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坦的诤言，仿佛一记重锤，击得马驹胸中搅起巨大波澜。办沼气，作为一种投资行为，的确不是一项高明的选择。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龙船地忽然刮起一股风，说，你以为马驹是谁呀？一个做生意的！哪个生意人不想赚钱？是蛇都咬人哩！马驹先让你嗦糖果果，后叫你吃楝树果，你花钱烧他的沼气，他等着赚大钱哩！还说，人家把你逼过桥，再把桥板拆了，你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他剁，任他砍，躲进裤裆里也逃不掉啦！这些极具贬损的话语，说得水能点灯似的，让马驹十分懊恼又沮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挫败感压上心头。他不想向任何人吐露心声，一连好几天，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上网，借以纾缓胸中的郁闷和不快，也做一些冷静地思考。
这天，马大寨怪模怪样地过来，说哥，今天到我那边喝两杯惨酒吧！马驹心里疑惑，说你请我喝什么酒呀？马大寨说，弟兄伙的就不能在一起喝两盅呀？马驹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就将信将疑地跟了过来。
兄弟俩喝下两杯闷酒后，马大寨放下筷子，说哥，村上传儿传女的话，你听到了吧？你的瞌睡醒了没有？马驹说，什么瞌睡不瞌睡的？我不懂！马大寨说，你背人过河，卵子挺背，好心都成了驴肝肺哩！马驹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假装糊涂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马大寨就循循善诱地开导说，你好心好意办沼气，他背后说你是日哄人，想赚大钱。你趁早收业了吧，管他人死骨头烂呀！马驹说，半途而废恐怕不好吧？有什么不好的？这狗日的们都是皮筲箕，滴水不漏哩！是猪往前拱，鸡往后扒，生之为性哩！想赚他的钱，聋子打鼓——不响（想）！马驹说，人家这样想，也很自然呀！自然个屁！马大寨对哥哥的不堪教化十分光火，倏地跳起来叫道，好呀，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人家都做神龛子，把你供起来哩！说着，酒不喝了，筷子收了，气咻咻下了逐客令，去，去，当你的活菩萨去，我们是凡人，供不起你！李乖乖过来相劝，也不能扑灭飞迸的火星。
马驹没有责怪弟弟，倒有一种被击中软肋的虚脱感。马驹是凡人。他未曾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也不图获取感恩戴德。但这种无端的非议，个中的诋毁和中伤，总是难以释怀啊！都是些什么人呀，不可理喻！陈也青、女伢爹反复劝慰说，驹子，见好就收吧，你对得起龙船地人了！后来事态的发展，真相愈来愈明白，原来是李鹏飞和大毛，在背后散布流言蜚语。虽然掀起一股小小的逆潮，但和者寥寥，多数乡亲仍然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在上网查询之后，马驹做了反复权衡和评估。诚然，沼气的增值空间不大，短期获益的几率也小，但保值应该不成问题。作为一种长线投资，相当于购置一份存量资产，也等于是种了一块旱涝保收田。如果遭遇某种困境，它是一个用以解套的简单平台，能为维持基本的生存，提供坚实的保障。
马驹不想放弃自己的承诺，也不能叫乡亲们失望，他最终决定：上！
理事会对沼气工程，做了全面研究和安排。伍立春首先提出两条建议，其一是沼气要当成企业来办，薛教授都强调过，我们再不能让驹子无偿捐赠；其二是先给村民透透底，不管是谁，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使用沼气！女伢爹、许洪茂对他的建议，表示热烈地支持，陈也青却连连摇头，问马驹，你的意见呢？
“我是这样想的，”马驹笑了笑，“立春哥的用心我非常感谢。沼气肯定要当成企业来办，要讲究成本，讲究核算和投入产出比，要追求利润。办企业，相应的就会出现市场，出现供需关系等等要素。如果有了足够的沼气，当然是用户越多，利润越高；反之，就会造成浪费，增加成本。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我的意见，必须始终坚持它的公益性和福利性。我们应力求降低成本，让他们觉得便宜、划算而自愿使用沼气，决不能强迫命令！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尽量获取一些利润，这是我的底线！”
“这不对了！”陈也青大笑，“企业就是驹子的，每年的利润，我们要全部拿来给他偿还投资，哪怕十年、二十年。投资还完了，再交利润。这是规矩，应该立下来！”
“对！”周凯旋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规矩，由我以后形成文字！”
关于设备采购和物色施工单位，决定由伍立春和周凯旋负责考察，提出意向以备甄选。办沼气要培养自己的技术员，女伢爹提出了马大寨。马驹说，我弟弟就不作考虑了，孙立业怎么样？此言一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马驹知道，大家心里有意见又不愿说出来，怕拂了自己的面子，就分析说，孙立业回来后，其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末了还说了一通很玄奥的话，说这一安排，可以激活他的免疫系统，促进代谢功能的复苏，从而充分释放蕴蓄的潜能，他也许不会再次沦为边缘人了……
陈也青踌躇良久，终于表了态，说驹子你不让大寨去，是利益回避啊！安排孙立业也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捐弃前嫌，祖法伯地下有知，也该感激涕零！女伢爹发言说，驹子那些弯弯绞绞的话我不懂，可这是夜壶上搁酒瓶晃晃忽忽哩！他搞鬼怎么办？马驹说，我们制定强有力的监督制衡机制，建立严密的核算体系和奖惩办法，堵塞可能出现的灰色通道，实行规范化的管理，就不用担心他搞鬼。女伢爹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叮嘱马驹道，你还得跟月华做个交待，让她绳子捆，盐水喷，这家伙不拴牢可不行，而月华是可以拿住他的！
“行，我过后跟月华联系！”马驹说。他又提出了组建测土配方施肥实验室和多功能电子阅览室……
“什么？”陈也青很诧异，“怎么又蹦出个多功能电子阅览室了？”
“花不了多少钱，”马驹说，“这其实是我的路线图中的一个环节！”他说城市里，电脑早已安家落户，农村是滞后了，应该尽快追上来。有了电脑，龙船地人就能进入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走廊，拉近与现代生活的距离，查资料，找信息，迅速改变信息不对称的状况。当然，也可以玩玩电子游戏，调节精神，让生活更为丰富多彩……
这无疑是件好事，可眼下没有现成的房子。马驹说，要不就盖两间房吧，让两“室”连在一起。许洪茂第一个不同意，说你驹子的钱不是沙炸米花，能省一个就省一个吧！他探询地问陈也青，学校有教室空着，能不能借出几间来？陈也青直摇头，说上面有规定的，学校的教学环境，不能受到干扰。别的我都支持，这个后门不能开。
伍立春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村上的办公室，大半时间闲着，腾出来作电子阅览室，完全没有问题。马驹认为这样安排很好，电脑多了可能闲置，他只打算配备五台，不会占用多大空间；而且，今后村上可以尝试电子办公，这样更方便。陈也青不愿让马驹再花钱盖房，松口说，搞测土配方化验，没有噪音干扰，那就拿出一间教室做实验室吧！
对于两“室”管理员人选，女伢爹主张由一个人兼任，说许红梅很合适。许洪茂婉言谢绝，说红梅开了美发室，生意相当好，这个指标让给别人吧！马驹说让石美蓉来干怎么样？她在南方接触过电脑，上网什么的很娴熟；至于测土配方，她有一定文化，是可以掌握这门技术的。尤其重要的是她现在很落寞，学点专业科学技术，也是一种寄托，她的心境会更好。周凯旋其实是更属意石美蓉，担心在准岳父面前有瓜李之嫌而不便提出，这会便第一个表态支持，大家都表示赞同。
关于现在出差人员的差旅费和误工补贴，循旧例从周凯旋处领取，不动用公义基金。孙立业和石美蓉上班后的报酬，伍立春说，孙立业是专职，石美蓉是不脱产的，误工计酬，费用不会太多，用沼气养活两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周凯旋的意见更进一步，说马驹虽然坚持沼气的公益性和服务性，但肯天会争取一定利润，逐年偿还给马驹。马驹说，慢慢来吧，先办起来了再说！
最后的问题，是种植大棚的季节快到了，要立即聘请技术员。早在上春参观红星村时，马驹就对那个老精怪留下深刻印象，并已埋下伏笔，是技术员的不二人选。还要不要另聘一位专业人士呢？伍立春说，免了吧！现在讲究的是有偿服务，菩萨进了门，都要打发的！女伢爹直点头，都是鸡子身上的肉，多一个人，就多剜一坨哩！陈也青也说，大棚种植，己有很成熟的技术，我们现阶段基本上还是常规种植，这方面红星村有很好的经验，只请老精怪好了！马驹决定自己亲自去请老精怪。
孙月华接到马驹的电话，匆匆忙忙带着女儿蓓蓓，回到了龙船地娘家。一进门，见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妈妈和哥嫂满脸喜色，故意问道，都捡什么稀奇大宝了，笑眉笑眼的？李桂兰乐滋滋地说，女儿呀，你哥当上技术员哩！孙月华是有些身份的人，对这位不成器的哥哥一向啧有烦言，讲话就颇有些尖刻，这会她乘势给了孙立业一个下马威，说，他是这个料呀？我担心把他当人待，偏做鬼吓人哩！孙立业并不恼，说妹子，你用老眼光看人哩，哥早就变好啦！
孙立业确实是变了，变得通人情了。他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特地让妻子石春桃，做了一桌丰盛的好菜，款待理事会的各位成员。请不请伍立春？仅一巷之隔，不请念不成句；请呢，脸上还是有点热辣辣的。正犹豫不定，李桂兰呵叱道，往日的事情，还能老搁在心上？请！石春桃也在一旁打催牌，去，快去，和和气气的多好！孙立业“哎”了一声，直奔隔壁去了。伍立春受到邀请，欣然前往成了坐上宾。他图的不是朵颐之快，他看重的是坚冰的终于化解。
桌子围了满满一圈，酒菜又做得香甜可口，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孙立业给马驹第一个敬酒，马驹说，你敬酒，首先得敬立春哥，是他相中了你，我们才跟着举了手！陈也青们都明白马驹的心意，赶紧附和道，立春是龙船地的当家人，我们当然尊重他的意见嘛！伍立春心里暖融融的，很真诚地说，立业哥，我们都希望你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和气气，红红火火。你人很聪明，也有能力，龙船地人把这副重担交给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意哩！女伢爹也插话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再不能“昏”字加“浑”字混阳寿啦！孙立业是真的被感动了，也很诚恳地说，你们放心，我再不是以前的孙立业啦！我爸过去对不住你们，可你们对我这一家子这么好，我感谢你们，也代我的死鬼老爸，给你们赔礼道歉啦！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心里也觉得舒坦熨帖。其实，祖法伯执掌龙船地大印、呼风唤雨的年月，孙立业就开始了江湖生涯，祖法伯的所作所为，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能代父受过，是对过往做出正确判断后的选择，还是令人感动的。
马驹特别欣慰，一段历史的孽账终于尘埃落定，他举起酒杯，说：“立业哥，立春哥，月华，为了我们的龙船地，干了！”
“咣”！干了。
今天的结局，比当初的预期顺利，圆满，理事会的各位都很高兴。原来还准备对孙立业来番训诫、规劝、指叱甚至责骂，全都咽进肚里。一个人的良知复苏了，枯槁的树干，有望生发新枝的。
饭后，马驹正要离去，被小蓓蓓缠住了不让走。李桂兰说，蓓蓓，外婆跟你玩，让妈妈跟马驹叔叔去楼上说话，乖！蓓蓓果真乖，摇着小辫辫答应了。
马驹随孙月华上了三楼，来到当年孙月华的闺房。她曾在这里那么专心致志地进修电大的课程，是这里的主人，如今成了匆忙来去的过客。马驹曾经有幸光顾这里，也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忘情地亲吻孙月华，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之旅。但后来的风风雨雨，让他的热恋嘎然而止，爱情的风筝，飘逝在阴云密布的暗夜深处。
多年没有住人了，房间里显得空空荡荡。旧地重游，马驹禁不住有怅然若失之感。尽管经过了十多年的都会生活的漂染，却未能洗去对孙月华的一往深情。
马驹环顾四周，觉得房里仍然保留着当年模样，只是墙上多了一帧宣纸书写的条幅，上书古人的一组联句：“……昨夜西风凋碧树……”字体龙飞凤舞，古拙遒劲，颇有怀素风骨，令马驹赞叹不已。
“电大有一位老师，”孙月华主动解释道，“很欣赏王国维的治学理论，勉励我一步一步进入更高的境界，特地赠我这份书法作品，作为毕业纪念。这些年一直挂在这里，是想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一方精神的园地！”
往昔曾经的浪漫凝固在这里，现在猛然溶解复苏。孙月华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过去甜蜜的情景，一幕一幕的纷至沓来。在狮子古河里盥洗，他们互换了牙刷；那个月光如水的夏夜，他们坐在狮子古河堤上的柳林里，一个洋辣子掉进她的脖颈，刺得她涕泪直流，是亲爱的马驹哥，掀开她的上衣，把那个洋辣子摸出来，又挤出洋辣子的汁液涂抹上去，疼痛感神奇地消失了……
“马驹哥，”孙月华呜呜咽咽地说，“我等了你三四年，你也不给我音信……！”
“我对不起你！”马驹说着低下了头，沉重的负疚感，像锯齿一样，撕裂得心口流血。当自己还是个两手空空的小瘪三的时候，分手是不二选择啊！孙月华是在编民办教师，有着转为正式国家教师的前景，自己没有理由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绑在自己干瘦的躯体上，任其枯萎直至凋谢！还有……马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把对祖法伯的愤怒，劈头盖脑地倾泻在孙月华头上，“我不会去千夫所指的龙船地第一家庭，当一个乘龙快婿！我不会叫人骂我攀龙附凤！”那时，孙月华瘫倒在地嚎啕大哭，他残忍地离去。
这简直就是图一时之快，歇斯底里大爆发啊！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孙月华又说，“后来，我爸得了胃癌，他非要看着我成家……”是的，祖法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适逢东河镇委一位前领导作媒，介绍了在市委宣传部当干事的陆明鉴，终于赶在他临终之前，孝顺的孙月华结婚了。
“我不怪你，月华！”马驹心口酸酸的，“这些年，我也一直记着你，特别是你在东河汽车站给我送行……”
……东河汽车站。早春。清晨。春寒料峭。外出打工的农民熙熙攘攘。客车启动了，很慢，留时间给送行的亲人话别。孙月追赶着不断加速的汽车，华亡命般地奔跑着趴到窗口，声嘶力竭地哭喊，马驹哥，你一个人在外，好好保重，我等着你回来呀！她双手举过头顶，塞给马驹一个小包，里边是一只小口琴，还有伍佰元钱……马驹闭上眼睛，任泪水哗哗流淌，毅然决然离开龙船地，去了烟雨濛濛的远方！
那一刻，马驹的心被剜了一刀似的，钻心的疼痛弥漫到今天。可惜那只小口琴，在后来的颠沛流离中丢失了，而孙月华留给他的温馨，化作了浓浓思念，长久地萦绕在心头。过去了，过去了，这一切只能作为美好的回忆，珍藏在心底里。
“我欠了你太多的情，一直无法原谅自己。”马驹不愿孙月华沉溺于昔日的痛苦，由衷地说，“既然我们都无法逃过命运的摆布，只能各自走向自己的生活了！”
“要不是你那样绝情，我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孙月华哽咽着说。
“月华，”马驹言不由衷地劝慰道，“我觉得陆书记对你还是不错的，你今天的生活也很满美、幸福，我为你而非常欣慰！”
“马驹哥，”孙月华一双哀怨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这人城府很深，在公众场合，看起来很有教养，可在家里，实际上非常跋扈，很难伺候的！我现在甚至很后悔，当初我爸越俎代庖害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