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龙船地，还徜徉着残冬的影子，气候潮湿阴冷。道旁的角垴处，田间的垡眼里，猫着一堆堆未化的雪。狮子古河堤上，报春的使者水杉、杨柳、苦楝们，光秃秃的褐色枝条，孤零零地刺向天空，挣扎在梦魇般的寒风中尚未苏醒。
318省道旁，大棚种植区却已是热气腾腾。冬去春来，大棚户主们在这里安营扎寨，配置了锅碗瓢盆，扛来了铺盖行李，在这里吃，在这里住，守护宝贝似的小心伺候，一刻不离左右。老精怪不负重托，一环一环悉心指导，十八般武艺，果真是叫花子打架——合袋子扳了。地皮发白，是苗子要渴了，连忙浇水；叶子泛黄，那是饿了，赶紧施肥；大棚露气了，立马堵起来。防病治虫，打老叶，掐掉营养枝，步步精准到位。汗水和辛劳，终于迎来了大丰收，户主们的脸上，溢满欢快的笑容。
周凯旋重新出马，乘坐公气穿梭在省城的大街小巷，终于联系到几家农贸市场和果蔬批发中心，并且陆续有人前来实地考察，参观了龙船地和南巷的大棚种植基地。在西红柿的大棚里，千千万万的西红柿，一个个都拳头般大小，虎头虎脑水淋欲滴，晶莹剔透，直叫人眼花缭乱。黄瓜大棚，又是一番景象，竹木藤架一排排，一行行，排列得井然有序。极目望去，高高的棚架上，绿茵茵的长条黄瓜，小槌棒一般密密实实垂吊在藤架上，一片琳琅。客人们十分高兴，分别与龙船地和南巷商签了合同。
陈子凡和许宏达，对家乡的大棚种植十分牵挂，运用自己的影响，联系到峡江大学后勤保障中心，方姓经理亲自驾着小车而来。看过大棚之后，方经理兴致勃勃地说，恭喜你们，硬咕咕的钞票，已行进在通往龙船地的路上了！立即签了合同，并允诺只等果实可以上餐桌了就来调运。刚准备返程，忽然发现小车的后轮瘪了，仔细一看，被戳穿一个大洞；再一看，车门缝里塞着一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要进龙船地，先交保护费！
周凯旋一见，心猛地往下沉。方经理倒显得坦然，笑着骂道，阶级敌人捣鬼哩！杂种，有本事来收保护费呀，躲躲藏藏干什么？反过来安慰周凯旋，这种事不是绝无仅有，没关系，一颗老鼠屎，坏不了一锅粥，我们免疫力强，吃了！方经理带了后备胎，周凯旋帮忙，三下两下就换好了。
送走了客人，周凯旋立即将这一情况告诉马驹。马驹说，幸好方经理胆子大，要是碰上个怕事的人，可能问题就复杂了！周凯旋递过那张纸条，马驹仔细看了看，还给周凯旋，说，这是个警讯，我们不可掉以轻心，你把它收好，兴许以后有用！
他们迅速将这一情况，向理事会做了通报。伍立春说，我估计在龙船地，除了李鹏飞和大毛，没有谁会干这种缺德事！他们讨论了要不要向东河镇派出所报案，陈也青说，现在并没有构成太大犯罪，不用麻烦派出所，大家把眼睛睁大一点就行了！
这一事件很快传遍龙船地，大棚户们气得两眼喷火，说这狗日的杂种，是在扳老子们的饭碗哩！陶国枝还号召说，大家睡觉也睁一只眼，碰到补锅佬手上了，非撕断他的屎肠子不可！
郢州市新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选举，和村委会换届选举就要开始。龙船地无论人口和耕地面积，在东河镇都首屈一指，陆明鉴投以特别地关注。李鹏飞是他的铁杆扈从，作为候选人之一，自然要坐头把交椅，但他的“建议”却遭到抵制。伍立春和女伢爹、陈也青们，在龙船地进行了广泛的民意考察，一致推选马驹作为市人大代表、周凯旋作为村委会候选人，报到了东河镇。理由很充分，这是根据村民代表的意见而推荐，群众一致认为李鹏飞不是东西，当然不会推荐，名单无法更改。
这是一起重大事件，重重地刺伤了陆明鉴的神经。更为严重的是镇委副书记柳南陔，在镇委会上领衔发难，龙船地的两名候选人强势通过，这让陆明鉴产生极大的挫败感。李鹏飞是不是东西根本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这种逆反本身，简直就是对自己权威的蔑视和挑战，陆明鉴难以容忍，也有一种隐忧。这背后显然有某种潜流在涌动！
东河镇委办公室里，陆明鉴独自一人背着双手踱来踱去，颇似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办公室静得可怕，他阴鸷的眼睛漫无目标的睃巡，却总见马驹的影子时隐时现。马驹，马驹！他的不羁，他的狂放……资助修缮礼堂的要求被拒绝；入驻工业园的提议遭漠视；冯站长一行受羞辱……大棚区被涂抹的标牌；朱定昌面前的刻意讽谕……索尼笔记本电脑，与月华重续旧爱的暗送秋波；这一切仿佛一团枯枝败叶在旋转，最终扭结成一股强大的离心力，彻底撕断了他们之间气若游丝的血缘纽带，不同的人生经历造成的隔阂，根本没法弥合。他们曾经陌生，现在仍然陌生。什么弟弟！他曾经姓“马”，现在仍然姓“马”，永远不可能姓“陆”或姓“薛”！
肖卉文章的强力造势，朱定昌对马驹的垂青，无疑使马驹成了一个众所瞩目、影响日增的标志性人物。而朱定昌隐含的责备，则让陆明鉴感到了无形且巨大的压力，加深了他的危机感。就算他马驹是兄弟又怎样？权力场上的是非曲直，是不以兄弟血缘论处的。他必须廓清事实，以正视听，证明自己的公允、公正和无懈可击。
大棚区热闹非凡，外地调运西红柿和黄瓜的车辆源源而来，放眼望去，棚区的过道上停满大卡车，煞是气派。大棚前的空地上，西红柿、黄瓜、辣椒，堆得小山一样。户主们相互告诫，“瘪绿乌黑怪”的果子，绝不能以次充好，以免坏了龙船地的名声，吓跑了客户。他们还彼此提醒，眼睛睁大些，狗日的从裤裆里溜出来了，抓他的现行。大家果真盯得很紧，运输的车辆出出进进，倒也相安无事。
方经理来调货了，马驹和周凯旋给方经理帮忙上车。方经理说，小马呀，听说你丢了车，陈副秘书长可关心啦！马驹十分感动，说真得感谢子凡哥！忽然手机响了，原来镇上约他去开座谈会。
“有什么好座谈的？”马驹不想去。
“去吧，礼多人不怪。顺便会会陆书记，毕竟是兄弟，别弄得太僵！”周凯旋劝道。
“去就去吧，我一会就回来！”马驹想了想，说。
来到镇上，马驹被领进了镇政府大院后的一间接待室，接待他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没有通报姓名，只是很客气地让坐、倒茶还奉烟，都被马驹婉拒了。
“马驹同志，”中年人笑容可掬，“你在龙船地大兴土木，精神可嘉，镇委和镇政府是充分肯定，也极为赞赏的……”
“请抓紧时间！”马驹颇不耐烦，他不喜欢虚与委蛇的空洞套话。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是这样的，有人反映你的某些行为，背离了镇里既定的发展框架，扰乱了发展战略的全局……”
马驹看出了对方的来者不善，说：“如果老百姓知道你们的‘框架’和‘战略’，我也许不会‘背离’和‘扰乱’了！”
“同时，你妨碍国家工作人员执行公务，扰乱了金融市场，有这回事吗？”
“有啊！曾经有人去收管理费，还要罚款，被我严词拒绝了！”
“仅此而已？”中年人兴奋地推开纸和笔，“还有呢？比方，你们搞了个什么理事会，凌驾于村支部和村委会之上，这就有擅立山头、国中之国的嫌疑。你还自封为‘区长’，手都伸向了南巷，引起了人家村上的强烈反弹，这不利于和谐呀……”
马驹兀自冷笑，正待回答，手机响了。刚要接听，中年人厉声说，“请把手机关上，我先帮你保管一下！”马驹“啪”的一声，把手机扔在桌子上，霍地站起来，斥责道，“无耻的讹诈，我要控告你非法拘禁！”
“你别上纲上线了，大老板！”中年人满脸堆笑，“请你来，主要就是核实一下相关情况，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保证让你回去！”
“你别演戏了，你记着，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马驹愤怒地说，“对不起，我不奉陪，太疲倦了！”顺势往床上一倒，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就在马驹去镇上不久，周凯旋迎来了一位干部模样的客人，相貌平平，一脸络腮胡子倒是颇有特色。没有任何套话，络腮胡子直接了当地问周凯旋，马驹是怎么放高利贷的？
“放高利贷？”周凯旋一下子懵了，“没有啊！”
“绝对有！”络腮胡子很笃定地说，“民间借贷，政府是不干预的。可月息、年息高得离谱，这就是开地下钱庄，有以资助为名，行敛财之实的嫌疑，政府就不得不予以调查。为什么找你，因为这件事是你亲手操办！”
周凯旋完全忘了，想了好久才终于记起来，那是在给石头、磉磴结子们放发资助款时，为了防止一些人一窝蜂的跟着伸手，自己别出心裁想了个“打脱不如吓脱”的妙计，确实对李鹏飞、大毛说过月息、年息之类，也正因此遏止了他们的贪欲。孰料竟有人以此大做文章，真是莫须有，龌龊至极！
“你快走！”周凯旋愤怒地下了逐客令，“小心龙船地人朝你拍砖，拿起锄头、锹把，砍你的脑壳！”
络腮胡子狼狈而去。
周凯旋觉得此事颇有来头，需要立即提醒马驹，做好心理准备，防患于未然。赶紧拨打马驹手机，却关机了。周凯旋忐忑不安，担心马驹在镇上遭到羞辱甚至伤害。他不敢将此事贸然告诉马家人，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就去向陈也青做了通报。
陈也青沉吟良久，说，马驹进退裕如，没有任何事情授人以柄，充其量亵渎了某些人的所谓尊严，寻衅发泄一番怨忿罢了。不过，也有必要给予他们当头棒喝，这可以帮助他们反省，促使其洗心革面，改弦更张！现在我们可以借助于传媒，发起舆论攻势，他建议马上与肖卉联系。
周凯旋立即与肖卉通话：“老同学，马驹失踪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肖卉十分诧异，电话里语气急促，“噢噢，你别急，慢慢说，说清楚！”
周凯旋心里慌张，语无伦次说了事情的经过，说镇上有人让马驹去座谈……接着又有人来村上调查……忽然就联系不上了……
“原来是这样，”肖卉心里坦然了，“我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哩。东河镇不是黑手党的天下，没事，他绝对安全！如果情况就是这样，我立即行动！”
陈也青在一旁哈哈大笑：“凯旋，你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了，马驹一定安然无恙！”
诚如陈也青所言，马驹屁事没有。他在镇上招待室的简易床铺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后醒来，忽听外面有人窃窃私语，好一阵子过后，一个络腮胡子一闪身走了。那位与他“座谈”的中年人踅进来，很亲切地说：“马驹同志，也许我们有些唐突，冒昧，其实是误会，请你原谅！我们的初衷是好的，既然群众有反映，社会有舆论，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事情弄清楚了，你可以回去了！”
“不行！”马驹大声说，“你们为什么拘禁我，你必须讲清楚！否则，我将控告你们！”
“误会，误会！”中年人一迭连声地道歉，赔礼，“请你原谅！请你原谅！”
“请你记住，并转告你们的始作俑者，他必将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马驹在大步跨出接待室的时候，扔下了这句话。
回到家里，马驹越想越是义愤难平。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居然有今天的遭遇，这不仅是对个人尊严最赤裸的羞辱和侵害，更是对一种公理的掌掴和亵渎。善举、公义、财富，没有权力的庇荫，就像豆芽菜一样苍白和孱弱，一不小心就成为权势的盘中餐了。有必要狠狠予以回击！是在博客上发帖予以公开披露和抨击？还是向有关部门投诉？他正在认真思考，周凯旋寻了过来，问：“怎么样？没事吧？”
“他妈的！”马驹无限感慨地“国骂”开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气愤，有些人就是无法无天！”
周凯旋原本担心马驹受到伤害，见他平安归来，如释重负，连忙叮嘱道：“别的留以后再说，现在快跟肖卉联系！”
“怎么把她扯进来？”马驹不解地问。
“什么都别说了，如果她‘立即行动’，恐怕会弄得满城风雨，反而影响不好！”
肖卉确实“立即行动”了。马驹的电话打过去，她哈哈直乐，说周凯旋的担心其实是多余，但为了给某些人敲一敲，采取一些行动还是有必要的！
“你采取什么行动了？”马驹在电话里问。
“声援你呀，放心，我很克制！”旁边有人喊“肖卉”，她匆忙关机，“你先上网看看，我现在正忙，待会联系！”
马驹满腹狐疑，立刻上网去查，果然有一篇署名“我知道你”发的帖子，标题是：
《道德行僧的滑铁卢》
……当他驾驶着自己的道德快车，一路狂飙的时候，他无意间触犯了某些人。他的财富叫他们垂涎，他的坦荡叫他们难堪，他的旷达叫他们无地自容。于是，他们在背后鼓噪，策划，罗织，以获得报复的快感，发泄的满足。这一切是多么的拙劣、幼稚而且是徒劳的……！
……我知道是你！当人肉搜索启动之后，你将无所遁形。明智的选择是，自己走到阳光下……！
一般浓浓的暖意，在马驹心头升起。肖卉啊，她总是扮演着快乐的天使，却用如此的火辣、犀利，默默地给自己以培植和呵护。真难为她了！
马驹下线后，去了沼气建设工地。施工进度快极了，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沼气发酵池业已封顶，环绕的不锈钢转梯在同步安装；紧傍一边的钢结构贮气罐，大半截也高高耸立，完成主体工程已是指日可待。
伍立春在现场应召，根据施工方的需要，做些临时性的安排。一见马驹就说，我刚才到处找你，还去了你家，都找不到人。打电话，又关机了！
“有事吗？”
“有点小事与你商量。”伍立春告诉马驹，在五组和六组之间有条小沟，输气管道从那里经过，管子悬空暴露在外，容易遭受意外的碰撞而损毁；得在沟里打水泥礅，用水泥预制板搭个小槽捂着，这样更安全。
“小事一桩，还商量什么？你安排人办！”马驹痛快地说。
刚离开，手机又响了，一看是肖卉。
“上网了吗？”肖卉问。
“看过了。感谢你，我的好保姆！”马驹调侃道。
“我的心被你牢牢拴住了！”肖卉格格格地笑，顿了顿，“我最近才听说，你跟陆明鉴陆书记是……”
“孪生兄弟，他是哥，我是弟！”
“简直不可思议！世界上那么多的阴差阴错，离合悲欢，却在你身上被复制、被克隆了！”
“被克隆没关系，车行车道，船行船水，我过的是普罗大众的常态日子，他乐此不疲地奔他的仕途生涯，彼此走自己的路，一切如常，互不干扰！”
“过去为了采访，我跟他没少打交道，他跟你完全不一样啊！”
“俗话说，一娘养九子，九子九个样！”
“那倒也是。有件事……你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可能有麻烦！”
“他早该下课了！”
“可是，他毕竟是我们的兄长……”肖卉说不下去了。
肖卉的帖子迅速发酵，跟帖接踵而来，人肉搜索呈铺天盖地之势，连陈子凡和吴宏达，都分别与他们的老爸电话联系，问出什么事了？陈也青说，事情不大，有人兴风作浪罢了！陈子凡很生气，简直无法先天！女伢爹则告诉儿子，驹子被镇上关了半天，很快就放回来了！吴宏达也义愤填膺，大骂混账透顶！
但这股浪潮很快就嘎然而止，事情急转直下。消息传得满天飞，陆明鉴果真被“双规”了，他是去市里开会，再也没有回来。事已至此，马驹也就此打住，不再投诉和追究了。
华艳湖上的鱼棚子里，又来了几个人，除李鹏飞外，还有曾“闪亮登场”的大叫驴和刀豆脸。李鹏飞一脸哭相，大骂你两个不是东西，那天原本可以从郑场人那里掏点油水，你狗日的们一见伍立春就跑，让老子一个人挨打，是不是人呀？大叫驴说，你打不赢伍立春，悖时！那点小钱老子不在乎，像一截糟木头立在那里，好看？刀豆脸说，你当村长……李鹏飞很不耐烦，什么鸡巴村长？马上要下台了！老子真后悔，早该把那桥给炸掉！前几天老子放了个起身炮，丢了一张收买路钱的条子，还把外地来的那小车辊子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