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见他。我早早守在转角街口,看着他前拥后簇的出来,父母与母亲都拉过他的手,与他说了许多亲切的话。看来他真的不可能是父亲的私生子,不然母亲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与父亲母亲都交好的好友的孩子。徐来的身世似乎有些凄楚,不过他遇见我了,我就不会让他再难过了。
只是他现在要离开一会儿……我的眼泪又糊上了眼睛。
三年,三年,不过三年而已。我不断的安慰自己,努力的擦干泪水,我要看着徐来,多一眼,是一眼,每一眼,都将成为我漫长三年的寄托。
他容颜些许憔悴,神情却一贯温和,频频点头回应着父亲与母亲的嘱托。他对父亲与母亲怀着极大的感激,他的礼节向来是最周全的。当一切的话语都融进更深情的无语中时,他跪了下来,他朝着父亲叩了三个响头,又朝着母亲叩了三个响头。再站起来时,额头发红微微渗血。他的眼睛也红了,离别从来都是悲伤的。我看向父亲,父亲的眼圈也是红的,他也舍不得。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是非要这么做?我想嘲笑父亲一下,却又控制不住落下泪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终究,要离别了。
徐来依依不舍朝马车走去,临上车,又回头,看过了父亲,看过了母亲,他在找。我知道他在找我,他一早就在找我。可是我宁愿是我多看他一眼,让我对他的想念更深刻一点,而他,他早一刻看不见我,他想念的时间就更长一些,假如他早一刻控制不住想念,那他说不定就会早一刻回来见我。
他看了又看,他怎么可能看得到我?他找不到我,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他只能离开了。待他恩重如山的我的父亲与母亲,都在看着啊。他进了马车,马车那么大,一下子淹没了他的身影。就这么,看不见了。
车夫扬了鞭子,马儿扬起蹄子。徐来被带走了。父亲与母亲仍然伫立在门口守望,他们也都舍不得吧,可是最舍不得的人是我。我几乎都要疯了,我穿街走巷一直追着那辆马车。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涌上来的都是舍不得,只有舍不得。
假如徐来能看见像疯子一样追赶着得我该有多好啊,或许我胆子更大一些,早早的也坐上马车直接把他拐跑了。我们不去找二哥,我们去别的任何一个地方……又或者把徐来拉下马车,我们就隐藏在这个与徐家息息相关的平京城里,好好与这人间玩一把捉迷藏……又或者,如果还是要离别,也至少,再说几句话吧。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以后的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当下,当下我不愿就这样分开。
可是后悔总是不够及时的,我追不上马车,马车没有停下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人海。我忍不住要痛哭,强撑着拐进一个幽深的巷子,巷子空空荡荡,两面都是高墙,到了这样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故作坚强了。
我哭的昏天暗地。
“喂,你怎么了?是被抢了钱了么?”
突然有人用脚尖踢我,又问我话。我没有心思理他,收敛住了哭声,却还是埋着头抽泣着。却没有想到,那人脚尖竟然用力,踢到我身上生疼生疼的。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的少年粉雕玉砌,眉是眉,眼是眼,并且仿佛生的比寻常人格外用心一点,差一分则少矣,多一分则过矣,眉间一点朱砂,更是邪魅而妖艳。不过我也只是皱了皱眉,一转身走了。那少年对我的爱答不理很不服气,或许还想追,不过有一个姑娘的声音缠住了他。
徐来,你才刚刚离开,我就开始不顺利。
没有徐来在的日子,怎么过都是不顺畅的。
所幸,只是三年。
三年里,我像完全变了性子,原先满街的乱跑,如今却整日闭门不出。徐来每一年如约寄过来扇子,第一年是一把象牙骨折扇,配着名家山水,第二年是一把轻巧的纨扇,上着名家仕女图,第三年,是一整套小巧的南国玉扇,放在一个层层丝锦的礼盒里,共有六十四把,各有花样,精美绝伦。前两年,我怨他没有只言片语,第三年,他终于寄过来一封信。信被我珍重的放置在枕边的檀木盒子里,信封下是徐来亲笔写的我的书名,徐墨清亲启。他应该唤我的小名扇儿的,就像他离开那天一样。不过,徐墨清就徐墨清吧,反正也是我的名字。
“扇儿,徐来的信,你可看了?”父亲隔了一天就来问我。
我低着头没有言语。
“我也听说了……”父亲似是沉吟着,斟酌着,但是那些话,明明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那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我也不是傻子,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要承认。
我跑进房间从檀木盒里拿出信,递给父亲,父亲又气又急。
“扇儿,你怎么?”
“我只知道,徐来还记得我,他还记挂我,有什么话,不能等他回来了亲口说给我听?这封信,在他回来之前,我是不会看的。说好的三年,我都等了这么久了,现在一点都不着急了。”这番话我是笑着说的。
“扇儿,我知道你对徐来的感情,不过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父亲忽而有些怜悯了。
我的嘴里泛苦,我只想哭,可是我还要拼命的忍住。因为我还要坚持对徐来的爱,说好了一辈子的,在我这里,反正是算数了的。就算徐来逃走了,我也不会反悔,永远,永远,都不会反悔。
父亲没有再逼我,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可是当不需要再做样子,我的所谓的坚强垮下来,不过顷刻间。我一直都在假装,我一直都有预感。终究会是这样的结局的。可是我非要赌,反正输,也不会再输去什么。我非要赌,徐来到底爱我多深,父母又爱我多深。
我发誓,今生除了徐来谁也不嫁。
“可是扇儿,你这样,是在逼徐来一辈子不来见你啊。”这话是母亲说的,“假如徐来一辈子不来见你,你们还怎么相爱?”
我怎么也想不到母亲居然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来,化为点点热泪。我几乎变成一个水做的人了,动不动便是鼻涕眼泪的。我忍不住颤抖的喊了一声娘,这一声颤抖的呼唤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太多太多的无助。母亲也流下泪来。
我问母亲:“娘,我和徐来可以在一起吗?”
母亲的神色变得凄凉:“扇儿,爱一个对的人,是不需要花那么多心力的。适可而止吧。”
我笑了,我好不容易以为终于有人可以懂我了,结果竟也是来劝我的。
父亲为我挑好了城里最好的人家,竟然是城西的许家二公子。这许家,是否就是徐来口中的那个许家?他终于可以不娶许家的小姐了,却轮到我来嫁许家的公子了。是不是我也去跟父亲说,我离开三年,三年之后回来嫁给徐来?其实有何不可呢?只是,我们的第一个三年之期,徐来就不会回来,我又能怎么再约?
我任性的跟父亲说:“要我嫁可以,不过,得要我自己选。无论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你要由我自己来选。”
父亲脸色一板,正欲发话。我掏出金钗来,举向颈项,眼神决绝。
“如果逼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父亲无力的垂下眼帘,背过身去。我从来没有这么长久的注视过父亲的背影,父亲老了,青丝带着白发,当年挺拔的身段也已经些许伛偻,肩膀很宽,这是顶起这整个家的男子汉大丈夫,可是现在连这肩膀,都写满了落寞与失败。因为不懂事的孩子,永远不会让他省心。我几乎要心酸的软弱下来。父亲抬起手,连连摆手,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的说:“罢……罢……罢……”然后他绕过屏风离开,一眼也没有再看我。他对我失望透了。
可是,我爱他,这到底有什么错?
我不认!
我死也不能认啊!
我把自己打扮的珠光宝气去朝阳街喝闷酒,朝阳街从街头到街尾一路的人都在猜测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美丽,粗俗,又富贵。大概是哪个勾栏院里的吧?总归不是正经人。是啊,这样的人,就是来招苍蝇的。我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只是一杯一杯,冷着脸喝酒。朝阳街从来不缺人,也不缺眼睛和舌头,但是胆子,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我这般招摇,竟没人敢贸然上前搭话。直等了三天,才有人来。可惜,却是个女子。
“姑娘,不介意的话,和你拼张桌子。”声音清脆饱满,年纪和我相仿,神情大方自得,大概也不是小户人家的闺女,眉目清秀,唇红齿白,样子也极是好看。不是我等的苍蝇,却似一只花丛中的花蝴蝶。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不是我等的人,我已经足够疲惫,疲惫到不愿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应付不相干的人。
“咦?小姐……请问小姐贵姓?”女子略带迟疑的探问,似乎是相识之人。可是我明明不认识她,所以我仍然不动声色喝酒。
“哦……请恕冒昧……小姐容貌似与我所相识的一位小姐相似,所以我才……那位小姐是徐家的四小姐。”女子说着端起了茶碗,一边装着喝的样子一边偷眼来看我。我已经没再喝酒了,我凝起心神来看她。
“难道你真的是?”女子高兴的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请问你是?”我忍不住问。
“哦……我家住城西,我姓许。前不久啊,你家里和我家里定了亲,就是你和我哥的,我们都没见过你,又听说你知书达理,生性温柔害羞,常年不出家门,我们想着大概是见不着你的人了,就辗转寻了一幅你的画像来……原本过不了多久或许我就该唤你一声嫂嫂了,现在却好,想来是我哥没福气啊。不过徐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比画像上可光鲜多啦!”许小姐这回说这一大串,却已经不看我了,好像在专心品茶,这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
我笑了笑,她话里的刺,我怎么听不出?可是,她是谁?她说的话,我凭什么放在心上。我又端起了酒盏。
她稍稍一愣,装着满不在乎挑一下眉,可是嘴角不高兴的努着。这许家的小姐,看来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呢,她咬了我,我至少应该表示一下疼吧?我这样不理不睬算什么?故意惹她生气吗?她端起茶碗掩住了脸,我在想,当你再放下茶碗的时候,说不定又可以说出些什么话来了吧?刺都刺出来了,怎么可能不伤人呢?足够刁蛮。其实他若是个男子,倒还不错呢。我在心里戏谑的想着。
忽然人群里一阵躁动,人挤人的朝阳街被硬生生理出一条足够两个人大摇大摆通过的小道来,在这条小道上款款走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公子。这位公子长得比女子都要好看,挺拔的双眉间竟天然一点朱砂,揽尽春色。
许小姐远远看见便笑逐颜开,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