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借助回纥兵力平定了安禄山叛军,皇上身边的太监嫉其功高,不断捕风捉影说三道四,皇上被谗言迷惑,渐渐冷淡了仆固怀恩。现在回纥进犯,代宗李豫连忙下旨,命仆固怀恩带着老母妻子,前往太原与登里可汗夫妇见面,一则叙叙天伦,二则向登里晓以大义,劝他退兵。
登里见了岳父,甚感羞愧,不但息了侵犯中原的念头,还慨然承诺帮汉天子铲平叛军史朝义。前几日有消息传来,说中原各路兵马纷纷调兵遣将,要协同回纥精兵共讨史贼,收复京都。
邵子洼好汉忙着同扬州官府捣乱,对回纥来犯的事只知片鳞只爪,这会子听颜颇道出个中曲折,均目瞪口呆,乱声说:“不是仆固将军一家,岂不又要天下大乱了?”
颜颇仰望西北,只觉一股豪情从胸中涌起,沉声说道:“国家有难,颜颇不敢偷安江南,就算不能杀敌,能去战场效微末之力也行啊。”
石扇鼓掌大笑:“兄弟说得是,我们先找仆固琪,问她要忆儿,再找史朝义干他一架,做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颜颇对吴婆婆说:“愿去太原的,咱们一块儿走。愿回扬州的,前面绿蓼洲另有船只送回。只是听说官府下决心要剿平扬州附近的绿林好汉,邵子洼不能呆了,婆婆还须早作打算。”
婆婆睁大两眼,把颜颇瞧了又瞧,点头叹道:“好孩子,你出息了,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你替酸贼当师爷,怪委屈的。”
颜颇宛尔笑道:“虽然委屈,好在白之乎把我关在书房,倒叫我读了些书。”
婆婆转头瞅着石扇,大为得意地说:“哼,你石兄弟这两年学得一身好武艺。你们一个文,一个武,并膀子走江湖,正好。”
石扇和颜颇含笑对视,伸手紧紧一握,心头无限欢喜。
船行半日,已到绿蓼洲。
这绿蓼洲乃湖中一个荒凉小洲,洲上两三户渔家,几幢小茅屋。有几条小舟候在芦苇丛中,见颜颇到来,忙摇橹迎上,问:“是相公要雇船吗?相公娘子已吩咐了,请上船吧。”
邵子洼的好汉们记挂家小,都打算返回扬州。吴婆婆对石扇颜颇笑道:“前头有些不太平,我和三牛子送你俩一程。回头把兄弟们安顿妥当了,我再来找你们。”
众人作揖别过,回邵子洼的向东南而去,上太原的转向西北。
船小桨轻,舟行如飞,两三个时辰便已抵达岸边。颜颇四人离舟上岸,匆匆行了一段路,早见晚霞如火,丽日西沉。婆婆觉着肚里饥火上来,正想发话,路边有个汉子忽然迎上,向颜颇问道:“相公可是从扬州来么?小人的店就在前面不远,相公娘子正在等得心焦呢。”
他领路转入一条小道,拐几个弯,见有片房舍立在山凹中,院门挂着一匾,上书“望湖酒楼”。
婆婆疑惑发问:“客店设在大路旁方有生意,你这酒楼躲在旮旯里,什么道理?”
店老板连忙赔笑:“如今天下不太平,路旁客店遭劫的甚多,商贾们倒宁愿来旮旯里歇息呢。”
婆婆一怔,哈哈笑道:“不错!”
店老板将众人引往店堂,顺手将院门关紧。须臾伙房开出饭菜,大鱼小虾,十分丰盛。店老板捧出一坛酒,替众人一一斟满。颜颇问:“你说有人在此等着我们,怎么不见?”店主忙道:“相公娘子在楼上歇着呢,小人这就去叫她下来。”
石扇一旁笑问:“兄弟娶亲了吗?俊不俊哪?”
颜颇嘴里胡乱回答,两眼瞅着店主上了楼,忙一跃而起,提起酒坛奔到窗边,把酒一古脑倒在窗外。这边吴婆婆抓起酒杯,泼泼洒洒,把酒汁往大家衣襟上洒下,三牛子急得乱嚷:“娘,这是酒!”
吴婆婆冷笑说:“酒倒不假,只怕你喝了,明年此时就是你的周年祭日。”
石扇惊问:“怎么说?”
婆婆压低声骂道:“旮旯里哪有好人开的客店?那店主贼眉鼠眼,一瞧就知不是好玩意!”
楼梯嘎嘎轻响,店主探头探脑走下楼,对颜颇搓手笑道:“怎么好?方才小的去路边迎相公,相公娘子等得心焦,喝了几碗闷酒,此刻竟睡了。小人叫门,只是不醒。”
颜颇歪歪斜斜站起,点头笑道:“娘子不、不来,正好喝个痛、痛快。”
石扇见他佯装醉态,心里暗笑,他俩在江湖路上并肩同行万里,一向玩得默契,当下亦伸腰挣扎站起,大着舌头嚷道:“我、我喝八碗,你才六碗!该罚!”
三牛子傻愣愣地瞪着店主,记得娘说这人“贼眉鼠眼”,满心想验证仔细。那店主见三牛子神色有异,心里犯疑,吴婆婆指着儿子大骂:“叫你少喝两杯,偏要抢!直着眼珠又想发酒疯么?”
骂完踉跄几步,咕咚倒地。三牛子吓一跳,慌忙去扶,却被娘伸腿绊个大跟头,把他摁在地上不许动弹。
颜颇呻吟着倒在桌上,石扇张开双臂要扶颜颇,歪歪倒倒向前一扑,倒把店老板紧紧搂住了。
店老板慌道:“干什么?”石扇向颜颇丢个眼色,正欲翻脸,忽听院外有人高声说:“哈哈,这里有家酒楼!”
石扇忙嘻嘻傻笑,手一松,出溜瘫坐在地上。店主抬起手来,啪啪啪击了三掌。
两位伙计应声奔出,问:“妥了么?”
店主压低嗓子说道:“快把这些人送后头歇着,外面又来了生意。”
伙计拖起瘫倒在地的石扇四人,扔进后头一间空屋。此时院门被拍得震天价响,有人喝问:“这是什么鸟店,大白天关门闭户?喂,有人没有?”
店主赶紧迎向大门,嘴里应答:“来了,来了。”
石扇等人听伙计的脚步声去远,急忙翻身跃起,分头察看,发现店内除了那贼眉鼠眼的店老板,伙计便只有方才这两个凶汉。
颜颇沉吟说:“大凡开黑店的,总有些地窖密室,咱们再找找。”
四人重新细细找过,果然在楼梯后发现了一张密门,密门下是个黑咕隆咚的地窖。石扇自告奋勇摸下去,立即惊叫起来:“有人!”
颜颇忙问:“是死是活?”
石扇答说:“还热呢,待我打个火照照。”
只听啪啪几声,石扇打燃了火折。婆婆探身一瞅,咧嘴笑道:“好媳妇儿,原来是你?”
洞里果然是绿芸,手脚都捆了绳索,嘴里塞着破布。石扇刚把她手上绳索挑开,她便急忙扯出嘴里的破布,气恨骂道:“好狗贼,把奶奶骗得好苦!咦,你们怎知来这里救我?”
颜颇笑道:“他不说你在等我们,没法骗我们来。他既说了,你不出来见我们,我们自然知道来这儿救你。你一定是发觉黑店可疑,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神色,所以他只好请你在这洞里猫着。”
绿芸又气又笑,埋怨道:“人家都快吓死啦,你还说风凉话!石哥哥,干吗这样瞪着我呀?”
石扇好奇地问:“大家说的相公娘子就是你?差点把我也唬了!”
绿芸白他一眼,刚要开口,把风的三牛子跑过来嚷嚷:“好家伙,都是熟人,伙房要开宰啦!”
大伙忙绕过屋角,从伙房后窗朝里窥望。婆婆刚瞅得一眼,老脸忽地笑开了花,悄声说:“好哇,果然全是熟人。”
众少年探头细看,只见伙房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条汉子,豹眼浓须的是白之乎,驼背的是龟爷,其余均是摩牙岭数得着的好汉。这些大汉中了黑店主的麻药,俱手软脚瘫,心里明白却无法动弹。
石扇轻声笑说:“兄弟设那些迷魂阵竟没挡住他们,来得真快!”
颜颇道:“依白之乎的精明,断然不肯喝这种小店的酒……咱们的饭菜扔在桌上,他们准是饿狠了,一时大意吃了那些饭菜,谁知里面下了蒙汗药。”
吴婆婆吸口冷气,忙道:“谢天谢地,咱们幸亏没来得及吃!”
伙房门砰地踢开,店主领着伙计又拖进两位摩牙岭好汉。有个伙计瓮声道:“朴爷,俺瞧这些人都像是江湖上杆子。”店主笑道:“管他娘,杆子也好,官爷也好,剁碎煮熟了都是一样味道!”
两个伙计动手剥地下人的衣物,店主说:“今夜活计多,咱们麻利点儿。我去把先头那拨客人捆起来,免得麻药醒了添乱。”
伙计道:“还捆什么?一顿子宰了省事。”
店主骂道:“天这么热,肉放臭怎么卖?”
一边说,一边匆匆出门,往后房捆人去了。颜颇忙小声说:“婆婆,三牛哥,你们对付店主,我和石哥哥对付两个伙计,好么?”
婆婆笑道:“他们宰了酸贼卖肉,正好替咱们省件事儿。等他们宰完了,咱们再收拾黑店,白拣一个便宜!”
颜颇道:“都是落难的人,咱们眼瞧着他们这么惨死,哪能忍心?”
石扇也说:“龟爷要被这几个狠贼剁碎了,往后我找谁逗乐子?”
婆婆叹口气:“两个软心肠孩子,就依你们吧。咦,咱们嗦什么?动手哇!”忙着三牛子,尾随店主而去。
石扇捡了块石头,贴墙站在伙房窗外,只见两个伙计剥光白之乎的衣裤,把他抬置在案板上,一个持把明晃晃杀猪尖刀,一个扶着盛血的大盆,打量着要开膛破肚。
石扇小声对绿芸说:“还记得前年在汪家垅钓鸡吗?这回咱们钓猪。”
绿芸正想问:“哥哥拿什么钓?”忽听石扇轻轻一笑,伸手往她腰间使劲一捏。绿芸猝出意料,失声尖叫:“哎哟!”
室内伙计听见叫声,扭脖吃惊地瞪着窗外。石扇又把绿芸的腰肢捏了捏,绿芸明白了他的主意,又叫一声:“哎哟……”
这一声叫得又羞又喜,十足的调情腔调。两个黑店伙计闻声大奇,端盆的连忙扔了手里盆子,跑到窗前来看。
石扇抓紧石块,瞄准伸出窗口的脑袋猛地砸下!
持刀伙计眼见同伴遇袭,惊得大叫一声,挥刀猛扑过来。石扇用力过猛,手中石块已砸得粉碎,急忙退开一步,握拳蓄势以待。
那伙计扑到窗口,忽然改变主意,掉头朝房门奔去。石扇喝道:“狠贼休逃!”纵身跃进窗户。伙计逃窜出门,忽然扑通大响,石扇追出门外,见那伙计躺在地下,颜颇伸足踏着他咽喉。石扇又惊又喜,夸道:“兄弟原来会武功吗?好手段!”
颜颇笑道:“我哪里会武?狠贼没料着我躲在门后使绊子,这叫出其不意。”
两位少年轻易就找到了当年的默契,心里都十分高兴。颜颇想寻绳子绑起伙计,石扇说:“绑啥?已经没气啦。”
颜颇慌忙松脚,那伙计一动不动,果然已闭过气去。颜颇慌得直问:“怎么这样不经事?”石扇哈哈大笑:“杀人卖肉的狠贼,早就该死!”
绿芸过来嗔道:“原来石哥哥把我当作饵子,好没道理。”
石扇笑道:“一物降一物,蠢猪就爱你这样的钓饵,那可怨不得我。喂,我问你——那天人家说你跟肉头老财同坐一轿,怎么我没见到老财?”
绿芸噘起嘴说:“哼,老财见强盗打劫,吓得一溜烟逃啦。”
石扇问:“你往后还跟不跟肉头老财呢?”
绿芸媚眼睨着石扇,笑道:“哥哥好傻。我嫁老财是因为找不着哥哥,现下已经找着了,自然是改嫁给哥哥,干吗还理他?”
石扇摇头忙说:“不成啊,玎零她……”
绿芸一听“玎零”二字,顿时气恼万分,跳脚嚷道:“玎零有什么好?仗着国王可怜她,作威作福欺负人!哼,我爹是林邑国大臣,我哪儿不如她?”
石扇道:“对了,前年咱们偷了汪老财的鸡,正吃着,你也说过这话——玎零怎么不是公主?她究竟是谁?”
绿芸张嘴要说,三牛子和吴婆婆飞也似奔来,叫道:“好个猾贼,叫他逃了!”
众皆吃惊,急问缘故。原来婆婆母子尾随那姓朴的店主到后屋,满拟待他跨进屋门,立即堵门打狗。谁料那贼是个极奸猾的老江湖,刚一探头发现屋里没人,立即扭身逃窜。三牛子和婆婆奋起直追,追到大路边,忽然不见了前面身影。
吴婆婆道:“开黑店的总与附近强匪有勾结,逃了一个,麻烦接着就来,咱们得快些离了这里。”
她手脚麻利地搜了搜,搜出几把刀和一些碎银两,统统拿了,跑到灶下引着火把,刚想烧了这黑店,忽见颜颇和三牛子抬着麻翻的摩牙岭好汉,嗨呀嗨呀往地窖里扔。
婆婆惊问:“这是干什么?”
颜颇道:“姓朴的引了强盗来,不会料着有人躲在地窖里。婆婆留几把刀给白之乎防身,好么?”
婆婆又气又笑,扭头就走,嘴里大声说:“待会麻药醒来,酸贼两个指头就能捏死你,要什么刀?”
三人奔上大路,见石扇独自立在路旁,懊丧不已地向南眺望。颜颇问:“绿芸呢?”
石扇耷拉着脑袋说:“走啦。说我要是不娶她,她就一辈子不理我。”
颜颇笑道:“她和玎零一样,整天闹着要嫁人,莫非南彝女子都这样热情如火?”
四人急行一阵,远远离了望湖酒楼黑店,只见路上行人渐多,原来已近市镇。
吴婆婆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该分手了。”
她把装银子的包袱扔给石扇,扯过三牛子掉头就走。两位少年有些不舍,怔怔望着,老远还听得见她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