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驹不敢正视孙月华的目光,心里涌出无言的苦涩。联想起在她家做客的情景,就在心里骂自己,口是心非,虚伪!那天,尽管孙月华一副女主人的模样,马驹却看出一些端倪。陆明鉴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霸气,孙月华的拘谨和压抑,都若隐若现。这中间显然潜藏着一种极不和谐的因子,只是没想到她心里竟有如此的苦衷!
是啊,龙船地小学的民办教师孙月华,嬗变而成为东河镇第一家庭的主妇,她无疑享有衣食住行的丰裕和足够的风光与体面,但这层华丽包装裹着的,却是一个孤独、凄清的灵魂。一位年轻的女性,失却了应有的鲜活与风姿,是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法医治的心灵创口。当年,如果不是那么多阴差阳错,他们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孙月华会承担起教师和主妇兼顾的优秀角色,轻松、愉快、随意地享受自己钟情的生活,而不必那样隐忍、谨慎和小心翼翼。他们不会刻意去追求显赫和富有,他们将成为一对平淡、踏实的柴米夫妻,相濡以沫、相依相伴地走完人生的旅程。但现在,这已成水月镜花,可望而不可求了。马驹伤感不已,陷入到深深地愧疚与自责之中。
“开头那几年,确实还不错……”孙月华嗫嚅道,“他大学毕业后,组织分配来到郢州市委机关,他的父亲,喏,上次在我家里,你见过一面的。老人家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教授,环境与能源领域的专家……”
“是薛坦教授吗?”马驹问。
“是呀!”孙月华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他刚来过龙船地!”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陆书记知道,可能他忘了告诉你!”
“不是忘了,”孙月华愣了愣,脸上泛起一丝悲凉,“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我,这就是陆明鉴!”
“月华!你不必想太多……”
“没什么!”孙月华恢复了平静,又说,“薛坦教授和原市教委一位副主任的父亲,是大学同学……”正因了这层特殊渊源,她的民转公办得很顺利,而且很快调进东河镇城区的重点小学。陆明鉴人长得帅气,工作能力也强,刚结婚时,他在市委宣传部当个小干事,后来下到乡镇,不几年就副乡长、镇委副书记,一路扶摇直上。来东河镇赴任之前,他任正科级的市工业园管委会常务副书记、第一副主任。按正常调动程序,他到东河镇任镇委书记,也只能算是平调,可前面还加了个“代”字,这是很不寻常的……
“我担心哩!”孙月华显得忧心忡忡,“他年纪不大,可官场的潜规则,玩起来那么老到。现在有一股风,说他在工业园主管规划和城建时……”
马驹沉默了许久,才很郑重地说:“月华,我理解你的苦衷。你所担忧的事,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但愿那只是空穴来风。既然有风,你就不可掉以轻心!那些当了官又践踏了红线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绝顶?不是玩弄政治游戏的高手?结果怎样?不能心存侥幸呀!越过了那道坎,恐怕谁都难以豁免,你应该常常给他提个醒!”
“没用的,要不然,他就不是陆明鉴了!”
“月华,”马驹看了看墙上的宣纸条幅,安慰道,“如果我们权且套用王国维先生的理论,将西风骤起,碧树凋零,看作人生的第一境界;你不放弃,‘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定‘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哩!婚姻,爱情,事业,是需要热忱呵护,需要精心培育和调理的,也许一切都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好,不说这些了!”孙月华苦笑,忧伤的眼里,忽然泛起神采,“十年后再听到你这些肺腑之言,还有对我家庭的关照,我满足了!马驹哥,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再爱你了,你吻我一下可以吗?”
马驹犹豫了,面对日夜思念的女友,他真想搂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甜甜地亲吻啊!但是,他最终关上了情感的闸门,动情地说:“月华,让我们把这份宝贵的亲情,永远珍藏在心里,直到地老天荒!”
小蓓蓓叫着妈妈,格登格登奔上楼来,一下扑进马驹怀里。马驹弯下腰,顺势将她高高地抱了起来。孙月华看在眼里,泪水悄悄地浸润,笑着说,这丫头鬼道哩!上次你送的酸酸乳,嘴巴噘到天上去了;这次送了索尼笔记本,态度大不一样,成天念叨马驹叔叔马驹叔叔哩!
马驹开心地大笑:“这叫火眼金睛,泾渭分明嘛!”说着,下颏巴猛地贴到蓓蓓脸上,硬扎扎的胡子,刺得她格格格笑得小辫辫摇开了花。
这小丫头果真与马驹有些缘份,硬是姣得滴滴转。一忽儿捏住马驹的嘴巴,马驹就学猪八戒咕咕咕咕的打呼噜;一会儿又扪马驹的鼻子,马驹又学羊儿咩咩咩咩直叫唤;她还说这叫声不好听,指明要听马叫,马驹就伸长脖子,学着马儿咴咴咴咴引颈长鸣。如此几番过后,忽然兴趣转移,关注到马驹的耳朵了,拧过来,撇过去,反复考证过后,宣布了一项重大发现:马驹叔叔,你的耳朵上有个小眼眼哩!
“是吗?”马驹很开心,“有一天睡觉不小心,被虫虫咬出个小眼眼,你以后可得当心啰!”
“你骗人!”小丫头郑重驳斥道,“我外公有个小眼眼,我爸爸有个小眼眼,都是睡觉被虫虫咬了?”
“你有没有小眼眼呢?”
“我没有!”
“这就对了,你是你妈的小宝贝,哪能叫虫虫咬呢?”
孙月华也很好奇,过来揪起马驹左边的耳朵看了看,立刻惊诧不已,这可是老公公不厌其烦地讲述过多少遍的故事呀!自从上次在家里,与马驹哥见过一面之后,老公公更是电话频频,念叨个没完没了!
“马驹哥,你耳朵上……还真有个小眼眼!”孙月华差点叫了起来。
“还真有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马驹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俗话说,人有同相,树有同皮,世上巧合的事多了!”
“是吗?”孙月华不敢往下想,更不敢往下说了。
马驹去了红星村,找到了老精怪,开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每月工资一千五佰元,时间暂定一年;生活由龙船地全包,吃饭在悦兰酒家,睡觉在农户家里;老头子可以照常办自己的大棚,只要龙船地的生产季节和正常作业不受影响,与他们红星村同步就行;其职责范围是进行技术指导;具体要求,就是落实在单位产量上,要与红星村的平均水平大体相当。如此诱人的馅饼,谁不想吃?老精怪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后来有人说,这老头子就这么值钱呀!马驹说,技术和经验是无价的!再说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不能轻慢呀!
回到龙船地,马驹开始考虑,趁沼气工程还没上马的空窗期,将组建学校鼓乐队的事情,抓紧时间给办了。他先给肖卉打电话通气,请她在城关找个内行人士,帮助购买军鼓和铜管乐器,同时聘请一位老师,来学校做教学辅导。接着,他找到陈也青,说明自己的安排,陈也青一听,眼睛瞪得成了乒乓球,驹子,你还有完没完?钱够不够啊?会不会炸箍呀?马驹说,这花的是小钱,我心里有底!
“你呀你!”陈也青感慨系之,“龙船地的风水宝地上,怎么就出了你这位道德行僧啊!”
“您别夸我了,我都跟肖卉联系好了,您赶紧安排吧!”马驹笑着催促道。
陈也青踌蹰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行吧!东河镇下派的何老师,身上还有几个音乐细胞,陈也青当即决定,由何老师负责,去郢州城关镇购买器乐。马驹记起周凯旋已经出差,手头没有资金,想了想,再次给肖卉打电话,请她帮忙解决。肖卉乐呵呵地说,马大老板的圣旨,焉有不遵之理?没问题!
陈也青窸窸窣窣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折叠规整的报纸,摊开来,却是刊登着肖卉文章的那张《郢州日报》。他告诉马驹,在听到那个消息后,特地从镇教育组找来,一连看了好几遍。马驹说,那是肖卉的夸饰之作,不可当真!
“不!”陈也青深邃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她的文章,叙事准确,语言犀利,思想深沉,文彩斐然,耐读!尤其这句话,你看看……”
马驹凑过去,看到了陈也青用红笔划下的这样一段文字:
“……马驹同志不事声张,以自己的特立独行,实践着一种有别于过往的财富伦理,诠释了一个新时代的全新命题……”
“我受之有愧呀!”马驹说,“当然,我倒是觉得,如果全社会达成一种共识,即人们获取财富之后,能够树立和推崇一种比较平民化的消费理念,遵循一种健康的消费模式,那将是一次国家文明的腾飞!我们不能仅仅寄望于道德的感召,良心的发现;怎样建立起某种机制,形成一种良性氛围,确有探讨的必要!”
“是啊,”陈也青亦有同感,“要不,肖卉怎么说这是一个全新命题呢?”
“我感到惭愧啊!”马驹有些伤感,“我本来兴致勃勃,要办一个蕃茄酱品厂。我在网上查过相关资料,却又怀有一丝侥幸心理,以为那些信息里边可能掺有一定水分,结果不幸让狄专家给印证了。我囊中羞涩,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啊!”
“哈哈!”陈也青大笑,“我们的时代达人,也伤感起来了?这可是破天荒呀!这能怪你吗?”
“我只是遗憾。我曾在陆明鉴那里做过承诺……”
“别谈他!”陈也青很有些愤愤然,“给薛教授送行那天,我看出来了,他竟然一脸鄙夷和讥诮,什么格调!”
“其实,除去他的个人算计,他的提议未始不是一个好的选项……”
“问题不全在于资金,而是市场前景严峻呀!”
“这倒也是。”马驹仍然唏嘘不已,“我还悄悄确定了一个厂长的人选,就是齐国洪,多么精明又耿介的小伙子!可是……全泡汤了!”
“行了行了,驹子,”陈也青劝慰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古往今来,数不数数;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跌落尘埃,该有几许?你尽力了,皇天可鉴,不必自责。你说说家里的事吧!你就让你爸天天给你做饭?看着他一个人过日子?”
“这……”马驹难以为情,“我觉得黄二婶挺合适。老人家对我爸和我们一家人,是挺有感情的。只是还没跟我爸和弟弟、弟媳他们商量……”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比你还急!”陈也青决然说,“你爸那头没事的,你弟弟、弟媳他们的工作,交给我和女伢爹!”
“谢谢您啦!”马驹说,“有件事我倒忘了,石美蓉……也该成个家了!”
“不用你操心,”陈也青呵呵大笑,“有眉目了,前天美蓉去省里培训,就是齐国洪来送的行!”
陈也青找到女伢爹,女伢爹一蹦老高,长发这狗日的,一屁股塌死五百个癞蛤蟆,拖到日头下西山了才算?可他生伢的不作劲,你抱腰的出哑力有什么用?陈也青说,人家怎么作劲?大锣大鼓打了,我要找老婆,我要找老婆!女伢爹大笑,你说怎么办?我们来抱腰,帮他作劲呀!好!女伢爹一口应承,两位老人一商量,决定了行动步骤,风风火火做月老来了。
马长发正在后边厨房里做饭,女伢爹冷不丁闯进来,夹一箸青椒炒瘦肉,放进嘴里嗦了嗦,咸得舌头发麻,一连几个“呸呸呸”,说老马,你杀盐客了是怎的?又拈一块煎鱼,淡得胃里想呕,又叫,你这公一下,母一下,什么手艺呀?陈也青也径自揭开电饭煲,大叫,长发,你做的是粥还是饭呀?天天就用这糊糊招待儿子?马长发嘿嘿两声,干笑道,就这手艺嘛,驹子习惯了,不要紧!
“不要‘井’(紧),吃河水!你不能找个爱人呀?”女伢爹戏谑道,“实话告诉你,我跟陈校长就是来做媒,讨喜酒喝的!”
“您别说笑话了,”马长发满脸喜色,却又故意显出很无奈的样子,“哪个能看上我这补锅佬呀?”
“别装了,”女伢爹还要调笑一番,“补锅佬手里有金刚钻呀,当大款的儿子供着,高楼大厦住着,碗上的盖面肉,俏哩!”
“我可比不上您官老爷哩!”
陈也青看着两个老伙计你来我往逗乐子,瞅个空插话说:“老马呀,我俩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心里急得不行!我们给你相了个对象,就是黄二婶,你看怎样?”
还能怎样?可这话怎么出口呢?马长发磨蹭好一会,说:“我是没意见,可不知人家……火炉子靠水缸,半边热,半边冷的……”
“两边都热,”女伢爹大笑,“三十几年前就热得烫人,哪会冷了?”
马长发满脸红到脖子根了,又嗫嚅道:“不知伢们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