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女孩。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参加女友的婚礼。于是,我慢慢地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
小时候渴望长大,特羡慕妈妈与邻居的大姐姐。希望拥有漂亮的衣服和又黑又长的头发。记得那时,我很喜欢妈妈试穿衣服的样子,便寸步不离地打开衣橱,把妈妈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可是,上衣一下子到了脚下,站在镜前一照,哦,比唐老鸭还丑。于是,好想长大。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到妈妈那么高了。妈妈则拍着我的头说:“傻孩子,不要急,等你长大了,妈妈也就老了!”
妈妈的语气中带着伤感。我不懂,只盼望自己快点长大。
邻家的姐姐有一条红色带白点点的连衣裙,总是见她扎着长长的辫子,穿一双白色皮鞋,在街上飘来荡去。那样子活像一只欲飞的蝴蝶,真漂亮。真的,儿时的记忆里对这些都是多彩多姿的。
于是,盼望长大的心情越加强烈。
我曾经多次拿起手中的笔,想写一写你,但终究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笔异常沉重,你的沧桑,你的辛劳,你的一切一切,是我这支笔所能描述的吗?
否。
今天,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却始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焦点来写你这位母亲。多少年来,你就像我心中的一本世界名著,需要我在闲时忙时,慢慢地品味,细细地体验,一页一句一字地斟酌。一本世界名著,我总有读懂读完的时候;可是你,我心中的名著,却像一颗水晶石那样明亮,如隔雾的山一样朦胧。
“你懂得好好地做人就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什么都会懂的。”
当我搂着你的肩膀时,你总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就这样告诉我。
也许是我还没经历过你那么多岁月的缘故吧。
我相信我心中的誓言,我相信许多年后的故事。
妈妈,虽然我知道你不愿过生日,虽然我清楚你对“生日”这个字眼已觉索然无味。但是作为女儿,我怎么会忘记?
四十四年前的今天,你成了别人的女儿。四十四年后的今天,你的女儿将用什么样的笔,什么样的语言才写得好你?
年华似水。眨眼间,个子就和妈妈一般高了。终于,懂得了岁月无情的道理。一个人,离开了生活20年的家,离开了依赖惯了的父母,在本不属于自己的都市里,拼命地工作,读书写作。有收获,也有失落;有喜悦,也有忧伤。但是,我早已懂得生活之艰辛,人生之不易,因此学会了如何面对一切,包括自己。
当然,有许多时候,我也认为自己太平凡,会为一件漂亮的时装,因囊中羞涩不能穿到自己身上而失去平衡心态。回到小屋里免不了多照几番镜子。唉,算了吧,不穿那件衣服也并非丑不堪言。潮流日新月异,如何追得上?
走进围城的女友们在经过现实的生活之后,脸上的甜蜜被倦意所代替。“还是你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真的吗?我好庆幸自己还是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
长大了,我竟疯了一样迷上了照镜子。妈妈说:“照吧,越照越老。”
我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她头上有了几根白发。而邻家姐姐的手中已牵着个五六岁的男孩,时光在不经意间已经转了许多个圈。
似水年华,应该好好地去珍惜。
多少年来,你就像我心中的一本世界名著,需要我在闲时忙时,慢慢地品味,细细地体验,一页一句一字地斟酌。
摇篮
深沉的蓝天上挂着一弯如弦的新月——这就是泰戈尔的《新月集》的封面。不知为何,见到它,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老屋的角落里见到我睡过的摇篮。
竹编的篮框,木制的篮架。一个布满岁月灰尘的摇篮被无数遍《摇篮曲》浸润过,让我分不清它当年的真正色彩。
母亲说,这个摇篮啊,是当年在山旮旯当教书匠的父亲从那里带回来的。听到这,我的思绪早已插上翅膀,陷入了久远而动情的遐想中……
山村,水墨描出来的一种寂静。
乱石纵横、坑坑洼洼的小道从雾霭中蜿蜒而出,一个年轻的父亲一头挑着油漆未干的摇篮,一头挑着沉甸甸的父爱,“嘎吱嘎吱”地向山下小站走去……
突然地,疏疏朗朗的雨帘打湿了父亲肩头的摇篮,打湿了父亲匆忙归家的脚步。
泥泞的山路,悄然写下父亲爱的散文诗。
父亲说,当年呵,母亲抱着我伫立在村口的榕树下,等待父亲,等待摇篮。
大榕树,枝叶蔓天。榕树下,母亲静谧的怀里停泊着一个婴孩。她翘首远望,风儿把她的刘海吹成一绺一绺的。她脱下外衣,裹了裹怀里的婴孩,黑亮的眸子流淌着母爱的温柔。
蓊蓊郁郁的大粒菊的清香,润圆了母亲甜甜的梦。
父亲扶着摇篮边,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进了摇篮,他们俩温情脉脉地望着摇篮中的婴孩,尔后又相视笑了。
这该有多少诗意般的温存啊!那痴痴注视的目光该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圣洁、最无私的感情传达吧!
窄窄的摇篮啊,宽厚的父爱;小小的摇篮哟,浓浓的母爱。
我凝神地盯着它,伸出双手抚摩它,就像抚摩着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
米把长,尺把宽的摇篮。一米六,四十三公斤的我。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二十年前我刚出生的样子。记事起,自己就是个会说会笑会哭会闹会蹦会跳的小丫头。
“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爱的财富。”这是泰戈尔在《新月集》里说的一句话。万籁俱寂的秋夜,重新琢磨着这句话,我似乎见到了二十年前摇篮中挺胸凸肚蹬腿笑闹的我,隔着久远的岁月,我仿佛听见了母亲伏在摇篮边疲倦的微鼾声……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花生壳般的摇篮哟,摇啊摇,摇走了我的幼年,摇大了娇小的我。终于,儿时的摇篮被悄悄地遗忘在老屋的墙角,遗忘在父亲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母亲依稀可见的皱纹里。
借着幽幽的水光,我发现——父母亲老了,他们苍老了,就像老屋里的摇篮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侵蚀。可我却长大了,年轻了,是我劫去了他们的年龄啊!
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漫上心头,泪水悄悄地浸湿了枕边《新月集》的封面。
一弯新月挂在梢头,一曲《摇篮曲》在闪闪星光中荡漾,恬恬梦中的我看见我睡过的摇篮变长变大,载着父母遨游月宫……
父亲扶着摇篮边,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进了摇篮,他们俩温情脉脉地望着摇篮中的婴孩。尔后又相视笑了。
曾经住在这里
我曾经住过这里……
一个长长的、小小的胡同,两排低矮的木房子,一条青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胡同口的那棵大榕树下。在多少年以后,我又曾多少次从梦里走进它。
那时候,我还小。十岁?八岁?大概更小些。外祖母家住省城,省城有高高的楼房,大大的汽车,含在口里冰冰的、甜甜的冰淇淋……于是,那里便成了我童年的梦。每年暑假,我都吵着母亲带我到外祖母家度假。
那一年夏天,母亲又带我来到外祖母家。
我穿着白底红花的马夹、蓝蓝的裤子,一双男式小凉鞋,薄薄的、稀稀的几根黄毛扎成一个冲天辫,牵着母亲的衣襟,小脑袋从母亲身后伸了出来,怯生生地瞧着那些穿着入时的城里孩子。他们围着我,指手画脚,挤眉弄眼地看新鲜。昨夜,我还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的新衣裳,今天,却成了他们的笑料。当然,他们还笑我的冲天辫,笑我浓浓的长乐口音,叫我“长乐鬼”,笑我男式小凉鞋,笑我身上所带的泥土味。
“哼,这些城里人,居然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你们就细皮嫩肉的,有什么能耐?”我小声嘀咕着,且十分委屈十分恼火地向外祖母告状。
忽一日,我决心露一手给他们看看。我叫来了他们几个,跑到大榕树下,双手一抓,两脚用力往上一蹬,就坐到了横着的树干上。我皱起鼻子,双脚不停地荡来荡去,一副得意的样子,“哼,你们当中的小子,还比不上我这个丫头,有本事的也上来,上来呀!”
这一招果真把他们吓住了,但很快地他们又起哄似地暴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不肯承认我的长处,只因为我是一个乡下孩子,只因为我那一副“土八路”的样子。
瞧他们那副样子,我涨着小红脸,怒目圆睁,从树上跳了下来,揪住跑得最慢的小路路,往地上一摔,又追别人去了……
“这丫头,哪能这么蛮?”英子阿姨紧紧地抱住了我。
英子阿姨跟妈妈最要好,还是妈妈当新娘时的伴娘。她结婚好多年了,都没孩子,后来那个大个子叔叔就跟她离了,阿姨自己没孩子,也就特别喜欢人家的孩子。
“英子阿姨,他们说我‘长乐鬼’,他们……”我搂着英子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英子阿姨捏着我的鼻子笑了。
孩子们是最宽宏大量,最能容纳一切的。很快地,像春天来临,积雪融化,渗入厚厚的土层,我们之间的隔膜早已消失得不见半点痕迹。他们会静静地坐成一圈听我讲一些乡下的新鲜事,我也跟着他们在大榕树下滚弹珠,跳皮筋……
炎热的夏夜,我们最喜欢在这儿乘凉,竹椅排成一长串,芭蕉扇一会儿拍拍小腿,一会儿打打背,大伙儿齐声高唱着:“月光光,照厅堂,公(祖父)吃饭,马(祖母)抱孙……”大榕树在夜的纱幕下轻摆枝条,金黄的圆月从树梢间探出脸庞,笑眯眯地望着我们。
这一夜,英子阿姨又来了。
英子阿姨喜欢跟我们玩在一起,给我们讲故事。讲完了一个故事,英子阿姨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我们:“八月十五的晚上,有月华穗从天上垂下来,只要你们耐心守在这儿,不发一点怨气,等月华穗到你眼前的时候,用剪刀轻轻地剪下一小段,用红纸包好压在箱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英子阿姨说到这里,还眨着大眼睛,冲我们神秘地微微一笑,“记住了,小鬼,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
小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致表示八月十五夜一定要齐心协力,一起等月华穗,等到天亮也要等。
日子在心急如焚中熬过。
十五的晚上,我带着舅舅厂里发的月饼,早早地来到了大榕树下。不一会儿,小伙伴也都来了。我们事先都约好了,剪刀红纸我带,剪下的月华穗大家共同享用,他们来陪我,给我壮胆就行了。我们仰着脑袋瓜,几双眼睛一齐盯着月亮。
一分钟,一刻钟,一点钟……
小伙伴都陆续被妈妈叫走了。这些胆小鬼,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一起等月华穗下来,妈妈一呼,就都回去了。我妈妈早已回乡下去了,外婆差不多睡着了,舅舅与未来的舅妈“压马路”去了。正好没人打搅,我决定一个人等到天亮也要等。
夏虫在草丛里叫着,小胡同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四周死一般的静。微风乍起,头顶上的树叶哗啦啦地叫着。我感到怕,感到冷,这时,我才发现,一向在那些城里孩子面前逞强的我,竟也这般渺小,好像有一只大老鼠,就会把我吞下,但倔强的我决不回家。我揉了揉睡眼,挪了挪椅子,紧紧抱住大榕树。
等月华穗下来时,我要狠狠地剪下一大段,给外婆变一台电风扇,省得她老人家整夜摇着芭蕉扇。给自己变一条连衣裙,比路路那条还漂亮。不过,不给舅舅,他前两天打我,也不给那些小伙伴,他们说话不算话……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凉床上,肚皮上搭着条被单,是半夜回家的舅舅碰到了我,把我抱回了家。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扑到窗口——太阳都升上半天了,我绝望地哭了起来。
外婆被我哭得不知所措,叫来了舅舅,舅舅又叫来了英子阿姨。英子阿姨没料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她十分尴尬,费了许多口舌,才让我明白,这是个传说,是古人编出来的故事。我才止住了哭。
“傻呀,这傻丫……”外祖母与英子阿姨相视笑了。
当时,我擦着泪眼,一百个不理解,一向最喜欢我的爸爸,一知道我“撒谎”,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吃“麻笋干炒肉”,为什么那么和蔼可亲的英子阿姨还撒谎呢?
时间在我稀里糊涂的幻想与想象中流过去。而今,有小孩叫我大姐姐,也有的叫我小阿姨了。当时的伙伴有的上了大学,也有的入伍,英子阿姨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华侨也出国了。因拆迁,那条小巷连同那棵大榕树也都消失了。
告别了童年,告别了家园,在这世界纷杂,人生沧桑的大千世界中,我又曾多少次从梦里走进它。因为,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这里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每个夜阑更静的晚上,把白天自己所做的事一一过滤,悄然发觉曾经费心思量的自己,同样难以走出嘈杂人群,世俗人事中的“小意识”时,我才真正怀念起童年时的天真、纯洁与倔强。
我曾经住过这里……
告别了童年。告别了家园。在这世界纷杂。人生沧桑的大千世界中,我又曾多少次从梦里走进它。只有在每个夜阑更静的晚上,把白天自己所做的事一一过滤。我才真正怀念起童年时的天真、纯洁与倔强。
葡萄园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的面庞像荒野,布满了沟壑与坎坷;
她的白发如枯草,撒满了岁月的灰尘;
她的眼睛如古井,流淌着人生的凄凉。
一块葱绿的葡萄园,一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一个老人,她每天都守在这里。
每天每天……
那时候,她总是默默地清扫着小屋前的残枝败叶;
那时候,她总是用干柴似的双手操着剪刀,剪下一串串水灵灵的葡萄;
那时候,她总是挎着小竹篮,穿梭在园子里……
后来,我上学了,学校就在离葡萄园不远的村祠堂里。每天清晨,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总停下手中的剪刀,笑眯眯地望着我。
“娃,去吧,迟了先生要罚的。”这时候,她那古井似的双目,漾出了人生的慈祥与安宁,但始终也掩藏不住一种多难后的坎坷与沧桑。
时光似乎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出现了一种永恒的色彩。她和她的葡萄园融为了一体,她把她的一切寄托在了一块小小的土地上……
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每天上午课间操休息时,我们一年级的每个小朋友总能分到一串洗得发亮的葡萄。老师说,这是葡萄园的奶奶送来的。
“老师,她为什么要分葡萄给我们吃?”
“嗯——”老师微笑着摇摇头,“你们长大就明白了。”
夕阳西下,是老人的目光和夕阳照着小小的我踏上回家的路。
葡萄园里有故事,小屋里藏着秘密。
终于有一个黄昏,我按捺不住心的好奇,在葡萄园前,我停住了脚步,踮着脚尖,极力地想解开心中的疑团。
“真是孩子,进来吧……”她和悦地笑了。
我看清了,这爬满绿藤的小木屋收拾得很干净,里面有一张床,床边是张很古朴梳妆台,台上并排放着两个镜框,一个夹着一位憨厚纯朴青年农民的相片,另一个则是与我差不多大的大眼睛的男孩。照片早已发黄了。
“这孩子当年也八岁。”她眯着眼睛看我。
“你的儿子?”我眨巴着眼睛,迷惑地盯着她枯瘦的脸。
她点了点头,坐了下来,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屋外的葡萄园,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年轻时,她嫁给了一个游击队长。结婚才七个月,丈夫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活活埋在一片葡萄园里。又几个月,她生下了个男孩。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要儿子长大为他爹报仇。可是,儿子八岁那一年,因为饿,因为馋,偷摘了地主园里的一串葡萄,被活活打死……
“造孽啊,葡萄园!”说到这里,老人古井似的干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浊泪。
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我该回家了,又是老人的目光和夕阳送我踏上归途。
葡萄园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我上了中学,又上了师范。假期回家,我再次去葡萄园,阳光照在青藤上,门紧锁着。也许,她又送葡萄到学校去了;也许她串门去了——但我知道她不会去串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