某情愿陪大人去闯虎穴,谁敢动手,咱们拼他娘也!”
段秀实说道:“多谢壮士美意。郭家军乃护国劲旅,秀实斗胆惩处军中败类,一为维护邠州百姓,二为爱惜郭家军威名。此番秀实入营向郭将军晓明利害,将军肯听,是邠州百姓的福气;不肯听,秀实纵率千军万马,哪是郭家军对手?咱们若与他斗狠,徒使秀实初衷难明,壮士枉丢性命,如何使得?”
说完催马绕过众人,继续向前。
陆羽低声赞道:“这位段大人有胆有识,有智有谋,真英雄也。”
白之乎怔愣片刻,追着段秀实叫道:“白某等候大人出营,跟随大人效力,可乎?”
段秀实哈哈大笑,回身一揖:“咱们一言为定!”
众人看他赶着劣马,踏着暮色,竟昂头进入戟林。夜风送来他爽朗笑声,只听他且笑且说:“杀一老卒,何必兴师动众?郭将军,吾载吾头来矣。”
森森刀戟淹没了段秀实身影,众人都提心吊胆,不知郭晞会拿他怎么样。石扇说:“奇怪,这位段大人是武将,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陆羽叹道:“他满腹文章,本是进士出身的邠州刺史,只因郭家军祸害百姓,他苦于文官手中无兵,无法制约害民之马,毅然舍了刺史乌纱帽,请朝廷把他降职为都虞侯,辖兵为民除害。”
众人听了这番介绍,都对段秀实敬慕不已。
说话间许多男女出城向这边奔来,原来段秀实孤身探营,惊动一城百姓,大家放心不下,纷纷来到郭家军驻地打听消息。
众人屏息聆听营内动静,初时只闻兵卒发威,吆喝声不绝于耳,接着好半天阒无声息。
转眼夜幕降临,寒星在天,夜风轻拂,一轮明月高高升起。邠州城外田野里山坡上,到处是引颈长望的父老乡亲,段秀实未脱险,谁也不愿离开。
白之乎得段秀实答允提携,欢喜不尽,搓手转来转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不住嘀咕:“他娘的郭小儿,怎么不吱声了?莫不是偷偷摸摸对段大人下了毒手?”
陆羽仔细观望营中,说:“不然。你看兵卒并未散去,尽在将军帐前徘徊,段大人一定还安然留在帐中。郭睎乃将门虎子,怎么可能干偷偷摸摸的勾当呢?”
说话之间,营中兵卒又骚动起来,几拨人靠近大帐,似乎企图有所动作。颜颇和石扇溜到辕门近处,只听几个兵卒正在商量:“段秀实杀了咱们的弟兄,他倒安稳睡下了。他娘的,咱们冲进去揪出这小子,揍死他!”
有人劝阻:“休乱来,郭将军亲自守在榻前呢。”
开头说话那人气咻咻嚷道:“段秀实竟不把咱们郭家军放在眼里,这口气如何咽得?不杀段秀实,实不甘心!”
兵卒们乱口附和,一些人拔刀跃跃欲试,只不敢带头冲进大帐。正闹得沸扬声起,帐门突然掀开,一位军官出来厉声呵斥:“谁在这里喧哗?郭将军有令,今后再骚扰百姓者,敢对段大人不敬者,军法处死!”
众卒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那军官扫视着众人喝问:“还不快快解甲归队,定要等郭将军亲自来收拾你们么?”
众卒不敢再闹,垂头散开各自回营。颜颇和石扇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
然而兵卒们虽被驱散,毕竟人心难测,段秀实留宿虎穴,当真危险万分。白之乎主张在营外暗中保护,大伙都欣然赞同。那郭晞料也明白情势危险,整整一宿未解衣甲,不时到帐外亲自巡视,守护着段秀实。
长夜难熬,陆羽与众人各叙别后甜苦。白之乎不与众人搭话,管自拍着腰刀大叹:“段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偏能降住万人敌郭将军,果然读书强似习武哉!幸亏我读书颇多,不然段大人怎肯提携?”
众人听他夸自己是读书人,都吐舌偷笑。吴婆婆呸一声,骂道:“酸贼好糊涂!段大人肯收你,是见你像个有胆的壮士。”
颜颇也说:“段大人忧国忧民,凭一腔正气独闯军营,郭将军慑其正气,服其正理,哪是怕段大人会读诗文?”
白之乎摇头说:“世上正人君子不少,能有几人入相拜将?总归是读书人当大官也。”
石扇笑道:“白大哥明儿跟了段大人,千万别忘了看家本领。”
白之乎忙问:“什么看家本领?”
石扇刚张嘴,吴婆婆抢先道:“写诗啊!‘两只黄鸡叫咯搭,一条白狗上青天’。呸,念一念牙都酸!”
众人皆笑。白之乎击掌叹道:“提醒得妙!白某得投明主,岂可无诗乎?待我吟首好诗出来,纪念纪念也。”
摇头晃脑苦想半天,忽然跌足惊叫:“诗来了!”
众人忍笑听他念——
十年山寨读之乎,
谁识之乎是知虎?
从此知虎不糊涂,
要留威名光耀祖。
吴婆婆笑道:“你本名白知虎,改成白之乎,听起来怪别扭的。如今婆婆求你件事儿:你把三牛子带上,也跟段大人讨个出身,行不行?”
白知虎道:“咱们打了几年架,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三牛子,弟兄们,愿跟段大人改邪归正的,咱们同生共死!”
三牛子和龟爷等几位好汉大喜,就在荒郊野外撮土为香拜了天地神灵,各发誓愿,人人俱觉踌躇满志。
东方晨曦微露,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郭家军营中一阵号角响过,兵卒齐聚演兵场列队操练。过不多时,有位武将登上高台,绽舌大喝一声,手中令旗挥起,兵卒列队迅速变化为两列长蛇阵,一头伸至辕门,一头紧接将军帐。
陆羽叹道:“变阵之迅,军威之雄,郭家军非一般师旅可比。郭令公叫天下胡冠闻风丧胆,信非依仗虚名。”
从大帐中快步跑出十来名亲兵,穿过长蛇阵,仗剑分两排肃立侍候。帐门撩起,只闻一阵爽朗大笑,门口出现两位携手而行的人。一位是恭谦沉毅的段秀实,另一位戎装甲胄魁梧勇猛,正是名噪天下的郭子仪之子、朔方行营节度使郭晞。
二人谈笑自若穿过长蛇阵,步出辕门外,满山遍野的百姓父老俱屏声注视。昨日送段秀实来的老吏已牵了瘦马在门边候着,郭晞亲自扶段秀实上了鞍背。田野一阵骚动,有人高呼:“郭将军,好啊!”
郭晞昂头扫视,抱拳大声说道:“晞治军不严,有负邠州父老,幸蒙段公教导,敢不痛改前非!自今日起,郭家军有犯百姓者,晞以颈上人头谢罪!”
晴空下腾起一片欢呼,百姓们欣喜若狂,满山遍野都是喜泣跪拜的人群。
郭晞怔怔立在辕门前,身后数千劲卒纹丝不动。一门相隔,兵营中沉重的静默和兵营外忘情的欢呼,催下了这位虎将两行热泪!
陆羽叹道:“知错能改,诚为正义之师。唉,可惜仆固怀恩行错一步,陡然掀起腥风恶浪,却是不知回头。”
颜颇忙把发生在大宁郡王府的事情一一告诉陆羽,说:“我们带着小十爷从长安赶来,昨日刚到此地,不敢贸然进城,就在附近村子里借宿一夜,天亮大家分头进城打探消息,谁知遇上段秀实教训郭家军这件事儿。”
陆羽道:“仆固怀恩虽然暂时退兵,战事却远未结束,此刻邠州城外到处乱兵游勇,小十爷藏在村子里不安全,咱们还是赶紧带她离开为好。”
三牛子和白之乎一帮人护送段秀实而去,陆羽等人返回客店,收拾东西迅速离城,前往附近村庄与仆固琳会合。众人走到借宿的那户人家门外,恰巧院门一开,走出位红衣少女,吴婆婆一愣,急忙拔刀在手,高叫:“鬼妮子,原来你躲在这里?快快吃我一刀!”
众人不及劝阻,婆婆手中刀急风暴雨般杀向鬼妮子,鬼妮子左闪右避,冷不防抬腿一脚,把婆婆踢了个大大的趔趄!
颜颇忙喝:“玎零不得无礼!这是吴婆婆。”
玎零闻声抬头,看见颜颇身后站的陆羽,不由吃惊笑道:“司徒大叔说今日有贵人帮助我们,我还当他哄鬼哩,原来真有贵人到了?”
陆羽一笑,忙与闻声出门的长髯相士司徒央拱手见礼。吴婆婆见大水冲了龙王庙,十分懊恼,嘀咕说:“好!好!你枉自号称霹雳五娘,怎么倒输给一个鬼妮子?这副老脸不要了,回家卖茶吧……”
石扇忍笑劝道:“鬼妮子的大哥范无心是鼎鼎大名的剑侠,干娘不当心踢了她的脚,算不得输!”
婆婆素知范无心大名,听说玎零是大侠之妹,这才重新快活起来。
段秀实果然将白之乎一伙收入麾下,三牛子穿着戎装赶来与母亲辞别,吴婆婆见儿子的前程有了着落,又是高兴,又觉依依不舍。
众人商量去灵武找仆固怀恩的事。陆羽思虑再三,说道:“大宁郡王久受宦官欺压,必定愤怒异常;刚刚丧母失妻,必定万分沉痛,凭我们这些人去劝说,他如何肯听?依我之见,必须请一位身份尊贵、且与郡王血脉相连的人出面,方有成功希望。”
众人忙问:“有这样的人吗?”
陆羽刚要开口,见颜颇一双机警大眼目光炯炯,知他已猜到这人是谁。丑书生心中暗赞:“好孩子,你从小舍身卫国抗击叛贼,不愧是忠肝义胆的颜家子孙!”
他向颜颇含笑点头,示意他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众人屏息,听颜颇轻声说道:“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给郡王施加压力,她就是回纥王后、九爷仆固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