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那个充满智慧的私塾老师就说过我的心思太邪,所以他专门挑些修身养性的书来给我看,可惜这么些年,我把该看的书全部都看了,这心思却仍是改不过来。
徐来,从前我要做什么坏事总要拉上你垫底,因为每次都有你的份,所以我差点都以为那个使坏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了,所以为了证你清白,我决定,这一次,我一个人来。
所以,徐来,这一次,我可能会受伤了。
我忍着心疼,将一幅前朝名画做成风筝。许无忧,也就是城西的许小姐告诉我,沈十三体弱多病,终年闭门不出,除了久病成医,爱琢磨琢磨一些药材药理之外,就独爱收藏名家画作。我要接近他,必得投其所好。我带了这风筝准备出门,走到门口了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许无忧约我今日午时在朝阳街酒楼相见,那里肯定很多人能认出我来,可是我这一次却不想要那么招摇,静静悄悄的就好。可是怎么办呢?我在屋里转了几圈,直到看到储衣箱才一拍脑袋,有了主意。储衣箱里徐来的衣服也都还在,我若扮成个男子,谁还认得出来呢?
果然,我一路走到酒楼,也没有人对我侧目,不过托许无忧的福,耳根尚不能清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我和许无忧相提并论,并得了一个名号“东徐西许”,这两个人,便是平京城里最不知羞耻的人。因为这两个人都和平京城第一恶霸沈金石勾勾搭搭,又都嗜酒,在朝阳街的酒楼里一找准能找到她们。这不,“西许”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酒都喝了一雕了!别的女人哪敢这么喝酒,且还专门找的临街的位置,她就是不要脸,和“东徐”一样不要脸。原来我竟与许无忧荣辱与共了,我才发现。
我笑着走向许无忧,许无忧专心喝着酒,桌上摆了两个酒壶,我提起来晃一晃,空了一个,另一个还有大半。许无忧的脸上泛起淡淡粉色,眼睛是涣散而忧郁的。我更愿意相信,那天被沈金石误认为是莫愁的样子,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她顺着酒壶看见了我,大概没认出我来,吓了一跳。我哈哈一笑,径自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里的抗拒和戒备才慢慢褪去。
“许小姐,来了许久了?”
“没有,我也才来。”许无忧淡淡的说,“我们现在就走吧?”
“别啊,你还没吃饭吧?”眼看着她就要站起来了,我急忙拉住了她的手,那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没想到她的反应却很是强烈,她用力的抽出手去,脸上由于紧张先是发了红,接着发了白,喘了几口气后,又渐渐泛起红晕来。她又坐了下来,眼神躲躲闪闪,看起来甚是尴尬。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的手,我原本想看看我的手是怎么了,竟让她如被针扎。我的手从小没做过什么粗活,实际上还是有些白白嫩嫩的样子的,摸起来,也是很柔软的,力气再大,也不至于把人抓疼吧?不过再一看,我终于懂了,我的手是女子的手,可是那女子的手,却是从男服里伸出来的。我忘了,我现在是个男子的打扮。
只是,没想到,对沈金石时时刻刻想着投怀送抱的许无忧,对于其他男子竟也是矜持的不得了。不过她也明知道我是个女子,她定然是不想让沈金石误会。我忍不住笑了笑,问世间情为何物?许无忧爱的可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人啊,他当着她的面也不会有所收敛,而她,她就是见不着他的面,也为他守身如玉,哪怕,或许他根本不会在意。
“你笑什么?”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好啊。”这话正中她的心意,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的起身往外走了。她走的又快又急,我也不追赶,只慢慢悠悠随着,不丢了就是。等走过了朝阳街,去到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她才停下来等我。
“四小姐,你真的喜欢十三哥吗?”
“许小姐,我连命都豁出去了,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你扮成男子,十三哥怎么可能会知道你喜欢他呢?”
“许小姐,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就算十三哥知道我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呢?以他的身体,他一定会劝我早早死心的。与其远远相思,不如,就在他身边,当个寻常朋友。”
“你……没有别的目的吧?”许无忧犹豫的看着我,目光是深深的探究与戒备。难道这条照不到阳光的巷子,也使她的心见不到光了?就连只是看着她的我,都有点感觉要被忧伤抓住了。可是,我有必须坚定的理由。
“许小姐,如果你没有办法放心,那么,我也不想勉强你。”
“你会放弃吗?你喜欢十三哥是没有结果的。”
“许小姐,让你放弃沈金石,你做得到吗?”
许无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许小姐,我知道你喜欢沈金石,所以这件事情,我先来找你商量,如果你肯帮我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我只找你这一次,是成是败,都绝不会找你第二次,而且你要做的,只是帮我引荐一下而已。我只是想要让我喜欢的人也知道我的名字,也看见我的脸,知道我的存在,这样,就那么难吗?”我背过身子,又故意压着嗓子挤出几声哽咽,像是静静啜泣了一会儿,低着头,含着浓重的哀伤加一记猛药,“许小姐,如果你不帮着我去见沈大公子,那么我求你,能不能不要阻挡我去求沈金石带我去。沈大公子只能在沈府才能见到,而见沈金石则轻易许多。他是沈大公子的亲弟弟,他一定可以带我去见沈大公子的。”
“徐墨清!我跟你说过,你少去惹沈金石!他的性子有多坏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许小姐。对了……上次的事情谢谢你,若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呢。”
“你知道就好,沈金石他真的会杀人的,我叫你别去惹他,真的是为你好。”
“其实他杀不杀我,我是很看得开的,我现在每一天都过得很没意思,多一天少一天,其实无所谓的。许小姐你知道吗,每天我只要睁开眼睛就想见到沈大公子,可是我每天都见不到他。自从去年惊鸿一瞥到如今,我已经受够了相思的苦了。原本就是生不如死的,死了才能断了念想啊。可是我又没有勇气自尽,在这个平京城,也就只有沈金石才能杀死我了。你放心,我会给我父亲留书,让他不要追究沈金石,假如我死了,也一定是自愿的。”
“哼,徐墨清,你少威胁我,你们徐家虽也有着一官半职的,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哪里及得上我家的十分之一,更不要说是沈家了!你死了也只能是白死!”
“许小姐不要生气,我原本也是这个意思的。”我笑了笑,“不过,除去这最坏的打算,说不定,我可以和沈金石做朋友呢?”
“什么意思?”许无忧警觉的看着我。
“你可知道我的大哥平京城东县知府徐墨渊?说来真是缘分啊,我大哥这官啊,是买来的,你可知道这卖官之人是谁?正是这沈府的沈老爷。所以这两年啊,我哥便常常去拜访这沈老爷,一来二去,和二公子沈金石也成了相识。我想着,若是我大哥替我求求情,上次的事,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沈二公子一开恩,或许不计较了也说不定呢。”
“徐墨清,不准你打沈金石的主意!”许无忧气急败坏的说。
“好好好,只要你答应带我去见沈大公子……”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可是,我是不会帮你说任何话的!”
“许小姐,我一点都不想为难你的,你知道的。同身为女人,我觉得你很勇敢,我很佩服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想为难你的。我只求你带路,只要见到了沈大公子,我别无所求!”
“你要记住你自己说的话!”许无忧有些凌厉的盯着我说。
我给她坚定的目光,要她安心。
我知道,她和沈家两兄弟都非常的熟,她对沈金石是男女之爱,对沈十三,却也有着兄妹之谊。她一心要对沈金石好,但是,若静下心来想一想,却也绝对不愿害沈十三的。
三日前,我便已想好要去找沈大公子的,我在街上打听沈府的方向,却那么巧,遇上了许无忧。许无忧以为我要去找沈金石,又紧张又着急。当我告诉她,我喜欢的人是沈十三时,她明显舒了一口气。于是我顺势叹了口气,她于是问我为何叹气,我告诉他,沈十三身子是太差了,我只见过他一次,想再见到他便比登天还难了,如果,能听到有人跟我说说他的事情也好啊,可惜,认识他的,也没几个。许无忧便笑了,她跟我说了许多沈家的事情。她家和沈家是世交,我问,那你能带我认识沈大公子吗?如果你能帮我的话,我就可以不用去找沈二公子了。当我一提到沈金石的名字,她便冲动的答应她帮我了。
这会儿,她虽在前面领着路,我仍然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要帮我。
漫长、漫长的行走,我跟在她身后,任由光交替了影,影又交替了光。有时候我觉得她可能会一转身杀掉我,我是令她如此的为难,有时候我又几乎把她认成了徐来,当她行走在光里的时候,她的浑身都披上淡淡的光芒,就像徐来,不过,徐来的光,就算到了暗里,也不会熄灭,大多数人的光,是借来的,而徐来的光,是自身的……徐来是一种美好的病,无药可治,想起来就想笑。
我分了神,去了我和徐来在一起的那个时空,许无忧停下来好一会儿了,我才发现。许无忧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神色是温和的。如果我能看得见自己的脸,我相信那脸上,全部都是爱的喜悦与温柔。不明就里的许无忧就这样上了当。
“你看,那个院子就是,是十三哥住的偏院,有一扇小门,方便他出入。我们就在那儿等一会儿吧。”许无忧指了指墙角。我跟了过去,不过却不甚解。
“许小姐,为什么不进去啊?”
“进去做什么?十三哥身体这么虚,随便进去了万一打扰了他休息怎么办?就在这儿等着吧,他每天都会到这片草地来散步的。”
“这里确实挺好的,不过,传闻不是说沈大公子没有办法……”
“哦,沈大哥坐轮椅。”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许无忧对我笑笑,也不再说话了。
我们就这么静静的等在墙角,许无忧不说进去,沈十三没有出来,天色却渐渐都要黑了。我忍不住去催许无忧,许无忧突然发火,突然跑开了。就这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孤独。不过或许更好也说不定。
就像许无忧没有办法信任我一样,我也一样没有办法信任她。我即使得到了她的承诺,也时刻在想着,假如只有自己的时候要怎么去做。所以我把这张画作制成了风筝。
风筝在晚风中徐徐升起来,摇啊晃啊,总是来不及飞的高飞的远,就控制不住的跌落下来。跌下来了,找回来,再飞,再跌,直到它终于懂事的跌进了沈家的院子。
我急切的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我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就碎了。原来,这里根本就不是沈家吗?原来,徐墨清,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一下子沮丧的说不出话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突然,从院子里传出一个年轻虚弱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无尽的惆怅。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去张望。老人不悦的挡了挡,问我何事。
我扬长了嗓子喊:“风筝,我的风筝!”不一会儿,院子里那个虚弱的声音说:“李伯伯,让他进来吧。”
得了令,李伯伯不情不愿的让开半边身子,我也不介意,顿时挤了进去,直奔那个年轻人而去。我有预感,那个人,就是沈十三。不自觉的,我的眼睛都看直了。那人穿一件月白衣裳,脸色比梨花还要白,而且几乎是有些透明了,像一块肌理细密的良玉。眼睛是墨黑的,有人说,黑和白一样,都是最纯粹的颜色。他受了身体上许多的折磨,但是他的心,仍然是相信美好的,他的脸上再多疲惫,笑起来,也是温暖的。他和沈金石完全不同,虽然他们的眉眼是如此的相似。他一定就是沈十三。
我的眼睛微微湿润,被眼前这一切所深深感动了。
“可惜……可惜……”自我进来之后就发现,沈十三果然是喜爱这些东西的,他对这风筝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可惜什么?”我故意套问。
“没什么,你这风筝,我很喜欢,你可愿意卖给我?”沈十三问。
“公子若是喜欢便拿了去吧,我家里这样的风筝多了去了。”我在心里笑笑,原来眼睛也是会骗人的啊,沈十三,也很狡猾嘛。
“哦?你家里这样的风筝还有很多?”沈十三不可置信的问。
“是啊,我有一天在河边打渔,没打到鱼,却打到了一个箱子,箱子里全部都是这样的字啊画啊的。公子要是喜欢,我都做成风筝,一并拿来给公子好了。”
“啊,如果公子肯借给在下一阅,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不过说到买,在下可能只买的起你这一幅啊。”
“公子这可不是说笑了吗?您住在这么大一个院子里,却难道连几幅画都买不起吗?”
“实不相瞒,你这可不是普通的画啊。我原以为你只有这一幅,便不忍将真相告诉你,省的你伤心,如果你家里还有很多的话,那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些画啊,都是前朝珍品,幅幅价值连城。不过,像这样做成风筝之后,便算毁了一半了。”
原来,他竟是这样考虑的,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公子,这些银子你收下吧,这个风筝就卖给我吧。”李伯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跟前,手里端着一盘金元宝。沈十三示意我收下。我的脸有些泛红,连连摆手说太多了,我不能收。沈十三没有理会,见我不肯收,叫李伯伯收拾起来硬塞给我了。
我又几番推辞,终于只得收下。
“公子是真正懂得这些宝贝的人,这个风筝算我卖你的,可是,剩下的都要算我送你的。公子,不知几时方便,我再来访你?”
“你来了,让李伯伯通报一声,我都在。”
我千恩万谢着走出门去,李伯伯在身后关门,我又转过身去深深一揖。这李伯伯的脸上倒是鄙夷居多,全不如沈十三春风和煦。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大概以为我是来算计沈家的钱来了。其实我若真的只是为钱而来,或许还好一些呢。
我低着头苦笑。
从城西到城东的路途不算远,也不算近。我只白天跟在许无忧后边来过这一趟,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记得路。可是我不想要坐马车,我想要自己走,我怕我过的太舒服了。我如今开的这个玩笑,玩的这个游戏,是该付出代价的。就算是自己对自己,也是忍不住想要讨伐的。徐来,我从来没有想当坏人的。如果有一天你回来,看到这样的我,可不可以不失望?
我在街上失魂落魄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到了哪里。我一直走啊走啊,心里想着,要是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走不下去了,就没有以后了,该有多好啊?一点都不感觉累,腿好像已经飘了起来。我快走了吗?
“徐墨清!”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是不是徐来,除非是徐来,不然我不想回来了。
“徐墨清!你怎么了!”那人冲到我的面前使劲摇晃我。我想推开她,可是我没有力气,我一点都躲不开。我皱了皱眉头,眼睛渐渐看清楚,原来是许无忧。
我茫然的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自责和担忧。
“徐墨清,你怎么了,跟个鬼似的!我在你身后跟了三条街了,你都不会累吗?”
“我……我怎么了……”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像是着了魔……也有可能我一直都着着魔……
“徐墨清,对不起啊,我不该骗你,也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的。十三哥几乎是不会出院子门的,可是我真的不想你去打扰他。你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我知道这些话我说起来很没有说服力,可是,你们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将来我和沈金石也没有结果,可是沈金石绝对不会因为我喜欢他而对我有半分愧疚。可是十三哥不一样的,十三哥那么善良,你喜欢他,他就算不喜欢你,也会觉得对不起你。无论如何,你都会成为他的负担的。徐墨清,不是都说,爱一个人就要为那个人去着想吗?你就算是为了十三哥,你死了这一条心吧?好不好?”许无忧言辞恳切,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让我想起那天绛云来跟我说,爱情并不是全部的生活,如果它是美好的,能为你的生命锦上添花,那好好享受。如果它是带着苦难和伤痛的,丢了也罢。她的神色那么多痛苦,就像此刻的许无忧。那些话,是母亲托绛云来说与我听的,大概,也是说给绛云自己听的。而许无忧的这番话,有多少,是说给我听的,又有多少,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爱情,为什么总是这么苦痛?就好像,无论你要坚持还是要放弃,都逃不过眼泪和悲伤。可是,如果它真的一无是处,又怎么会有人甘愿这么苦这么痛?我虽然不明白,但是,心里始终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