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开展雏鹰夏令营活动,去集安。女儿兴高采烈地把消息告诉了我,我从心里支持她,为她高兴,但又担心她有晕车的毛病。女儿见我不吭声,以为我不同意她去,拨通了她姥姥家的电话,企图赢得姥姥的援助。可姥姥更是心疼。女儿孤独无助地说,原来你们家长都是这样,说归说,做归做。难道你读《较量》那篇文章的激动劲都过去了?什么日本人注重意志培养,什么中国的独生子女被溺爱成分太多,应该怎样怎样。原来,说与做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被女儿的这番大论和执着所打动,当我表示同意并已为她打点行装时,她兴奋地跳了起来。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一周的夏令营活动结束了,我的心也牵挂了七天。盼女儿归来的这天,天又偏不作美,大雨下个不停。我来回踱着步。这时,响起敲门声,我打开门,“啊——”我失声地叫起来。我的女儿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不停地从花蕾上滴下玉露。我急忙解下背在女儿身上的书包,书包没有拉上拉链,竟背回来半兜的雨水,上面浮着吃剩下的饼干渣、面包屑。我随手将书包扔在地上,为她脱去了紧贴在身上的衣裤,帮她冲个澡,然后把她抱上床为她盖上了被子。女儿像猫眯一样乖,不说话,一脸的疲惫……过了一会,女儿轻声说:“妈妈,把日记本给我”。
“在哪儿?”
“在书包里”
“书包里灌满了雨水”
“在书包的隔层里”我急忙跑到洗手间,从地上拎起湿漉漉的书包,我拉开书包里的隔层拉链,拿出一个塑料袋包着的日记本,扯去包了好几层的塑料袋,本子一点也没湿。我高兴地边往屋里走边说:“你个小东西,还挺有心计的呢。”后来听女儿讲,往返的路上,校医给她吃了晕车药,一路几乎都处于睡眠状态。
次日清晨我做早饭,见女儿伏在写字台上睡得正酣……
一连几天,女儿都处于兴奋状态。集安之行,女儿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新鲜感。讲起故事,见闻有板有眼的,时不时就会提起东方的金字塔——将军坟;鸭绿江上一衣带水的邻邦——朝鲜;关子五女峰的传说她最感兴趣。不止一次地讲起她的来历——
还有一件不虚此行的“收获”,它藏在女儿的心里。
一天,女儿说:“妈妈,我送你一样礼物,希望你喜欢。”
“什么礼物”?
“猜一猜”
“天女峰的不老草?”
“再猜”
“金字塔的长白石”
“再猜”
“参女峰的大棒槌?”我故意夸大其词地说。女儿叫我闭上眼睛,把什么东西抖得刷刷响,好似张开的翅膀在强有力地蜊动着。我睁开眼见是一张校报《芳革园》,上面登了一篇《不虚此行》的文章,是女儿去集安写的一篇游记。我情不自禁地说:好样的!从此,我就不再把她当小孩子了。
“妈妈,小心!”女儿叫着把我猛地往路边一拽,虽然将我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但却被一辆急驰而过的车溅了一身的水,我们对视着彼此的狼狈相,不约而同地笑了。
为女儿送来遮风挡雨的伞,竟然收获了女儿的一颗心。也许这实属为一种舔犊之情的回报吧。
中秋独语
又是一度中秋。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我却不敢,不敢期待那月圆的时刻。我害怕,害怕看到那轮圆圆的中秋月啊!
中秋月圆的时候,也是全家团圆的时候。然而父亲,你可知道,当人们纷纷提着月饼从天涯海角奔向家时,我却独自躲在屋中不敢出门。我该往哪里去呢?父亲,你独自躺在那冷冷的山岗上。不论我怎样的期盼,期盼着你依然和从前一样,和我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饮着美酒,期盼着再次听你带着微醺的醉意,唱那支《苏武牧羊》的老歌,期盼着你再给我们每人倒上一碗清凉的酒,你也不会回家了。天上有一轮圆月,手里也有一轮圆月。父亲,少年的我总以为手里的那轮月亮只是天上倒映在酒碗里的,直至今日,我才知道,父亲,我捧着的那轮月亮,是你和母亲为我们这些孩子缔造的一个温暖而又圆满的家呀!不是吗?如今,天上的那轮明月依在,而我的手里却再也没有一轮圆圆的月亮了。父亲,你独自在那冷冷的山岗上,母亲也因车祸躺在医院里不能动。
父亲,还记得唱的那一支小曲儿吗?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敬了天。父亲,现在我接着你的小曲儿唱下去;人家敬天月儿圆哪,儿我敬天少半边。父亲,你怎么不回家呢?你真的宁肯躺在那山岗上,只让丛生不已的荒草伴着你?父亲,难道你不管女儿了吗?难道你真的忍心,你的女儿从千里之外赶回家时却无家可归?难道你真的忍心,你结发四十六年的妻子——我的母亲——因车祸躺在医院里不能动?父亲,你不是会配制接骨药吗?你曾经帮助别人在腿折之后又重新站起来,你也快回来帮母亲早日站起来下地走路吧!
父亲,我不能再说话了,因为此时,我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语了。
父亲,不瞒你说,中秋节的前夕,我曾经像往年一样,准备去为你和母亲挑选几块上好的月饼。可是,当我来到琳琅满目的柜台前,我才惊觉到,纵使我把所有的月饼都买回家去,你也一口都吃不到了。就好像父亲节那天,早晨还没起床时,你的外孙女就光着小脚,钻进我的被窝里,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妈妈,今天是父亲节,我给我的爸爸买礼物,你给你的爸爸——”说到这儿,她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戛然而止,眼里充满了歉意。父亲,你无法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和失落占据了我的心房,在那一刹间,我深深地意识到,我没有父亲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父亲了。纵然此时我富足到能给父亲买上一座城,我也无处相送啊!
父亲,你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要给你过一回父亲节,如今,当我想在父亲节的一天送你点什么的时候,你却已经不在了。父亲,你无法知道在那一时刻,我是怎样的悲哀啊!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我真正地为你穿起了一身黑衣。
父亲,在你的葬礼上,我并没有像一个女儿应该做的那样,为你穿一身孝服。因为那时,我总是不肯相信你真的就这么离世而去了,总是不肯相信一个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不在了呢?记得,当我接到姐姐的电话,不顾一切地发疯地赶到医院时,你正躺在那儿输氧呢。看见我的到来,母亲急忙拉住我的手来到你的面前,充满希望地说:“快,快来叫爸爸,你爸爸最喜欢你了,听见你叫他,他就会醒过来的。”我便握着你的手,一声声地叫着:“爸爸!爸爸!”可是父亲,不论我怎么叫,你也不肯睁开眼来看看我,看看你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女儿。
父亲,就在我一声声地呼喊着你时,我却看见你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见你深深地吸下这口气后便再也没有呼出来。他们说那就是死了。父亲,你告诉我,人的生命怎么会如此的脆弱,生与死怎么只在一口气之间;呼——吸——吸——呼——?父亲,我不相信他们的话,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你怎么会死呢?我的手握住你的手才不过一分钟啊,怎么短短的一分钟,你就从生到死了呢?父亲,你的手还握在我的手里,我的手心里还留有你手上的余温。我不放手,我在等待着,等待着你吸进那口气之后再能呼出一口气来。我始终相信你会再呼出那口气来的。可是父亲,亲人们却硬把你的手从我的手里拿开,硬把我从你的身边拽走。他们说你已经死了。他们还不许我哭,说若不然你就找不到归去的路了。
父亲,真的这样吗?是不是他们不让我哭才这样说的?还是怕你听见女儿凄惨的哭声,不能安心地走?我没有哭,真的,父亲,我没有哭,我不是听信他们的话才不哭的,我是不相信你死了,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说,一眼都不看我就离我而去了。父亲,难道你真的就不想再嘱咐我点什么了吗?你真的就这么丢下你的女儿走了吗?
那几天,父亲,就在你最初离世而去的那几天里,我的周围忽然只剩了两种颜色:黑与白。铺天盖地的黑与白。从前,也不是没穿得这么素淡,但是在那几天里,我却一直不敢去碰触这两种颜色,因为你的离去,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两种颜色所蕴含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不明白,这么单一的颜色,何以能代表着人的一种情感,又何以能凝聚着人类如此深如此重的悲哀呢?
父亲,我再次为你穿起了丧服。因为,在这中秋月圆之时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当我穿起这身黑衣时,我一个人,瞒着母亲,瞒着姐姐,瞒着所有的人,独自来到你的墓地。父亲,还在山脚下,我便远远地望见你孤零零地躺在山岗上。周围,没有你喜欢的树,没有你喜欢的花儿,没有你喜欢的绿草,满目萋黄。父亲,你独自在这里不感到寂寞吗?母亲曾经告诉我们,在你离世之前,你常常偷偷地把家里的盆景连根带花拔出来,不知扔到了哪里。父亲,你那时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去日无多,将要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才想把家里种植的花草带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父亲,想必你在那高高的山岗上,已经看到我来了吧?因为没有风,而路两旁的荆丛却飒飒地抖动起来,寂寥的晴空下,突然有一只苍鹰腾起。父亲,这是你在向我致意吗?
父亲,记得我小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和母亲分居两地。每次听母亲说你要回来的时候,我和姐姐便早早地等候在门前。你远远的身影刚一出现,我们便像一只只小燕子似地向你飞奔而去,扑进你的怀抱里。而你也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我们紧紧地搂在怀里。你的怀抱真是又宽大又温暖啊!如今,父亲,当我扑向你时,却被一坯黄土隔开了。父亲,你在黄土之内,我在黄土之外,一坯黄土将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告诉我,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再见了吗?难道我们真的永远都要隔着这样一坯黄土相见吗?告诉我!告诉我!父亲,你说话呀!你怎么不回答我呢?你不见女儿已经喊哑了喉咙?你不见女儿的眼泪已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可是,我却忍着不哭。母亲说过,这坯黄土就是你在那个世界里的房子,女儿的眼泪太多,会把你的房子冲垮的。所以父亲,跪在你的墓前,我不能哭。我不哭,我不哭,然而与你如此的相对,我怎么能忍住我的眼泪不流呢?
父亲,这坯黄土真的是你在那个世界里的家吗?我抓起一把来握在手里,真凉啊!父亲,你住在里面不冷吗?好在快要到冬天了,冬天一到,天就要下雪了,雪会像一床厚厚的被子为你挡挡风寒的。父亲,等到下雪的时候我再来看你,那时不只我来看你,你最心爱的几个女儿都会来看你,因为,那时正是你的周年忌日。
父亲,你在黄土之内,我在黄土之外,一坯黄土将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散文三章
说残酷
朋友来串门,顺便带了几十只蛤蟆,美味当前本应心情舒畅,可我却着实有些犯愁。因为蛤蟆在烹调之前必须以开水浸烫,彼时水声滚滚,蛙声吱吱,其惨烈足以使任何仁人君子辍屠刀而远疱厨。且该友与吾妻都属女流之辈,平时见了大米虫都要一蹦八丈高,哪里还敢沾惹这种屠戮事宜?无奈,我只好咬紧牙关,立定脚跟,以百折不挠的准英雄气概将这些蛤蟆统统超度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待我青面獠牙状走出厨房,二女子非但不予钦敬,反而异口同声说我残酷,沉思良久,遂成此一篇说残酷之文。
人类的残酷由来已久,但据我的读书经验,在所有的残酷中应首推古代中国。有人说不然,君不见外国人之残酷乎?布鲁诺死于火刑,法国皇帝和革命党人命丧断头台,日本人用洋刀刺刀比赛杀人,希特勒以毒气室灭绝犹太种族,种种残酷罄竹难书,怎能说古代中国才是残酷之最呢?我说,上述残酷诚然残酷,但与古代中华之残酷传统相比,实在是小巫见了大巫,如果不信,我可以举几个《资治通鉴》所载的实例,管保让世间所有的残酷黯然失色。
汉末王莽抢班夺权后,因政见不同,某次在后宫险遭暗杀,当他由惊魂未定转为老羞成怒时,全国最出色的屠夫和最资深的医生便在他血腥的旨意下联袂登场。屠夫用最精致的屠功切割刺客的肉体,尽量使其每个健康的器官都成为痛苦的源泉和极致;而那位救死扶伤的医生所要做的,就是使刺客在遭受屠宰时最大限度地感知痛楚,最大限度地延缓死亡。这种残酷意在报复和恫吓,似乎还稍近些人情,而另一则关于残酷的故事,却是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可解的。
南北朝时期,齐国南阳王萧绎酷虐成性,杀人如麻,齐王接到举报,立即派人将其押解京师听候处理。谁知见面之际,两人臭味相投,眨眼间成了最好的玩伴。一天,齐王问萧绎在藩属有什么最好的游戏,萧绎说把人剥光衣服,扔入蝎子堆中,那场面是再妙不过的。齐王大喜,立即派人捉来两三斗蝎子,把人和蝎子一道掷入大浴缸,见缸里人翻滚呼号,齐王大乐,事罢,齐王突然勃然大怒,指着萧绎的鼻子气愤道:“这么好的游戏,你早应该派快马来报告我!”
在《资治通鉴》的其他篇章里,我们还可以第N次地读到“拉杀之”、“锯杀之”、“剐之”、“烹杀之”、“腰斩”等等字样,虽然未作详实细腻的现场报道,但通过想象,那种令人寒毛倒竖的残酷仍使我仿佛身临其境。
残酷本质上是一种嗜血的兽性,无论施之何人,都是对人性的一种蔑视和对生命的绝大凌辱。被残酷吓倒的只有懦夫,但残酷所激怒的却永远是良知和正义。
曾在报上读到武汉市警方以特种药物代替枪弹执行死刑(该药物可在最长不超过四十五妙的时间内致死刑犯死亡),心中不仅由衷欢欣;毕竟,即使对最令人厌憎唾弃的罪恶而言,死亡是对该罪恶最大的限度的惩罚了。
吃屎的症结
狗爱吃屎,是人所熟知的常识,然而《聊斋志异:三生》里的一段描写,却让我们大开了眼界:“(刘孝廉)至冥司……罚为犬……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身为狗而不吃屎,看来这狗做得颇有些境界。须知狗对屎的渴望,绝不亚于人对于功名利禄的贪恋,“我什么都能抗拒,就是抗拒不了诱惑”(王尔德语),可见诱惑误人之深。但这条狗面对“嗅之而香”的屎居然能做到“立念不食”,岂不让那些吮痈添痔之人登时愧杀?
当然,这只能是批判者的一厢情愿,自古以来吃屎者就不乏其徒。如果他们的以臭为香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就如蝙蝠爱黑暗、蛆虫恋泥淖,我们自是无话可说,那好歹也算是一种信仰吧。可恨的是大多数吃屎者心里都是清醒的,他们明知自己在做什么,却一点都不在乎批评。人岂能为别人的眼光而活?所以他们便益发毫无顾忌,旁若无人,即使他的确在吃屎,即使他已被千夫所骂,他们仍奖大嚼大咽,甘之如饴。
此外,还有一类善解人意者,他们在吃屎之余,又横生一种理论,以为人生天地之间,有时便免不了要吃屎,只是吃得多少而已。吃,是通达世事,不吃,便是不谙人情,进而推论所谓高尚,不过是人前不吃,人后暗补的克己复礼层面,而卑劣,自然就是想吃就吃,直奔主题的及时行乐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