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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邹浩东从乡政府回去就在黑洼召开了一次家长会,说是家长会,其实到会的不止家长。正是冬闲季节,村里除了部分能提泥瓦刀会砍两斧头的工匠在外头揽点活做外,大部分人都在家里猫着。听说有大事商量,也不管是不是家长,呼呼啦啦聚了三、四百人。邹浩东开会向来言简意赅直奔主题,这与当年他父亲的作派又截然相反。老邹当年开会那是做报告,讲每一件事都要从形势讲起。讲了形势讲意义,讲了意义讲要求。最后还有一通警告:不然如何如何······哪怕茅池的大粪是淘给集体灌庄稼还是私人淘了浇菜地,都和全人类的翻身解放联系在一起。谁还敢有二话?邹浩东不搞这一套,打破碟说碟,打破碗说碗。今天要说的是那张存单,说存单的意思是要澄清两点:这笔存款不是林向西贪污的,是他为黑洼截留的一笔工程款。这是一点。第二点是:梅子和这张存单没有一点关系,存单是老鬼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盆,在花盆里意外发现了这张存单。大家惊一阵乍一阵,这种新奇感很快过去了。说到底,谁发现的存单并不重要,钱的归属才是大家更关心的问题。接着就说这笔存款的归属:二婶把存单还给了梅子,梅子把存单交给了我。存单就在我手里,一百万。邹浩东把存单举起来示众,下面一片欢呼声。欢呼声也很快平息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还不在邹浩东的手上。邹浩东是村长,这笔钱在他手里那就是公款。再多的公款跟大家的利益都扯不齐,当年林向西手里说有几千万,到头来大家没分到一个大子,倒挂了一屁股债。钱得到手才是自己的。

下边乱哄哄一片,很多人在问,更多人在喊:分!分钱!此时站起来一个老者,是邹大顺。邹大顺平摊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声嘶力竭地喊:静一静,这么叫嚷沒用,大家听村长把话说完。

嘈喝声陆陆续续停下来,邹浩东说,大家激动一下可以,但最终还是要坐下来平平静静地讨论问题。关于这笔钱的用途,林乡长当初有他的打算,他是想用来打通黑洼和永光厂的通道,解决我们黑洼的出路问题。他有这个想法由来已久,黑洼人谁都知道。过去工厂一直不同意,现在工厂同意了他又没来得及做。按说我们现在拿到这笔工程款应该替他实现这个愿望,但是我们没有拿到完整的工程计划,除了这一百万,差额资金从哪儿来?我们不知道。眼下黑洼的情况特殊,重建工程停在这里,老老少少几百人至今还窝在帐篷里,这个现实比没有路走更严峻。所以我想用这笔钱来完成重建······邹浩东的话没说完,下面哄起来了:不行!我们不同意。对,钱是全村人的血汗钱,不是公款,凭什么拿去重建?分,分钱。仔细一看,喊分钱的都是下洼人,上洼人抱着膀子不吭声。邹浩东费了很大劲才压住场面。他说:都不要吵,请大家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谁都有说话的机会,但不得这样起哄。我看还是举手发言吧!话刚落音,下面呼地竖起一片森林。邹浩东说,好,就从前面开始吧!都简单点说。发言的人从前往后排,越往后越简单,简单到一个字、两个字:分。或者,盖屋。邹浩东看出来了,黑洼现在是两个毫不含糊的阵营。阵营在上、下洼之间划分,上洼人没有支持分钱的,下洼人没有支持重建的。这个现象在黑洼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黑洼历史上所有的争端都是在宗族之间纠结,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彻彻底底地打破宗族的营垒。

邹大顺第二次站起来了,黑洼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这个人物很关键,在人们的记忆中,邹大顺一辈子追随邹大昌。如果今天他继续站在大老邹一边,那他就是下洼的唯一。下洼有他一个人倒戈就会在这场对决中处于劣势。因为他是黑洼的“二老邹”, 他的态度无疑会对局面产生一定的影响力。邹大顺自己也掂得出自己的份量,因而话说得婉转:村长的想法有道理,我是村长我也这么想。一句话引起下洼村民集体义愤:你胳膊肘往外拐!这话算好听的。还有不好听的:坐下吧老叛徒。邹大顺不理会,继续有板有眼地说他的:重建工程的确重要,但它是政府的形象工程,政府一定会负责到底。咱们在这里瞎急个啥劲?下崽的不急抱腰的还急着了,真是。下洼人听二老邹的口风变了,一片附合声:谁说不是呢!邹大顺接着说:我们若把这个二壶咀子工程接了,政府就真的撒手了。而我们大家的集资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拿回来了。下洼又是一片喊声:分钱!

咣啷一声响,邹大昌手里的棍子抽在一只空油桶上,油桶被抽得一阵颤抖。大顺糊涂!这么没觉悟的活你也说得出口?别忘了你是有几十年党龄的人,不是普通群众。邹大顺说,哥你就让我落后一回吧!我在你面前做了一辈子有觉悟的人,今天要还死撑着,连儿子孙子都要夺我的碗。

邹浩东的会没有开出结果,上下洼意见对立互不调和,再开下去也只能是继续吵,而且越吵越激烈,场面完全失控了。邹大昌又一棍子抽在那只空油桶上,油桶空洞的响声非常刺耳,可惜没什么作用,乱轰轰的场面只间断了三秒钟,随即又轰地爆炸了。邹大昌站起来,用手里的棍子拨出一条甬道,怒气冲冲走到儿子面前:你,给我出来!邹浩东像个玩火的孩子引燃了一堆干柴,只好惶惶地跟着父亲的棍子走。老邹把儿子带到村外,一站下来就唰地举起了手中的棍子,棍子在邹浩东的头上悬了很久,最终没有打下来。老邹放下棍子的时候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恨不得给你一棍子。邹浩东没还口,他在反思:我错了吗?我错在哪?老邹说,基层工作你得从实际出发,想啥事都捋得顺顺当当清清白白的,那不成。你得学砌匠,码不齐拿刀砍。农村干部就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有啥毬道理讲?两公婆打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听哪个的?两个都不能听。解决矛盾只有一个法则:要他们都听你的。从邹浩东上任那天起,父亲就在他面前灌输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的道理,他就是不能接受。总说这个时代不是父亲的那个时代。今天说不出来了,今天的矛盾正是在民主的旗帜下产生的。如果今天他不民主,拿到钱就上工程,也许不会发生矛盾。

这场会后,邹浩东的一举一动都让黑洼人盯上了,连上茅厕都有人给他站岗。看这架式,钱一天不分下去他就一天不得消停。他去找过梅子,问:可以分吗?梅子说,钱在你手里你看着办。邹浩东说,实事求是的说,分下去是公平合理的,人人有份。梅子说,那你就分。邹浩东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找梅子是想听听梅子有什么见解,沒想到她完全事不关己。邹浩东有些失望:你就一点不关心?梅子叹了口气,望着邹浩东说:你和林向西真是两种人。邹浩东听这话心里不舒服,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从梅子家出来,邹浩东给石老师打了一个电话,把他的困境讲给石老师听。石老师的态度很明郎:这个钱决不能分,分了你就违法。石老师是律师,三句话不离本行。他说:目前对林向西的问题司法没有介入,这一百万究竟属于什么性质尚无结论。在沒有结论之前它还是私人财产,若非以法律的名义,任何侵犯私人财产的行为都构成违法。退一步讲,如果以后法律认定这笔钱是赃款,那也得依法上缴。邹浩东听明白了,这笔钱横直都不能动。他说,现在的问题是梅子自己否认这一百万是她家的,已经交出来了。石老师说,钱是林向西的遗产,梅子不清楚它的来历不奇怪。她日后完全可以改口说是在黑洼人的威逼下交出来的,这是说得过去的。邹浩东虽背不出几条法律,但法律不外乎常识常理。石老师不说他不知道,石老师说了他听得懂。真后悔没有早一点打这个电话,莽莽撞撞就把存单拿出来了。现在要从黑洼人的口边夺走他们垂涎欲滴的肥肉,是一件困难事。黑洼人不是他,他也不是律师。他问:还有余地吗?石老师说,有。两点:一、如果这笔款是梅子捐赠的就不存在侵权问题了,前提是必须按她的意愿使用。二、在没有结论的情况下以集体的名义把可能有争议的钱用于公益事业,虽然是投机行为,但法律往往不会追究。这两点让邹浩东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把他的想法和林向西的遗愿说给石老师听,石老师说,把钱用于这两项工程都没有问题,关键要看梅子的倾向。邹浩东说,梅子不是问题,问题在村民。现在至少有一半人坚持要分钱,所以我想请石老师来黑洼一趟,给法盲普普法。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石老师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答应了。

第二次家长会规模更大,完全是一次群众大会。黑洼所有具备行为能力的人都到会了,连在外谋活的人都沒有出工。会议在黑洼新村举行,空屋、屋场都是会场,满地的砖头都是凳子。黑洼人已经知道了和村长坐在一起的人是个律师,却不清楚律师的来意,以为律师是村长请来为分钱作司法公证的。会议开始,邹浩东向村民隆重介绍石律师,称石律师是本县最有名气的金牌律师之一。石律师站起来向群众点头致意,邹浩东喊:大家欢迎。掌声响起来,却没有期望的那么热烈。邹浩东还是直奔主题:这个会是昨天会议的继续,还是讨论我手里的这张存单。讨论前请石律师先给咱们讲讲法律,别违法了我们还不知道。石律师站起来再次点头致意,邹浩东请石律师坐下讲,石律说他站习惯了。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作为律师,我都得站着讲话。他说,法律是个很宽泛的讲题,不着边际地讲法毫无意义,咱们还是针对具体问题来讲。就说你们村长手里的这张存单,这是今天大家关注的焦点。石律师开始重新阐释他在电话里对邹浩东讲过的话,不过更具体一些罢了。条条款款皆有章可对。这是他做律师以来第一次正正规规地给一帮农民讲法,和他站在党校讲台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那里他得把平常的东西讲深,在这里得把深奥的东西讲浅。

黑洼人听懂了,这钱不是他们的。从前有个笑话,说大人打发孩子买醋买酱油,把买醋的钱塞在孩子左手里,买酱油的钱塞在右手里。谁知孩子在路上摔了一跤,把右手的硬镚摔掉了一枚,结果孩子只买了醋。卖货的问:孩子怎么还空一只瓶子?孩子说,买酱油的钱掉了一角。卖货的问:我刚才找你的一角钱呢?孩子说,这是买醋的钱。卖货的哭笑不得:谁告诉你买醋的钱不能买酱油?如今看来,孩子不该被嘲笑,该嘲笑的是大人,为什么硬要把买醋买酱油的钱分开?钱都是攥在林向西手里的,凭啥认定这不是我们的集资款?

黑洼人不认可律师的说法,他们指着石老师问:我们邹村长给你付了多少代理费?石老师的否认和争辩在群众的抗议声中显得苍白无力,憋得脸通红,那样子活像他真是为钱来的。这哪里还是社会定义的农民,他们不应该是一个纯朴善良的群体吗?石老师一惯信守的山民印象在这一刻被颠覆了,同时被颠覆的还有城里人在农民面前的自信。

邹浩东把石老师送到村口,两个人都好像亏欠了对方,结果两个人都沒有把一声“对不起” 说出来,彼此只有一笑。临别时,石老师望着半途而废的重建工程说了一句让邹浩东不能释怀的话,他说:

黑洼需要重建的不光是一个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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